刘雪把押金收好,拎起放在一旁的行李,转过头,看到童童正趴在墙边水族箱的玻璃壁上朝里看。
那是一只小型的水族箱,大概也就两个笔记本电脑那么大,看上去年头不短了。打氧泵已经彻底坏了停止工作,水缸四壁上都脏兮兮的,黏着颜色深浅不一的绿苔,里头的水也很浑浊,教人看一眼就觉得恶心。脏水中,有三四尾锦鲤在半死不活地缓慢游动,老板估计是养来招财,可是财招没招到不清楚,这些锦鲤看上去可全要死了。
“童童,走了。”刘雪大包小裹地勉强拎着行李,朝童童唤了一声。
孩子似乎看鱼游地出神,没有反应。
刘雪提高音量,又喊了一次,“童童!我们该走了!”
孩子趴在鱼缸上的小身影一僵,随即闷闷道,“妈妈,我们就留在这儿住不行吗?”
刘雪眉头一皱,又来了。
刘家耀现在躺在医院里,自然不能再帮她照顾童童。因此刘雪那天到医院之后就直接带着孩子一起回了酒店。但是刘家那样乱七八糟地扔下了也不行,毕竟刘家耀现在一倒下去就不一定什么时候能再起来了,而她和童童将来也是要回南方的。
于是思考之后,刘雪决定退了宾馆,先带着童童住进刘家,再一边把屋子里收拾利索,一边处理一下刘家耀的以后。可是童童这孩子却死活不愿意再回刘家了,刘雪昨天威逼利诱地劝了他一晚上,直把她自己说得口干舌燥,孩子才勉强点了头。可谁知道睡一觉起来,他又变卦了。
刘雪清楚童童可能是被车祸给吓到了,也明白现在对他要温柔一些,避免给他留下心理创伤。
于是刘雪叹口气,勉强调整了一下姿势,空出了一只手,挥了挥,让童童过来。童童几步小跑凑近了,刘雪拉着他的手,温柔地说,“妈妈昨天不是都跟你说了吗?现在舅舅躺在医院里,家里乱糟糟的没人收拾,我们得去帮忙地对不对?这不是我们想不想去的问题,是我们应该去做这件事。妈妈怎么教你的来着?我们要乐于助人,对不对?”
童童缓慢地点了点头。
“所以舅舅现在需要帮助,我们就应该去帮他,是吧?不让房子空久了就会变臭,变成一个垃圾场。你想让舅舅的家变成垃圾场吗?”
“不想。”
“这就对了,”刘雪拍了拍儿子的大脑袋,“童童真聪明。”
童童闻言笑了笑,但是到底还是小孩子,刘雪一眼就看得出来,他笑得十分勉强。恐怕他现在心里也依然是不愿意去刘家的,只是听出刘雪语气里的不容更改,或是为了哄她开心,才装作愿意的。
刘雪的眉间萦绕上淡淡的心痛,伸手在儿子头上揉了一把,“妈妈今晚带你去吃肯德基。”
“真的吗!”童童惊喜道。
“真的。”刘雪笑着看着他。
“太好了!”童童一听说晚上要吃肯德基,开心地踮着脚在原地蹦蹦跳跳,脸上原本的不安和伤感一扫而空,他伸出小手,接过刘雪手里最小的一个袋子,主动道,“妈妈,那我们现在快走吧!”
刘雪一向是儿子开心就开心的,眼下见到童童重新喜笑颜开,也高兴地跟着他往外走。
然而童童还没蹦跶出去两步,突然,又低声问道:“妈妈,舅舅以后……真的再也醒不过来吗?”
他说话的语气复杂不明,小小的一个人,竟然在这句话里透出些深沉的感觉来。刘雪心头猛地一跳,视线下意识就去找童童的脸,想看清他此刻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表情。
然而身边的小孩子垂着头,刘雪一眼看过去,只看到他深褐色头发,毛茸茸的一个发顶。
“你舅舅……确实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
刘雪说完,感觉身侧,童童的脚步一顿,耳边似乎听到他惊恐地,轻轻倒吸气的声音。
“怎么了宝贝?”刘雪立刻停下脚步,把手上的东西全放到了地上,蹲下来,平视着童童的双眼。
童童眼圈泛红,眼里惊惶又无措。
“怎么了?怎么了儿子?”刘雪着急地问,双手捧住孩子的脸。
童童眼睛一眨,泪水立刻夺眶而出,他低着头,猛地扑进刘雪怀里,嘶哑地哭喊,“舅舅太可怜了!妈妈,都怪我!都怪我!都是我的错!”
刘雪教儿子这么一哭,心都要碎了。胸口酸酸涩涩,似乎整个心脏都被泡皱了,揉成一团。
她轻轻拍着背,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孩子顺着气,“不怪你不怪你,你不要多想,车祸只是意外……”
“不是!不是!”童童把头埋在刘雪怀里呜咽,有些话他憋着很难受,很想说出来,但他真的不敢。所以就只能语焉不详,一个劲儿地重复强调着,“不是,不是,都是我的错呜呜呜,都怪我!”
***
刘家耀户头下的两栋房子再加上刘父刘母留下的遗产,确实是不小的一笔钱。刘雪先是用了整整两天的时间把被刘家耀糟践的又脏又乱的房子整理干净,带着童童一起住进了客卧,把先后住过刘家二老和刘家耀的主卧空了出来。随后在三四个瞪着黑暗里的天花板的难眠夜过去之后,她终于做出了决定——
虽然医生暗示她刘家耀今后醒来的可能性不大,但她还是在医院里给刘家耀雇了很好的一个护工,并从刘家耀的卡上提前转出来了一笔钱给自己,用作接下来她发给护工的工资。至于其他的钱和这两栋房子,就让它们一直等着自己的主人醒过来吧。
刘雪后来也没再去过医院了,不是她不懂得知恩图报,只是她对这个弟弟从小到大的积怨实在不是一两天就能淡忘的事情。而且要再看见昏迷的刘家耀,她心里也会觉得不好受。
他不惜犯下弑父弑母的弥天大罪,可是最终,他那个女朋友弃他而去,他得到的钱也只能用来支付自己后半生的住院费。苦心钻营,最后却落得个孤家寡人昏迷在床的下场,刘雪觉得太可怜。
这几天她就和童童两个人住在刘家,屋子里总是很安静。安静的让人觉得心态平稳,平稳的时间长了,刘雪就想,现实可真是讽刺。她小时候在家里没有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跑了十几年再回来,不过一个多月,他们一家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在这个从小被她视作牢笼的地方竟然也能安稳地住下来了。
但是这住下的日子,还是越短越好。时间拖得太长了,她心里就控制不住地发慌。她在南山墓园花了大几万给小雨买了一个卧龙墓,挑了个吉日把妹妹安葬下去了。墓碑落成,照片里黑白色的年轻姑娘笑吟吟地看着这个世界,像是她从来没有经历过一点苦难一样。
刘雪在墓碑前站了良久,之后拉着童童认认真真地鞠了一躬,才转身离开。
该做的事还是得快点做,让一切都尘埃落定,她才彻底地放心。
***
【 Hi Jaden ,
给你的时间不短了,48小时之内你必须拿出剩下的三百万欠款。并且这次我全部要现金。这是最后的提醒,我的耐心已经彻底耗尽。
Mr。 White。 】
“这样就可以?”刘雪问。
“没错。”纯白的机器音说道,“这样发就可以了,发完你就等着,他会联系你的。”
“呼——”刘雪长舒一口气,“太好了,这个事情总算要结束了,再不结束我快成317了。”
“哈哈哈哈哈哈,”阿康的笑声被变声软件转化之后变得生硬又古怪,“别担心,人哪儿那么容易疯啊?”
“这世界上,每天有多少人想疯还疯不了呢。”
阿康说着,视线远远地放出去,穿过眼前的现实世界,回溯到高中那时候。少女哭得满面涨红,眼睛肿得像两颗桃子一样,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家里的委屈。当时的阿康见她掉眼泪就慌了手脚,支支吾吾地不懂该怎么安慰,只能着急地抽出一张面巾纸,抖开来叠成趁手的小方形递给她。
“怎么还不高考啊,再不高考考出去,我在家里迟早被他们逼成317!”少女接过面巾纸,用力擤了擤鼻子,狠狠地说。
那时候阿康接了句什么来着?
他记得自己好像是傻乎乎地问了一句,“什么是317啊?”
——“哎?你怎么知道317是精神病的意思啊?”刘雪奇怪地问。
阿康刚是一时不查,说漏了嘴,此刻竟然不能立刻想出什么好的理由搪塞她。
刘雪兴冲冲地,一副外地遇老乡的惊喜感,“你家也住红林路吗?哈哈,应该只有住在我们红林路上的人才有管精神病叫317的习惯吧?毕竟红林路上的317精神病院也不算规模很大,住在其他地方的人应该不知道吧?”
“哦我是之前有一个认识的人住在红林路,我听他说的。”
“哦,”刘雪点点头,“那他叫什么啊,说不定我还认识呢!”
“不认识!”阿康迅速道,“你们应该不认识,她很早就搬走了。”
“哦,那好吧。”
***
周煜早上一睁眼就看到了刘雪发来的邮件,脑海里精神一振,整个人一下子就朦胧的睡意里清醒过来。他不动声色地手指轻滑退出邮箱,翻身下床的时候,心里不似往日被刘雪催着要钱那样的烦扰,反而只是在平静里夹杂着一丝隐约的兴奋——终于,快到重点了。
他拿着手机出了卧室,他有习惯,每天清晨一杯水。几年前董思欣在做了全职太太之后就醉心于养生,连带着周煜也被她养出了很多健康的小习惯。
客厅里没人,周煜径直走到吧台,看到厨房冰箱的双门都大开着,董思欣站在中间,正不知道在里面翻找着什么。
吧台放着一壶新沏的安吉白茶,茶汤通透香气高扬,周煜随手把手机放在一旁,给自己倒了一杯出来。
清润的茶滑过肺腑,好像一整夜身体缺水的干涩都被抚平滋润,咽喉和口腔里,绿茶的清香经久不散。
董思欣从冰箱里翻出两盒冷鲜的生品小笼,转身朝吧台走来,“嗲食的蟹粉和蟹黄小笼,昨天亚楠姐从江浙出差回来给拿的,今天早上我蒸给你吃?”
周煜正抬头慢慢喝着第二杯茶,闻言眼神从茶杯上方的边缘朝董思欣手里的两个食品盒瞄过去。然而正在此时,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屏幕突然无声地一闪,周煜还来不仅反应,就看到站在吧台另一边的董思欣已经低头望了过去。
由于工作原因,周煜的手机几乎常年是静音状态。而在误杀刘雨的意外发生后,他更是从不让手机离身。但是今天他万万没想到,竟然这么巧,就在董思欣的身旁,手机来了新消息。
这不过短短的几秒之内,周煜的大脑已经百转千回。他知道不会是邮件,也知道很有可能这只是一条普通的广告或是垃圾短信。但是在他意识的一角有一个声音正在大声尖叫——万一就是刘雪呢!万一那个傻婆娘一点儿耐心都没有,就又给他发短信催了呢!
周煜狼狈地把他喝到一半的茶水一口灌进嘴里,唇边有液体像刚学会自己吃喝的幼儿一样流下来,他“啪”地一声把茶杯扣在桌上,然后闪电般伸手,把手机拿了过来,反扣在自己的大腿上。
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做的干脆又迅速,董思欣的表情很复杂,她看着周煜,周煜心如擂鼓,等着她开口。
“出账通知……?”董思欣缓缓道,“我看的不太清,但是感觉金额不小。而且还是A行,A行的卡不是你平时私人投资用的卡吗?这张卡里的钱你轻易不会动的!”
说到这里,董思欣略显迟疑但语气开始变得尖锐,“周煜,你在收拢资金吗?”
谢天谢地……
周煜真的是松了一口气,甚至差点微笑了起来。真的是谢天谢地,他担心的最差的情况并没有发生,他悄悄地松了口气,整个人都从战备状态软化了下来。
可是对面,董思欣才刚刚开始。
她的目光锐利,面露讥讽,“这就开始收拢资金了?然后在你把钱都转移出去之后,你打算什么时候同意跟我离婚?”
“是先拖我一个月,还是三个月更保险一点?”
董思欣说着,挑眉一笑,“周煜,你做事永远都是这么滴水不漏,不会给自己留一点儿风险。”
如果他确实是在提前转移财产,那其实就是一个很明显的离婚信号,这也就意味着,董思欣一直以来所日思夜想,期盼祈祷的那件事就快要实现了。可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她却觉得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开心。
没错,她离婚的去意已决,他们两人之间的财产实际上也基本都是周煜一个人挣下来的,但他这样防着她,还是让董思欣觉得心里有点不舒服,她觉得自己被怀疑了,被看轻了。
于是她又冷声道,“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只要你答应离婚,我一定自觉净身出户。”
她说着,视线在屋子里兜了一圈,“反正这间房子里,本来也没什么是我的,不是吗?”
“当然不是,”周煜快速到,“思欣你误会了,我不是在转移财产!我只是……我只是有些事情需要处理,急用钱。”
“别骗我周煜,”董思欣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别让我们之间最后的一点信任也没了,可以吗?”
周煜无奈,皱着眉沉了沉脑袋,“我没有骗你,总之,我不是在转移财产!”
而且,我也根本没打算同意跟你离婚。——这后半句话周煜没有说出口,因为他知道,一旦他把这句话说出来了,董思欣就又要不依不饶地闹起来。刘雪的那封邮件还还重重压在他心上,他今天可没有多余的精力再来跟董思欣纠缠。
“随便你怎么说吧。”董思欣一副自己已经看透了他,只是为了给他留点儿面子才不想把话说破的样子,拿着那两盒汤包,把它们送进了蒸箱。
周煜看着她自以为是的样子觉得很搞笑,却又不能笑出来,于是又给自己倒了一小杯茶,喝下去忍住了笑意。
***
在家里吃过早饭之后,周煜坐进了小区地下停车场,他的那辆奔驰450里。这辆车他开的时间不长,车况还非常好,甚至可以说跟新车也没有太大的差别。但是车这个东西就是这样的,哪怕你就买了一天,只要经了手,价值都会大打折扣。所以周煜这辆450抵押出去,拿到的钱虽然也不少,却依然远低于它的实际价值。
不过周煜倒没有觉得烦心,因为这辆车绝对到不了抵债的那一步,他这些钱不过在手里打个转儿而已,他有信心,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让一切风平浪静。
毕竟赵柯那200万不就已经完璧归赵了吗?
车库里灯火通明,每年高昂的物业费就是有本事让永无日光的地下也能二十四小时的亮如白昼。周煜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喂?”
“邮件我收到了。”
“当然,不然我怎么会给你打电话。”
“这么多钱,我怎么拿给你也是个问题吧?”
“见面聊聊?”
“嗤,你还犹豫什么,被勒索的人可是我啊。”
“当然在公众场合了,T&I楼下有家咖啡店,coffee Me,你知道吗?”
“进门右手边靠墙最里面的四人台,今天下午4点,我在那儿等你。”
“好,那不见不散?”
“呵呵,再见。”
挂了电话,周煜心情不错地吹了声短促的口哨,然后他把手机放下,启动车子,驶出了地下停车场。
***
“别担心,公众场合他不敢对你不利,你放心大胆地去,尽量保持冷静,别露怯。记住,他的命门还捏在我们手里呢,他比你更不敢胡来。我会提前打电话给你,你开免提之后就不要再动了。如果周煜提出的方案我认为可行,那我就用微信发一条消息提示你。不可行我就发两条,你记住了吗?”
“千万千万要冷静,最该害怕的可不是你!”
刘雪站在coffee Me门口,做了一个匀长的深呼吸。纯白的叮咛还在耳边循环滚动,包里的手机保持着免提通话的状态锁了屏。
没什么好害怕的,只不过是谈话而已。
刘雪想着,伸手推开了咖啡店的门。
她原本以为咖啡店应该跟饭店一样,只有饭点儿才会有客盈门,可是一开门,刘雪却小小地吃了一惊。宽敞明亮,装修现代的店内,各式原木桌边都坐了人。有的是一个人在手指如飞的敲击键盘,有的是三两个表情或是轻松,或是严肃地低声交谈。
刘雪第一次踏足这样的店,被屋内典雅的气氛感染到,一时不知该如何是从。恰好此刻,一个穿着一身白色制服裙,身上还系着一条牛仔蓝皮质系带围裙的女服务生朝她满面笑容地走过来道:“您好女士,请问您几位?”
“两位……”刘雪稍显局促地说。
“两位的话,您看坐那边那个位置可以吗?”女服务生看起来丝毫没有察觉到刘雪的窘迫,以及她身上的旧手袋和开边儿运动鞋与这家高消费的咖啡厅的格格不入,依然温柔地笑着,抬手把那边空着的一张桌远远指给刘雪看。
“不是……不是,”刘雪忙不急地摆手,“我找人,他应该先来了。”
“哦,”女服务生应了一句,和煦的微笑这才破功,小心地又打量了一下刘雪,声音里带了些细微的诧异,“你的同伴,是一位先生是吗?”
“对的。”
“哦,那您这边请吧。”
女孩把刘雪朝右边带过去,这家咖啡店不小,刘雪走了几步,才看到右边墙角,正微笑着抬眼看着她走过来的周煜。
刘雪看着他风度翩翩的笑容,直觉得一阵恶寒,一口气没倒过来闷在胸口,她抓着手包的手指狠狠收紧,指节泛出白色。
“你来了?”周煜笑道,仿佛对面正落座的不是他失手杀死的女孩儿的亲姐姐,也不是拿着他的杀人证据的勒索者,而只是他的一位不同女客,或是一位很久不见的老友。
刘雪勉强一点头算作回答,她是在没有办法表现得像周煜那样若无其事。
她是谁,他是谁,她今天是来做什么,他们接下来要讨论什么……
这些话题全都一个垒一个地堆在她心口,让她一秒钟都无法忽视。
“请问这位女士喝点什么?”服务生见刘雪坐稳,柔声问道。
刘雪不知道该点些什么,下意识就朝周煜手边看过去。
他桌上的白色杯托上是一个同样是白色的矮胖小瓷杯,杯子里是深棕色的清透液体,跟刘雪印象里,那种咖啡应该有的,温暖的奶棕色不太一样。
周煜注意到他的视线,又笑了一下,“跟我喝一样的吗?那可不行,espresso你多半喝不惯。”
“你之前没有喝过咖啡吧?”他问,语气平实毫无异样,似乎只是无心的随口一问。但还站在桌边等着他们点单的年轻女服务员却难掩意外地惊奇地瞄了刘雪一眼。
仿佛看见一个没喝过咖啡的女人就跟看见一个5岁小孩开拖拉机一样让人奇怪。
刘雪教那一眼瞄得面色发烫,硬邦邦地说,“我不渴。”
周煜却依然好脾气地笑着,就像包容一个乱发脾气的女儿一样,丝毫不为受到了无礼的对待生气,转过头对服务生说,“枫糖拿铁吧,麻烦做得稍微甜一些。”
女服务生领命离去,临走还回头看了看他们,一身面料和剪裁一眼看过去就让人知道价值不菲的西装的年轻男人,和一个满身洗得泛白的旧衣服,甚至连咖啡都没喝过的女人——啧,年轻的女孩在心底突然想起一句成语,叫暴殄天物。
“直说吧,你既然找我出来心里应该已经有计划了是不是?你说吧,我先听听。”
周煜抬手喝了一口还微微冒着热气的咖啡,似笑非笑地看了看刘雪,“想不到你还挺聪明的啊?没错,我确实有一个想法。”
刘雪抿了抿唇,刚刚她说的那一点,其实是纯白想到的。
——“周煜那样喜欢事事都掌握主动权的人,是绝不会老老实实坐以待毙的。我们凌晨发的邮件,他一早上就给你回了电话,想必应该是刚起床不久就联系你了。他反应这么快,就一定是早就想好了一个计划的。所以下午你尽量少说少做,不说不错,听他的就行。”
“啊?可是这样的话,那我们怎么办啊??他早就想好的计划一定是对他自己最有利的啊……”
“没关系,”纯白一笑,“他有妙计,难道我们就没有王牌吗?周煜可是到现在都不知道,你并不是一个人在孤军奋战啊。”
刘雪下意识看了看她身侧那把椅子上,敞着口的手包,里面,她的手机放在侧袋,话筒向上。
“不用你在这儿假恭维,你就说你到底——”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女士,您的枫糖拿铁。”
刘雪的话说了一半,服务生正好把咖啡端了过来。她低头一看,白色的瓷杯上是一层雪白绵密的奶泡,轻软细腻,让人看着就能想象到它的好口感,奶泡中间,还有一片深色的枫叶形拉花。
“女士,请趁热喝。”服务生说着朝她一颔首,然后转身离去。
刘雪又低头看了看那杯精致的饮品,然后抬起头继续自己刚才没说完的话,“你就说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吧。”
“别着急,”周煜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你先尝尝你的枫糖拿铁吧,要趁热喝,口感和味道都才是最好。”
刘雪瞪着他,一言不发。
“真的,”周煜说,“有些东西的寿命就只有那么几分钟,过了就没有意思了。你喝一口,然后我就说。”
刘雪拗不过他,端起了咖啡杯。白瓷杯碰到嘴唇的那一刻她就感受到了热量,于是刘雪生怕被烫到,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
入口先是奶泡,香软轻薄,一瞬间就在口腔里消失,然后是一小口咖啡液,幼滑的质感像丝绸滑过,苦甜交织,然后留下一阵余香。
确实好喝。
刘雪眼睛一亮,又喝了一口。
周煜看着她的表情动作,嘴角几不可见地一条,轻蔑一闪而过。
“那我现在跟你说说我的想法吧,”他压低声音道,“我相信你和我一样都觉得,这个事情一定要越隐蔽越好,对不对?”
***
“那是自然。”刘雪飞速道。
“所以,我们就一定要尽量选一个没有人的地方交易,毕竟三百万的现金可不少,周围有人的话也不方便。”
“那你想的是什么地方?”
周煜的身体略微向前倾斜,靠的离刘雪更近了一点,“T&I。”
“什么?T&I?”刘雪迅速反问,皱起眉毛来。
“就是T&I,”周煜说,“现在这个社会,你走在外面到处都是摄像头,想找到一个即没人又不会留下视频证据的地方可没那么简单。其实最安全最放心的地方当然是家里,不过,你敢去我家吗?”
刘雪咬着下唇,虽然没有明确地否定,但拒绝的意味已经溢于言表。
“同样的,”周煜继续说,“我也不愿意去你家。”
“但是T&I就不一样了,首先公司的私密性不需要我多跟你说了吧?除了提前登记申请的来访客户和公司职员,外人绝对无法通过重重门禁,而且由于数据保密的重要原因,大楼内的监控其实远比外人以为的要少得多。”
“可是,”刘雪抓住了关键,“你说的没错,外人确实没有办法进入T&I,但我也同样进不去啊!”
周煜闻言一笑,“这个问题,我已经想到解决的办法了。”
“公司为了能够让偶尔忘带自己门禁卡的员工也能顺利进入办公,准备了一种临时门禁卡。临时门禁卡的使用期限只有24小时,需要员工早上上班时核验身份后申请,并在晚上下班时归还。”
“一会儿,我可以把我的工牌给你。明天你刷我的工牌进入公司,然后我可以去申请临时门禁卡。”
“但是就算T&I的监控再少,楼下大堂和电梯间这种地方绝对是有的吧?而且公司里的人那么多,你怎么拿着三百万的现金到处走,又该怎么把钱给我呢?”
“公司人多,那就等到没人的时候不就好了?”周煜理所当然地反问,就像是刘雪提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一样。
“明天早上你混在早高峰上班的人最多的时候进入公司,然后你穿过电梯间,去走旁边的安全通道。楼梯内是没有监控的,你一直走到顶层,推门出去,就是天台。”
“天台?”
“对,天台那里从来都是没有人的。你在那儿等到晚上所有人都下班之后,我就拿钱上去找你。”
刘雪听着周煜的这个方案觉得有一丝古怪,明明听上去是合理的也是安全的,但是她就是觉得哪里不对。
可能是天台这个地方,让她从心底里自然地产生了一种抵触吧。
周煜看出刘雪在犹豫,在迟疑,但是他并没有马上心急地诱导劝说她。
“不过这样的话你就需要自己在天台上等一天了,但你放心,天台平时是绝对没有人去的。”周煜笑了笑,“大家都很忙,没人有那个闲心上天台,而且我怀疑,大部分员工也根本就不知道我们公司有天台。”
刘雪听他这样说就很想问那你是怎么知道的呢?但想了想,又觉得与她无关,还是不要多问的好。
周煜说的她要在天台上等一天倒也没有什么,现在还在夏末,天气并不冷,而且刘雪是卖力气过活的人,从来就不怕吃苦头。她唯一担心的是晚上周煜拿着钱上来之后,她需要独自面对他。不过至于这一点,纯白早就答应好,最后的交易时,他一定会在场陪她,不让她与周煜独处。
所以这样一想,其实也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我只是觉得公司天台没有监控,也绝不会有过客比较安全。不过如果你觉得不放心,我们再商量其他的地方也行,不着急。”
不着急个屁!
刘雪在心里大吼,他是不着急,她这边儿可着急着呢!她现在是一天也不想再在这个城市呆下去了,她做梦都梦见自己带着童童回南方买房子!
这么一想,一句“可以”险些就要脱口而出,但好在这次刘雪还记着自己有一个同伴。
“……你等我再想一下,”刘雪说,“我……”
“叮铃!”
手机的信息提示音一声脆响,刘雪的话戛然而止,她上身坐直,静静地等待着。
没有……
没有!
只有一声铃音!
刘雪的表情一松,对周煜说,“那就按你说得来,不过,你一定要保证,三百万现金,一份也不能少。”
周煜面上一喜,“那是自然,那明天晚上十点,天台见?”
问完,他又补充道,“十点虽然晚了一点,但是这个时间大家绝对都下班了。哪怕真有一两个还在加班的,也不会注意到我们。”
刘雪点点头,“行吧,那你现在把工牌给我?”
“没错。”
“哎?”刘雪又想起来一个问题,“你现在把工牌给我了,你一会儿怎么回公司啊?这才四点半,你总不至于就下班了吧?”
周煜咧嘴一笑,“我确实下班了。”
“啊?”
“我刚才把电脑拿出来了,一会儿直接回家,晚上在家工作。”
刘雪一头雾水,她从不知道竟然还能这样上班。随随便便想几点下班就下班了,然后拿着电脑回家干活儿?T&I这么大的公司,连全勤考核都没有吗?
周煜看出她的疑惑,一边把他的工牌拿出来,放在右手边桌角的位置,一边玩笑说,“flexible work time,弹性工作制。”
刘雪其实没听懂,但还是点了点头装作自己已经明白了的样子。
她伸出手,朝桌角周煜的工牌够过去,可恰在这时,周煜却突然往椅子外一跨步,站了起来。
这家咖啡店的桌椅都偏高,周煜这么一站起来,桌角就恰在他大腿根部稍微往下一点的地方,周煜的身体和桌子之间只隔了那么若有若无的一线距离,这时候伸手过去显得位置很尴尬。于是刘雪先是一愣,随机面色微红地把手收了回来。
周煜仿佛毫无觉察,低头看着还坐在位子上的刘雪,“既然我们达成共识,那我还有点事情,今天就先走了。这家我是钻卡,花销不用买单,直接走余额就可以。”
说完,他朝刘雪点了点头,“明天见。”
“明天见。”
说完周煜长腿一迈朝门口走去,路过桌边时,他抬手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口,西装外套的下摆随着他的动作一扬,把刚巧放在桌角的门禁卡刮到了地上。而周煜好像真的还有很急着要做的事儿,卡片掉落的动静并没有吸引到他,甚至他抬起的足尖还把那张比正常银行卡公交卡等都要厚一些的门禁卡踢得更往前了一点。
刘雪看着这一切,但已经懒得出声提醒他了,反正自己一会儿低头捡一下也就完了。
周煜快步走出咖啡厅,转身推门的时候,余光刚巧看见刘雪正弯下身子,往前探着去拣那张门禁卡。周煜唇角一弯,但脚下却未作停留,大步走出了店。然后他一直走过了紧邻coffee Me的那家可颂店,才停了下来,转身回望。
刘雪还没走,正坐在那里喝她那杯多半冷透了的枫糖拿铁,她对面的位置,也就是3分钟前周煜坐的那个位置的头顶上,是一个监控器。由于角度原因,周煜的位置,以及刘雪的胸部往上的位置,摄像头都是拍不到的。不过如果刘雪向后靠坐,或者……像她刚才那样趴下去探身捡东西的话,摄像头就能拍的到了。
那么最终,呈现在监控记录里的会是什么样子呢?
周煜冷笑了一声,看着刘雪把枫糖拿铁一饮而尽。
会是他站起身快步出门,但是却没注意到自己掉了公司的门禁卡,然后刘雪在他身后看见了,把卡捡了起来,却没有告诉他,而是把卡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那么刘雪,你偷捡了T&I的门禁卡,又要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