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煜又恢复了早出晚归的生活。一方面是工作最近确实很忙,另一方面,也是他只要一想到早回家就可能要面对董思欣,心里就说不出的难堪。
想到这里,周煜脑子里又想起那晚他支撑不住昏厥下去前看到的画面。董思欣那满目的仓惶恐惧,就像是她面对的并不是她相识近十年的丈夫,而是一个可怕的恶魔一样。
周煜眉头紧拧,心口郁结不快。他往后疲惫地靠在办公椅的椅背上,长长地叹了口气。T&I的大楼里,明晃晃的顶灯白天也全都开着,根本无视满大街节能减排的环保标语。周煜每天面对电脑十几个小时的眼睛被灯光刺痛,干涩的眼底泛出湿意,被他手背一翻盖住。
那晚他虽然心情不忿,但近期难以纾解的巨大的心理压力到底是让他失控了。或者说,从他不断被刘雨拒绝恼羞成怒,然后想要“教训”她一番让她学会臣服,却不小心失手误杀了她的那晚开始,周煜就已经彻底失控了。
要说后不后悔,那他自然是后悔的。周煜自觉自己并不是什么天生的杀人魔,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完全是他意外失手而已。原本只要按照原计划强奸了刘雨之后就什么事也不会有。他早早就调查过了,一个勤工俭学才将将念完硕士的穷人家的女孩儿,能进T&I都得是感恩戴德地去庙里还愿了,怎么敢在公司把事情闹大?
这一切错就错在刘雨死了。
她为什么要死了?
如果她不死,自己就不会先后被赵柯和刘雪缠上身。也就不会每天都这么烦躁不安,他还会是那个在工作里如鱼得水的青年才俊,走到哪里都坦坦荡荡,受人尊敬。
周煜几乎恨毒了死掉的刘雨,又一面矛盾地希望这个女人现在可以好好地活着。因为一向不信鬼神的他,几乎怀疑他眼前被迫面对的这所有乌七八糟的破事儿都是刘雨的报复。
她是不是要从地狱里爬上来再把他一起拖进烈火熔浆里才甘心?
但他周煜可不是什么生性软弱的人。他珍视自己拥有的一切东西。工作,地位,家庭,属于他的东西他绝不会轻易地放手。如果说有什么是他稍微不那么在乎一点的话,那就是钱。
周煜家境良好,长大了自己收入也颇高。从小到大,钱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数字。小时候每年生日过年他银行卡上跳动上涨的数字都很少会激起他心里的波澜。哪怕大学毕业后,为了逼自己迅速地成长独立拒绝了家里的帮助,和董思欣蜗居的那一段时间里,他也没太为钱发过愁。
他始终知道自己的本事,存款的多少他并不太在乎。
钱,只要他想,他就能有。
可他的态度再随意,也绝不意味着有人可以把他当成自动提款机,贪得无厌,出尔反尔!
赵柯前些天见周煜的脸色不善,猜测他是心情不好就没敢把自己惦记的事说出口。可他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两三天,却见周煜的心情眼看着越来越差,连人都比平时暴躁易怒了许多。他暗暗后悔自己不够当机立断,觉得现在去找周煜还不如前两天。虽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原因,但办公室里大家私下悄悄议论,谁都看得出他们一向温和绅士的周总最近心里憋着一股不小的火气,他现在送上门,不正好撞在枪眼上吗?
如果可以,赵柯是真不想现在跟周煜开口,但学校那边眼看着是等不下去。因此没办法,赵柯又给自己心理建设了小半天,才在下午逮到个空隙,求周煜跟他去了一间僻静隔音的小会议室。
赵柯鬼鬼祟祟瞄了他好几天了,周煜自己不是不知道。只不过一方面他根本没把自己这个胆小畏事的技术组长放在心上,一方面他最近心烦意乱的事情也够多的了,懒得再给自己添上一桩。
反正赵柯没什么心机也翻不出大事,如果真有什么,他早晚自己憋不住来找他。果不其然,没过几天,人这就来了。
T&I的会议室外墙都是印着一条公司横向标志的半透明玻璃,外面的人如果朝里看的话只能看到模糊的人影。但是赵柯不知大要说些什么大不了的事,回手关上门之后,竟然连灯都没开。
赵柯年纪不算很大,但工作和生活的压力让他早早就有些驼背,站着的时候他也习惯于微微垂着头,一副萎靡不振、畏畏缩缩的样子,让周煜看了心生厌烦。
“那个,Jaden,你先坐。”
赵柯指了指会议桌旁的椅子道。
“不坐了,”周煜颇不耐烦,“有什么事你就赶紧说,我那儿还有三封邮件等着回呢。”
“你先坐,先坐下。”赵柯难得坚持,又殷勤地给周煜拉开椅子,“坐下说也不耽误多少时间。我没什么事,几句话就说完了。”
周煜奇怪地看着他,还是坐在了椅子上。原本他看赵柯一脸心虚的样子,还以为他是工作上出了什么差错,但现在看着他这个态度,又觉得不太像。
“到底什么事?”
赵柯看着周煜坐好,又给自己在周煜同侧,隔了一个位置的地方也拉开了一把椅子坐下。屋内有些昏暗,衬得赵柯普通中年人的五官也莫名有些深沉。他微微垂着头,伸手在下巴和嘴唇上摩擦了两下,似乎这样一来,他就打开了他嘴上什么不能说话的封印一般。
然后他的手掌滑下去,赵柯抬起头,仿佛下定决心般看着周煜说道:“Jaden,你能借我点儿钱吗?”
周煜脑子一懵,他满心以为赵柯是工作上出了差错,绝没想到上次之后,他居然还拉的下脸来跟他提钱。
来不及生气,周煜下意识问道,“你要借多少?”
赵柯见他表情没有太大波动,还以为周煜并不在乎这件事,殊不知对方平静的五官之后,心里正在翻江倒海。
然而喜出望外的赵柯哪里顾得上那么多,赶紧兴冲冲地说:“60万,我想借60万可以吗?你可能不知道,我大儿子思博今年要念初中了,我想着统共就这么两个孩子,教育上一定不能亏待他们。就打算掏点钱,送思博去实验上学。上次那200万——”
赵柯高高兴兴,还想着早知道周煜原来这么好说话,那自己之前的担心忐忑完全就是多余的。可没料到他还没来得及剖白内心,解释完自己借钱的用途,对面表情自然的人突然脸色一变,怒气冲冲地质问他——
“赵柯,你TM还有脸跟我提那200万?”
赵柯瞠目结舌,没尽的话语这回一下子又全滑回了肚子里。面对周煜的怒火,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周煜几乎要被赵柯的厚颜无耻气昏了头,他猛地倾身向前,小腿骨前侧狠狠撞向了横在两人之间的那把座椅上,椅子被他撞得向前一栽,碰在赵柯大腿外侧的肉上,又落了回来。
骨头撞上椅子棱是很疼的,但周煜却全然没有反应,只恶狠狠地逼视这赵柯。
“我原本以为你虽然业务能力一般,为人处世也很垃圾,但好歹还有老实本分这么一个优点。但是老赵,你现在也长能耐了,是吧?”
周煜挑眉,嘲讽挖苦地冷笑着看向闷声不语的赵柯,努力压抑自己的愤怒。
是不是他看上去太好脾气了,才让这群没见识的下等货一个两个,一次又一次地扑上来,想在他身上咬一口?
他们怎么就那么确定,他会好脾气地乖乖一再忍耐?
“怎么,这种事我们也得白纸黑字地立个合同做凭证吗?当时你是怎么说的?一锤子的买卖,再没下回了。”周煜的目光锐利如刀,劈向赵柯,“你现在给我玩出尔反尔,你TM难道还打算这辈子就赖上我了吗?”
周煜恨恨地咬牙,“赵柯你可别忘了!我要是出了事,你也好不了!杀——”
他到底生性谨慎,盛怒之下还不忘防备隔墙有耳。
贴到赵柯耳边低喝道,“杀人偿命罢了,到时候老子也认了。你呢?杀-人-帮-凶,你打算在监狱里呆多久?或许呆个几十年,然后看着你老婆在外面带着你的亲生儿子改嫁,让他们冲着别人喊爹??”
***
杀人帮凶这四个字一出口,赵柯瑟缩在椅子上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剧烈颤抖了一下。而等周煜说出他儿子要喊别人爹的时候,他的眼神又变得坚定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周总。”赵柯心慌地不行,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他根本顾不上周煜为了痛快泄愤说的侮辱他的那些话,只一味不断重复着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周总,是我错,是我背信弃义贪得无厌。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我一般见识。”赵柯又心虚又后悔,但是眼下他已经没有退路。
“真的对不起,真的周总。但是孩子眼看着要上学了,我实在不忍心让他去念不好的学校。初中对孩子来说很关键,他要是进不了重点校耽误了学习,他以后的人生就没指望了啊!所以我必须得送他进实验…… 对不起周总……”
赵柯心里一团乱麻,嘴上无意识地却把之前他嗤之以鼻的,妻子常念叨的那一套说辞都搬了出来。
如果说第一次赵柯勒索周煜,虽然他习惯性地面对着周煜就处了下风,但那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而且他自觉占理,所以心里也有底气。
但这一次赵柯是真的慌了,甚至说着说着,触动他自己内心的难处,还捂着脸哭了出来。毕竟是他言而无信,又一次找上门来要钱,他真的怕周煜被逼急了干脆跟他同归于尽。
赵柯这面哭得口齿不清,嘴里絮絮叨叨,翻来覆去地说着对不起。而被人担心会玩一手鱼死网破的周煜看着赵柯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心里却渐渐冷静下来。
虽然他嘴上那么说着,但有谁甘心去死呢?
尽管他真的不想承认,但他现在确确实实,正在被赵柯,还有刘雪,这类原本他根本看起不期的人所勒索、威胁着。
他们没他聪明,没他有本事,可偏偏那么恰好地侥幸拿捏住了他的命门。这些吸血的蝇虫以为落在狮子的鼻子上就可以为所欲为,高枕无忧,可是只要他狠得下心,重重往下那么一拍,它们从今往后就再也别想绕在他身边纠缠不放。
周煜的手落在西装裤上,把熨帖的平整的布料揉搓出一片碎褶子。
他有心想要挥动自己的爪子,却更知道,时机的重要性。
蚊虫把口器插进去的最初一段时间最是谨慎,他得冷静,要有耐心。等它们尝到甜头放松警惕的时候,他才能轻轻松松,毫无后顾之忧地把它们摁死。
周煜定下心神,努力做出一副正在心软体谅的样子。他微微缓和了语气,“你之前从我这儿要的那200万呢?”
然而一句话说完,他还是忍不住加了一句,嘲讽反问,“这么快就花完了?”
“没有没有。”赵柯看他态度有松动,赶紧抹了脸上的眼泪急道,“那200万,我都拿去买了定期理财,现在还在封闭期里。我去咨询过了,是真的拿不出来。”
“周总,”赵柯低声下气的求道,“这60万我不是为了给我自己花的,这纯是给我儿子求人办择校的钱。我知道我又来求您不应该,但我确实也是没办法了。这钱我是借您的,等我理财封闭期一结束,我就把钱取出来还给您!”
“借?”
“对对对,是借!借!”赵柯连连道,好像挂上了这么一个借字,他就不是违背诺言,再次勒索了。
“周总,我确实是因为钱周转不开,才来求您帮帮忙。我手里只要一有钱,立刻就把这60万还给您!”赵柯睨着周煜的脸色,小心地补充,“我这次只是作为一个同事,求您借点钱。我可不是……我不是诚心来捏着那件事,又来找伸手您要钱的!”
周煜心下有了决定,但也不打算让赵柯轻松如愿,挑着他的话,故意去刺他。
“你不是诚心的?”
“不是不是。”
“你不是又来勒索我的??”
“那绝对不是!”赵柯双手齐摆。
“哦,”周煜意味深长,身体往后一仰,舒服地靠在椅子上,“既然这样,那我要是不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