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夏徐2021-03-25 17:2410,166

  刘家耀从来不是多管闲事的圣母个性,更别提今天他自己都濒临爆炸,但是那声又低又细的啜泣听在耳朵里,他心里就是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总觉得那声音有些熟悉。

  于是刘家耀脚下方向往右一偏,朝右侧大树下那一群围成圈儿的小孩儿走过去。

  原本他大概听着只觉得是笑闹声,可走近了仔细一分辨那些大笑中的话语才觉得不对。

  “你为什么突然住到我们这儿啊?”

  “没有车来运东西,你可不是搬家来的啊!”

  “你跟那个前科犯是一家的?我妈说你是他带来的。”

  “哈哈哈哈,你爸不会就是那个蹲过牢的坏人小混混吧?”

  “哈哈哈哈哈,我知道我知道!我看电视里说过,他这种叫私生子,是没妈的私生子!”

  “哈哈哈私生子私生子!”

  “你是前科犯的私生子儿子!!”

  “呦呦呦私生子!”

  刘家耀一听,心里顾不上生气,第一反应就是不好。他冲过去两巴掌拍开那群怪叫着的小孩,圆圈中,靠着树站着一个瑟缩的小身影,果然是童童!

  ***

  “我不是!”

  “我不是没有妈的私生子!”

  “我有妈妈的!”

  童童低着头,带着哭腔小声嗫嚅道。

  “你有妈?撒谎精,我们怎么没见过你妈?有妈她也是不要你了!”

  边上一个高壮一些的孩子,听到童童的争辩,犹自得意洋洋地道。刘家耀平时几乎不跟邻居们往来,这孩子也只是偶尔听家里大人聊天说过刘家耀平时是个打架斗殴的混混,其实心里实际上,也并不害怕他。

  刘家耀听见这话眉心一跳,八九分黑的天光里,他看见童童的呼吸一窒,扁着嘴,眼眶里立刻滚出大颗的眼泪来。

  他虽然总是骂童童软弱爱哭,但是从早到晚,几乎每天起居都在一起,他带了这么多天的孩子教人挑着疼的地方使劲欺负,刘家耀还是立刻产生了一种护犊的心情来。

  “你妈B的,你说什么呢?!”刘家耀一把拽着领口把刚刚说话的男孩拽了过来,“谁没妈?啊?我问你呢说谁没妈??”

  六七十斤的高壮小学男生教他拎小鸡仔一样扯得一个趔趄,周围的其他孩子呼啦一下子惊慌地四散跑开。而那男孩被抓住立刻吓得杀猪一般地嚎了起来,哪里顾得上回答?

  刘家耀从小就不知道“尊老爱幼”这四个字怎么写,他的字典里标红加粗的人生信条一直都是“以大欺小”。于是他被这个孩子刺耳的哭声吼的脑袋发胀,就直接一手拎着,一手干脆地照脸上糊了过去。

  “啪”的一声脆响,男孩吃痛,捂着脸哭得更惨。

  “嘴给我闭上!”刘家耀吼道,“你哭个JB?你欺负人还有理了?我看没妈的不是别人,就是你!没人教你怎么做人是不是?今天我就替你妈好好教教你!”

  刘家耀扬起一巴掌就又要扇下去,突然余光里突然瞄到一个小身影从他视野的侧面窜了过去。他一松手,也不想着要替人教孩子了,抬头看到果然是童童,正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撒丫子往外跑。

  “哎,童童?!”刘家耀大喊,“臭小子你赶紧给我站住!”

  他这一嗓子喊出去,孩子的背影却连顿都没有一顿,刘家耀暗咒一声,只得拔腿追上去,一边追还一边喊,“往哪儿跑你?给我站住!”

  童童跑着回头看了他一眼。

  就这么一会儿,天就已经黑透了。好像所有事情都是这样,在非黑即白的过渡线上挣扎时最慢,而一旦开了口子,变化的速度就像上了跳楼机一样,一发不可收拾了。

  刘家耀看到童童回头,可夜色中又看不清他的目光,他就只当他是听话地要停下来。这么想着,刘家耀脚下一顿。然而下一秒,前面的孩子却跑得更努力,更快了。

  “小混蛋。”

  刘家耀骂道,也大步跑着追了过去。

  虽然7、8岁的小男孩跑起来像一阵风,但刘家耀人高腿长,一步抵得上童童两步。所以没一会儿两人间原本的差距就被逐渐缩小,可此时前面的童童却已经快要跑出小区了。

  刘家所在的老式全开放小区,没有门岗,没有保安,跑出了门前的小花园,外面直接就是一条双向机动车道。

  傍晚时分,尽管只是一条小路,但由于周围住宅多,车道上的车不说络绎不绝,也经过的很频繁。

  童童眼看就要跑上马路了。

  他一路跑得横冲直撞,真要是上了马路可多不安全?

  刘家耀心里一急,赶紧又把步子迈的更大了一些。

  童童已经跑上了行车道。

  “童童!”刘家耀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而严厉,“不许跑上马路!你赶紧给我回来!”

  ***

  与此同时,在不远处,一辆黑色的小捷达里,一股巨大的白酒浓香充斥了整个车厢。

  “哟,钱哥,找——嗝,找我、找我什么事啊?”

  开车的男人满面涨红,双眼迷离,一开口连句整话都快说不利索了,也不知道是刚从哪个场子下来,又究竟喝了多少。

  “你说什么?想求我帮你买苹果手机?”

  “哎呀,哎呀,哥!这——这我就要批评你了!这你也给我打电话?这小事儿!您发个微信,微信,明天我就把手机给你送到家门口!

  “什么?要最新款?今晚刚发售的?”

  “那也没问题!”男人一手拿手机,又把唯一握着方向盘的手也给松开了,大手一挥,车子在马路上危险地往对面车道摆了下头,好在对面并没有来车。

  男人重新放下手握住方向盘,眯着眼睛,把车头掰回来一点。

  “您放心,没有问题!哎,绝对的!一点儿问题也没有!苹果那个副总啊,是我哥们儿,我管他要两个手机还不是轻轻松松?没有问题!”

  酒精麻痹了人体对肢端的控制能力,男人一边对着电话满口答应,一边翘起的脚掌就无意识地慢慢放了下去。底下一块硬片正抵着他,把脚踏实地放在上面感觉正好。

  油门被逐渐地压到底,仪表盘的指针不断地,向右偏移。

  ***

  “小兔崽子,你看我一会儿不打死你的,赶紧的!赶紧给我回来!”

  刘家耀虽然脾气不好,但这段时间却从来没动过童童一根手指头。无他,这个孩子实在是太乖太老实了。而且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小小年纪就练出来了一手极会看人眼色的本领,平时从来不会惹刘家耀不开心。

  今晚可能是真被那群坏孩子给气伤着了,童童才会这么魔障一样地疯跑。

  刘家耀也跑出了小区,到了马路边上。

  “你妈没跟你说过不能横穿马路?”日常不守交通规则的刘家耀理直气壮地说,“赶紧过来!”

  童童这才停下来,站在行车道中间转过身看向他。刘家耀松了一口气,准备抬脚走过去,拉他回家。

  万幸,此时的马路上,恰好没有经过的车辆。但是也是正因为没有经过的车辆,才让这不大的孩子,直冲冲就跑了上来。

  刘家耀从路边走下来,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迈步往马路中间走,眼睛还始终盯着童童,“不许再跑了啊!瞎折腾什么?教人欺负了你不会打回去?一群人打不过来就先打最看不顺眼的那个!打都不打就知道逃跑,跑跑跑,屁大个小不点儿跑得还挺快!你TMD,累死老子了。”

  孩子似乎也是跑累了。时间还早,他背后的一排小商品房大多都还亮着灯等生意,童童就站在光线里。逆着光,刘家耀虽然看不太清他的脸,但能看到他的胸膛也在剧烈起伏着。

  “哼,”刘家耀咧嘴一乐,“我就说你不可能不累吗,这回不行了吧?跑不动了吧?跟我比赛跑,你小子真是……”

  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突然,刘家耀面色一僵,想说的最后几个字甚至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巨大的惊恐就从他的心底猛地窜到他脸上。童童背后那一排商品房虽然大都还在营业,但稍远一些,大概二三十米的角落位置上,那家卖油条和豆腐脑的早餐店却已经早早关了门。

  此时,早餐店无光的黑色透明玻璃外墙体上突然爆出一大蓬白色的亮光!

  刘家耀慌乱间猝然回头,早餐店正对着的另一条小路的路口上,如鬼魅般带着肃杀的不详之气,一辆黑色的小轿车正以远超市内正常行车的速度呼啸而来!

  没有太多的时间留给他反应!

  刘家耀尖利地大叫一声,“童童!快让开!”

  童童也已经看到了那辆转过来的小汽车,而他现在的位置,正恰好在那辆车的必经之路上!

  一时间,小男孩吓得呆站在原地,脚下生了根一般扎在水泥地里,一动也动弹不得。

  太近了,真的太近了!

  从那条岔路转到这条路上,距童童不到五十米,然后似乎不过一声心跳,或是一次吐息的时间,飞驰的轿车已经紧在眼前!

  雪亮刺眼的灯光里,童童甚至看到了车内,一个满面涨红的中年男人,正手足无措地抓着方向盘。

  他的嘴大开大合着,他在大喊,可是喊的是什么?

  耳中似乎还有另一条声线的存在,但童童也已经辨认不清了。电光火石之间,他的大脑被恐惧麻痹,只有脑后存在的一个小角落里,他自己的声音在小声说着,“如果没有……就好了。”

  汽车撞上人体发出的巨响似乎要把这附近的十几栋居民楼上的窗户统统都震碎。但是对于真正的当事人而言,那声音也不过是一根线断裂的清脆。

  在被高速行进的车辆猛地撞上,飞扑着拥向天空的时候,脑海里一直绷紧的一根线猝然断裂,然后身体又无力地再重重砸向地面。

  童童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短袖短裤底下裸露的皮肤上,大片血红的擦伤让人不忍直视。但是这小小的孩子却仿佛没有痛觉一般,不哭不闹,坐在地上,半转过身体,向不远处看去。

  晕黄的路灯下,前一秒还嚣张叫嚣的刘家耀姿势古怪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然后,殷红的血液如流动的火焰一般,大片大片地,从他身下燃烧了起来。

  ***

  “死了……死了……怎么会呢?这么一个大男人,怎么也就这么死了呢?”

  “是他杀的……绝对是他杀的!”

  “一定与他有关!意外?呵,骗鬼呢??”

  刘雪已经神经质地把类似的话翻来覆去,叨叨了接近十分钟了。阿康耐着性子,等她冷静下来。

  终于,刘雪说的累了,她深呼吸了一下,感觉随着这长长的一口气吐出去,七上八下跳动的心脏这才终于平稳了一些。

  “你怎么不惊讶?”刘雪拿着手机,好奇地问道,“你早就知道了?”

  “没有。”纯白熟悉的机械音从听筒里传来。

  第一次听的时候,刘雪觉得自己“同伙儿”的这个变音实在是冰冷又诡异,但现在一来二去听的多了,倒也觉得亲切起来,甚至那一字一顿的跳跃感里,还有些有趣和可爱。

  “那你怎么一点也不惊讶的样子?”刘雪咄咄逼人地问,“你不相信我说的?你不信周煜绝对跟赵柯的死脱不开关系吗?”

  “我没有不相信,”阿康的声音经由变声器,传到了刘雪的耳朵里,他半真半假地说,“我当然也觉得很可疑。毕竟赵柯很可能是除了我们两人之外,唯一知道周煜杀了你妹妹的人。现在他突然死了,周煜确实嫌疑很大。但是我们也只是猜测对不对?没有证据啊。”

  证据……

  证据!

  他们怎么一个两个都抓着证据这两个字不放?难道小雨死之后有什么证据留下来吗?可是人不是确确实实就是周煜杀的吗!

  王澍是这样,现在纯白也是这样!

  他们是真的意识不到问题的严重性还是装B成瘾?就一本正经地“理性分析”显得就她一个人沉不住气是呗??

  刘雪深感话不投机半句多,撂下一句“算了”之后就挂了电话。阿康第一次被她这么直接地甩脸子,又联想起刘雪的“前科”,想了想觉得不太放心,于是发了条微信,暗含威胁地提醒她不要又轻举妄动,私自联系周煜。

  再说起刘雪,本来拿了周煜那一百万之后她一夜暴富,可以头也不回地搬出她一直住的这间小家庭旅馆。但是这么多年养成的勤俭习惯,和为了儿子存钱的想法让她没有这么做,而是放弃了入住豪华酒店的机会,继续住在昏暗的小旅店里。

  那种小家庭旅店,基础设施和采光通风都是最下等的,更别提会有每日打扫房间的服务了。刘雪从回来至今在小房间里窝了将近一个月,每天面对着越来越脏乱憋闷的屋子,心理上早就已经很压抑烦躁了。再加上今天她又被赵柯的死吓破了胆,此时再看纯白半是警告半是威胁的消息直觉得从心底里翻涌起来一阵厌烦,简直一个字都不想多看。

  但是没办法,她不敢不回纯白的消息。因为他们俩这个组合说到底,也不能算是正经的合作关系。用以威胁周煜的底牌从始至终就全握在纯白一个人手里,刘雪心里清楚的很,她不过算是纯白手里的一把枪,或是一个传话筒,她根本不配有什么话语权。

  枪离开了人不过是一块烂铁,但人离了枪还可以去拿刀剑。

  再说得残忍一点,纯白愿意跟她一对一分钱已经是开了大恩的菩萨行为了。

  刘雪咬着唇,回了一个【知道了】过去。但她到底怨气未平,回完了信息之后直接干脆利落地按了关机键,拿着东西出门。

  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刘雪走出旅店,站在门口,面对着满眼的车水马龙和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带打造出的人造美景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到今天为止,才算体会到了家乡城市的魅力。

  她突然觉得,自己一直过着这种苦行僧一样的生活很没有意思。她到底是真的为了儿子省钱,还是觉得对不起楼上那一坛子妹妹?

  其实都没必要,她想。

  她即将拥有两百五十万人民币,两百五十万啊!将来给童童买个房子都用不完这么多钱,那她现在先花个几千几万的怎么了?再说小雨,等她拿到了剩下的钱,就给小雨买一块最好的墓地。毕竟她人都死了,除了墓地,别的对她而言也没什么用。

  刘雪觉得心里突然就踏实了。毕竟她又不会去刺激周煜,等过段时间拿了钱她就立刻离开这个城市,从此再不踏足一步。这样的话,能有什么危险?

  反正现在童童和家耀呆在一起,安全的很。

  这样想着,刘雪伸手拦了一辆出租,从兜里摸出50块钱来递给司机。

  “带我去一家酒吧,”刘雪说,“要去最好的那种酒吧。”

  ***

  与此同时,市医大附属医院里,满身是血的刘家耀躺在病床上,被四五个医生和护士簇拥着,飞跑推进了抢救室。

  童童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眼睁睁看着抢救室大门一关,门上的红灯“唰”地亮了起来。童童似乎被那刺目的红色吓到了,整个人一个激灵,仓惶地转过身,双手哆嗦着抬起来,掌心里赫然是一只手机。

  刘家耀的手机。

  半小时前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刘家耀跑出了他人生里速度最快的一个冲刺,他飞扑过去,双手用力推开了童童,然后下一秒,他就像被人扔掉的破布玩偶一样,被飞驰而至的汽车冲撞上了天空。

  童童点亮手机屏幕,这只手机当时揣在刘家耀口袋里,跟着他一起上了天又掉了下来,在童童进救护车的前一秒,被他眼疾手快地捡了起来,带上了车。此时手机屏幕上蛛网一般交错着大大小小的裂纹,不过好在没有被失控的汽车轧到,因此还可以使用。

  童童手指不听使唤,试了两三次才完全正确的输入了密码,把手机成功解锁。他点开通话记录,把他在救护车上已经拨打了十多次的号码选中,再拨。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Sorry, the number you——”

  童童咬牙,眼睛里迅速蒙上一层水汽,再打!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

  再打!

  “对不起,您——”

  “怎么样?你妈妈的电话还是打不通吗?”

  童童放下手臂,双手紧紧地捏在手机上,一抬头,是一个路过的护士,正神色焦急地问他。

  “打不通……”

  童童的嘴巴一扁,眼泪从他脏兮兮的小脸上滚下去,冲刷出两道浅色的轨迹。

  “啧,这可怎么办啊?”那护士的表情也不太好看,“里面的状况似乎是不太好,你家一个大人都不在,这怎么行?”

  她这话一说,童童的身体又猛地剧烈颤抖了一下,似乎是受到了很大的惊吓。他搭在手机屏幕上的手指一颤,大拇指指腹在屏幕边的碎齿上划了一条口子。

  童童低头看了看自己指腹上皮肉翻开的伤口,血液正从那一小条裂缝里疯狂朝外涌,然后和他手上原本沾着的刘家耀的血混在了一起。

  他再也忍不住了,站在原地张开嘴,放声大哭了起来。

  “怎么会这样?舅舅为什么会伤得这么严重?”

  “我妈妈为什么一直关机关机关机!!”

  “我好害怕,那辆车一下子就冲到我眼前了,我好害怕啊呜呜呜呜。”

  “我疼,我手疼,身上也疼呜呜呜。”

  童童大声的哭嚎吓了护士一跳,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实在是不应该跟孩子说那些。她连忙慌张地蹲下身,赶紧安慰童童,“对不起对不起,都是姐姐的错,我不该跟你说这些的。你……你别担心,我们医院的医生们都特别厉害,你舅舅一定会没事的!还有你妈妈,你妈妈一定是有什么事情,或者手机没电了,才接不到你的电话,等一会儿她就会给你回电话了!你先别着急好不好?先别哭了,姐姐陪你呆一会儿,我们先去那边的椅子上坐一下好不好?走,……哎?”

  救护车来的时候,人们风风火火,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重伤的刘家耀身上,谁也没注意到一直跟在旁边的童童。而童童虽然一身血污,但大家也都只当是他扑在病人身边蹭的,毕竟目击者说小孩没有被车撞到,医生们也就没来及分神给他,他自己能说能走,也没提到有哪里不舒服。

  但现在护士一边轻声安慰着童童,一边领他往一旁的椅子边走,想带他坐下休息一会儿,好慢慢缓解情绪时,却觉得孩子走路的姿势歪歪扭扭,有些不太利索的样子。

  她把童童拉着站定了一看,才发现小男孩身体的右后方,手臂小腿以及后腰上,都有着大片大片的严重擦伤,伤口里夹杂着灰尘石子,一片血肉模糊,难为这么小的孩子跟着一路颠簸,却始终一声不吭。

  “天哪,”护士惊讶地捂住了嘴,“你这伤……”

  “舅舅在车过来的时候把我推开了,”童童抽噎地说,“我没站稳,摔在地上了。”

  “那你怎么不说呢?”护士看着这个小小的男孩,心疼地问。

  “我先不说,”童童摇摇头,哭着费劲儿地倒了口气,“不能打扰医生,嗝,医生叔叔们。要……咳咳,要先救舅舅。”

  护士看着他,自己的眼眶也是一温,心里说不上来的酸楚难受。小孩子太过懂事,总是要让成年人心疼的。

  更何况这个孩子又那么可怜。

  年轻的小护士偷偷抹了抹眼角,对着童童温温柔柔地一笑,“走吧,姐姐只是个护士,不是厉害的医生,我做不了什么厉害的大手术,但是特别擅长处理你这样的伤口。”

  她说着,轻轻在童童鼻子上点了点,“姐姐带你去把伤口处理一下,可以吗?”

  童童点点头,“谢谢姐姐。”

  ***

  刘雪憋闷了太久,这一夜把手机一关,让酒肉穿肠而过,倒是感觉一下子把心里堆积的不痛快统统都发泄了出来,觉得通体舒畅,自在又轻松。只是酒精带来的逃出烦恼的逍遥也有很明显的后遗症,次日,直到日头开始西移,陷在被子里一动不动的人才艰难地抬起了胳膊。

  刘雪平时带着孩子,很少喝酒。偶尔喝一些,也是年节的时候和工友们一起聚一聚。但是她没有亲人帮衬,哪怕是再开心的场合也从不敢喝多——童童指望着她呢。

  因此,昨晚纵情的欢饮对刘雪而言实在是很新奇的体验,再加上被卖酒那个年轻男孩一捧,她更是乐得不知道今夕是何夕了,只不停地买酒灌下去,最后连自己怎么打车回的小旅店都不记得。

  刘雪略略坐起来一些,还感觉胃里一阵翻腾想吐,她皱着眉使劲忍了忍,把这股不适的感觉忍了回去。可是恶心能忍,头痛却不能忍。宿醉后的脑袋痛的像是里面有一个电锯杀人狂在拿着电锯到处乱锯,刘雪呻吟一声,强撑着拿过床头柜上的半瓶矿泉水喝了一口,又立刻仰面跌回床上。

  她躺在床上,看到小窗外天色有些发闷,亮的不够透彻。刘雪心里清楚这不会是上午,只是不知道是阴天了,还是新的一夜又快要到来。

  这是几点了?

  她一手压着眉心想把脑袋的剧痛减轻一些,一手在身下摸来摸去。

  找到了!

  她拿起手机一看,却见这小巧的电子设备没有丝毫的反应。也不知道是疼痛影响了她的思考能力,还是酒精的麻痹作用还没过去,刘雪皱眉想了半天,才想起手机自从昨天下午开始,就已经被她关机了。

  头痛的几乎让人觉得无法忍耐,胃里也空落落的难受。刘雪一边等着手机开机,一边慢悠悠地思索,一会儿看了时间之后,她是继续睡呢,还是点个外卖,先吃点东西?

  思来想去,刘雪觉得胃饿太久容易出毛病,她决定还是先点个砂锅粥热乎乎地喝了,再接着睡。

  刘雪的手机用了好多年了,开机的速度也特别慢,好不容易等到屏幕亮起,刘雪一看时间,发现才不过两点多钟。她又瞄了一眼窗外,天光依旧是有些青蓝色的发闷。

  “这是又要下雨了,今年夏天的雨水可真多啊。”刘雪嘟囔一句,手指就要熟练地点向外卖软件。

  然而不等她戳开那个明黄色的小图标,手机却突然像是中了病毒一样,跳出来一堆短信和微信消息,通知栏闪烁不断,险些把刘雪这台老年机给卡死。

  这是怎么了?

  刘雪给吓得一个精神,粥也不想着喝了。赶紧先点开了短信息,现在这个时代,还有谁会发短信呢?

  她点开一看,二十多条短信,全来自同一个号码,看数字,似乎是运营商的自动短信。刘雪定睛一看内容,发现全是她关机期间,刘家耀给她打的未接通电话的来电提醒。

  她浑身像是突然被人泼了一盆冷水,一下子从头到脚都精神了。

  刘家耀昨晚和今天怎么连着给她打了这么多电话?

  什么事儿这么急,非要找到她不可?

  难道……

  刘雪心头猛地一跳。

  难道是童童出事了?

  她从床上“腾”地一下子翻身坐了起来,紧张地正要把电话回过去,可是手机一震,刘家耀的电话又打过来了!

  刘雪慌忙按下接通,电话对面,童童委屈地一下子哭了出来,“妈妈你终于开机了!你快来医院吧,我一个人好害怕呜呜呜——”

  孩子这一晚上受惊又孤独,心里委屈的不行,此刻说话颠三倒四,只顾着哭着撒娇,倒把刘雪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慌忙问他是出了什么事情,他怎么会在医院。

  童童站在走廊里,踮着脚朝病房里望了望,又哭着说:“妈妈,舅舅为了救我出了车祸,他快要死了!呜呜呜——”

  “你说什么???”

  ***

  “病人目前处于由车祸导致的颅脑外伤引起的昏迷状态,昨天晚上我们已经进行了紧急手术,现在病人已经脱离了危险,只是不太确定,他目前这种昏迷会持续多久。”

  刘家耀受的伤不轻,据说昨晚手术后在ICU住了整整一夜加上一个上午,中午才转到了普通病房。刘雪低着头,神情复杂地看着病床上,身上插了无数根管子的刘家耀。他头上缠着纱布,身上盖着条薄被,露出来的手背和脸上,深深浅浅的擦伤不少。

  据说当时肇事车辆冲过来的时候,是他一把推开了童童,自己才会被车撞上了的。甚至原本他也根本就不在马路上,他就是为了救童童,才特意冲过去的。

  刘雪心里感激又意外,真是想不到她这个打架斗殴甚至因为伤人而锒铛入狱的弟弟,在生死关头竟然会那么好心地救下了她的儿子。

  他们姐弟之间互相算计,见了面从来没一句好话,她当初托了童童给他照顾不过是迫不得已,根本没期待过刘家耀会对孩子有什么真心。

  “你刚才说了那么一大堆词,”刘雪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嘶哑,“我都听不懂,但是你的意思,难不成是说我弟弟植物人了?”

  医生面色一凝,缓缓道,“也可以这样理解。”

  刘雪听了这话,感觉自己昨夜的酒劲儿好像还是没有缓过来,后脑勺“嗡”的一声,身体就要往后坠下去。然而她身边的医生眼疾手快,胳膊一伸就撑住了她。

  “哎……您小心……”医生说。

  刘雪只是恍惚了那么一下,瞬间就已经恢复了过来。她不忍地又看了看病床上面色苍白的刘家耀,觉得明明他的身形细看起来跟葬礼那天没有太大区别,可是这样无力地躺在床上,就是凭空让人看着像是似乎瘦了很多。

  “我……我弟弟,“刘雪喉头哽了哽,艰难道,”我弟弟今天才24岁,他平时身体素质也特别好,他应该……他能挺过来的吧医生?他真的,他平时身体很结实的……”

  医生看着刘雪,她的眼圈湿润,眼底有哀求的神色,充满希冀地看着他。病人和家属们,心里大多总是隐隐地觉得,只要自己足够真挚,只要自己足够虔诚,那奇迹就一定会发生在他们身上。可是现实就是现实,只要结果已经发生,那么它就绝不会因为谁的意志,或是谁的努力所改变。

  目光的力量永远无法左右真正的答案。

  “对不起,但是这个确实没有办法说。这种昏迷状态的持续时间和病人的身体素质并没有太大的关系。曾经有老人迅速康复的病例,也有青壮年一躺就躺了几十年的病例。这个真的,谁也没有办法预测。”医生抱歉地说,“不过我们还是建议家属经常来陪他说说话,不断的刺激对病人的恢复有帮助。”

  像是两团火焰无声无息地在眼底熄灭,刘雪的双眸也紧跟着灰暗下来,不过倒是也没有再纠缠。她低头抹了抹眼睛,余光突然撇到桌子上放的一样东西,惊讶地怔了一下。

  “这是……”

  “哦,”那医生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笑笑说,“上午有位小姐来过,这是她拿来的。”

  “小姐吗?”

  “对。”

  “是一个二十多岁,长卷发,很瘦的女人吗?”

  医生稍作回忆,随即肯定道,“是的,个子跟您差不多高,打扮得很时髦,”

  说完,那医生想了想,又补充道,“是一个挺漂亮的年轻女人。”

  刘雪心下了然,又问,“那她来得时候说了什么没有?”

  “没有说什么别的,就也是问了问病情,然后在病床前呆站了一会儿就走了。”

  什么也没说?

  刘雪皱眉,“那她有说什么时候再来吗?”

  医生摇了摇头,“没有。”

  “哦,好的,谢谢您,辛苦了。”

  刘雪客气地把医生送出病房,然后又偏头往沉睡的刘家耀的方向一看。他枕头左边的柜子上,放着一个红金色相间的大盒子,侧面的盒体上用描边的艺术字龙飞凤舞地印了四个字——【生日快乐】。

  ***

  情人梦家庭宾馆的老板今天从一大早开始心情就很不好,无他,宾馆最大的金主,住在202的那个神经兮兮的女人今天退房了。

  他们宾馆开在居民区,条件又很差,平时一向生意惨淡。除了附近职高的穷酸小情侣之外,就只有零星的落魄背包客才会来住个一两夜。像202那个女人那样一住就快一个月的客人,老板仔细想了想,觉得开店这十几年来好像都是头一回。

  可是今天,202终于还是退房了。

  老板苦着脸给刘雪办退房手续,动作拖得又长又慢,时不时地瞥一眼刘雪的神色。见她表情一直很平静,就呵呵一笑,半开玩笑地问,“你们这是准备要回家啦?”

  “不是。”刘雪淡淡道。

  老板闻言眉毛一飞,觉得有戏,又上赶子热络地说,“那你们不回家这是要往哪儿搬啊?不是我说,我这小店虽然比不上那些什么五星大酒店豪华,但是论起舒适度可是没话说啊!”

  老板指指自己头顶上积了一层灰的摄像头,“你看这监控,多安全!”说完,他又指了指旁边一叠随便堆在椅子上的发黄的被单,“你看这寝具,多干净!”然后,他又指了指对面招牌褪色发白的板面店,“你看这门外就是饭店,多方便!”

  刘雪的视线顺着他的指尖一一看过去,笑了笑,没说话。

  岁数不小的老板摸摸自己的后脑勺,感觉也是有点心虚。

  “呵呵,那个……我就想说啊,你看你都在我这儿住这么长时间了,你也习惯了不是?你再费劲儿地拿着东西还其他旅店,你多麻烦呢?我看你比我小,我叫你一声妹妹,你要是觉得202有什么不方便的,你尽管提,哥给你换个房间也行啊……”

  “不用了。”

  “别啊,不然……”老板咬了咬牙,一副下了狠心的样子,“你要是觉得价高了,不行哥就给你打个折!”

  “我已经有住的地方了。”

  “啊?”老板半张着嘴,表情呆滞,看上去显得有些痴傻的滑稽相。

  刘雪不耐烦地重复,“我已经有住的地方了。亲戚家出远门去了,我过去住他们的空房子,顺便帮着收拾收拾。”

  “哦。”老板悻悻道,手上的退房手续也立刻不用办了,把押金拍在台子上朝刘雪一推,“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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