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之事足足折腾了大半夜,直至近天明时,守备们把屋里的尸体寻地埋了,又取水来反复冲刷干净。
昨夜虽然事出突然,然而有惊无险,阿伦年纪尚幼,过得不到半天,便安下心来。
倒是怀抱着孩子的裳裳,惊魂未定,颇为疲惫,昏昏欲睡的半倚在床边。
把汉那吉沉声道:“昨夜幸得袁姑娘出手,救了小王。”
“殿下哪里话,小人不敢当。”袁今夏此刻穿了件石青色的衣裳,简单素雅,又隐隐透着一股英气,她双目黑白分明,炯炯有神,“不过,昨夜那刺客,殿下以为是什么来头?”
她这话问的直截了当,不卑不亢,裳裳蹙眉望向把汉那吉,后者倒全不介意,苦笑着摇摇头道:“如今希望小王死的人委实太多了。”
今夏圆溜溜的眼睛在裳裳身上不住流连,最后才看着把汉那吉,道:“那逃了的刺客所用弯刀倒是和殿下的有些相似?!”
把汉那吉一愣,莞尔道:“眼下烽烟已起,一场战祸恐难以避免。小王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但稚子无辜,原想背地遣家臣将他带走。以敕勒川之大,平生逐水草而活,说不定也比我逍遥自在许多。”他轻叹一声,“还要多谢姑娘高抬贵手,替小王周全。”
“哪里,哪里,是殿下想的周全。”今夏心不在焉的附和道,她心中却在腹诽——傻子都瞧出你们这是要跑路?!
早知如此,当初又何必离家出走,投奔敌人呢?
要说把汉那吉投降也是一桩奇闻,他本是土默特部的安乐王,孙子辈中最得俺答汗宠爱,却因为俺答汗求娶了原本要嫁给他的瓦剌部格格,一气之下举家南下,投奔大同。
今夏悄着把汉那吉相貌堂堂,与中原男子相比更添英武,他的王妃裳裳,更是美艳非凡,惊为天人,这两人怎么看都是神仙眷属。
何况,他一个鞑靼王爷怎么会因为一桩不如意的婚事就投降敌国呢?
今夏甩了甩头,竭力挥散满脑子的市井八卦。
“姑娘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小王一流亡之人,身无长物,”说着他从自己左手小指上旋下一枚戒子,“这枚戒指乃小王随身之物,赠与姑娘以表谢意。”
把汉那吉光滑干燥的掌心,托着一枚小巧的玳瑁戒子,深棕色的玳瑁闪耀着柔和的色泽。
“这个恐怕不妥,”今夏连连摆手,“不妥、不妥……”
“并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什,权当个念想吧。”一旁的裳裳似乎比她还着急,不由分手就要上手去夺那戒子,把汉那吉面色不善的瞪了她一眼,将戒子硬塞进今夏手中,道,“昨夜闹了半宿,姑娘也未歇息,小王就不多留你了。”
今夏躬身告退,一路不断摩挲玳瑁戒,指尖摸到玳瑁戒指内沿,那里凹凸不平。
今夏举起戒指,对着阳关仔细看,竟刻着一圈蒙古文字。
“这我也看不懂啊……”今夏试着套在无名指上,紧了,套在小拇指上,松了,“还不如赏银子实在些……”
她心神不宁的想着昨夜的刺客,她其实已偷偷查过那具尸体,竟是个阉人。
皇宫中官非奉召不得出京,这功夫卓绝的太监八成是东厂缇骑了。
不会闯祸了吧?要是和东厂结下梁子,会不会让大人为难……
想到陆绎,今夏又不觉有些气恼,他竟趁自己下江南参加谢霄的婚礼不告而别,留下的书信也只轻描淡写说出公差,而后月余竟连封家属也无!。
今夏只得打听了岑福的行踪,一路追到大同府,本想着到官驿来寻他,不料扑了个空,反而遇上了这位蒙古落难王爷。
今夏躺在床上,翘着一只小脚,手里握着那玳瑁戒指,翻来覆去,忽然听到外头吵闹。
“闹鬼了!”有人慌慌张张,在街上狂吼道,“官府里头,闹鬼了!”
“休得造谣!”官兵对付汹涌澎湃的百姓,大声喊道,“没这回事!都散了!都散了!”
他话音未落,拖着铁链的尸体就从府衙里冲了过来。
这回不用官兵提醒,百姓也知道小命要紧,已开始仓皇逃离,街上顿时乱成一片,到处都是惨叫与哀嚎声,寻常人一见活尸,恐惧之情更甚于畏死之心,尖叫声嘶力竭。
“我的妈呀……鬼啊!”袁今夏兜头就往回跑,结结实实的撞到一人胸前,才止住了冲势,停了下来。
把汉那吉踉跄了半步,单手搂住今夏,将她挡在身后。
“殿下!小人得罪了……”今夏一手抚在胸口,勉力镇定下来,“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真是活见鬼了!”
把汉那吉面色一沉,双眉紧蹙,那原本冠玉般的脸上升起浓浓的忧色:“那不是鬼。”
“不是鬼?”
把汉那吉刹那便转了眼神,略带防备地看着今夏。
“殿下?”
把汉那吉沉吟良久,久到今夏以为他不会开口的时候,他终于开始回忆。
“二十年前,在我八岁的时候,我父伤病缠身,痛苦不堪,”把汉那吉说,“大青山中,来了一名女子,自称玄冰族人。
“她为我父看过病后,留下一味药,传说能治愈百病。她与我父谈论诸多死生之事,我父十分信任她,最终服下了她所交付的药,不到半日,伤病竟奇迹般好转。但就在半年后,我父突然一病不起,身心剧痛,生不如死……而就在那时,那名女子又出现了……”
今夏眉头微皱,还没来得及问,那吉却说:“这一次,她又带来了另一味药可以救我父,只不过,这味药却要每年服用,否则便会再次发病……”
今夏心中盘算,也就是说,把汉那吉的父亲铁背台吉在最初服下神药的时候就上了贼船,之后要想活命就得连年服药……这药很贵重吗?土默特的王爷都吃不起?
把汉那吉似乎看穿了今夏心思,苦笑道:“我父自然不吝重金求药,但那女子所图却并非钱财,她以性命相迫,要求我土默特的骑兵征伐北荒的那岚一族。我父不肯受她挑唆,为自己活命而扰乱草原各部和睦,于是便吩咐族人将他送入不儿罕山……”
不儿罕山是草原圣山,铁背台吉命人将自己送入山中,风雨曝晒、自生自灭,最终骨肉为飞禽猛兽蚕食
——这是草原人让灵魂和肉身重新归于天地的方式。
今夏保持了沉默,侧头看把汉那吉,他那琥珀色的眼眸里,充满了落寞与悲伤。
“而就在半年前,我又一次见到了那名自称是玄冰族人的女子。”把汉那吉眉头深锁,今夏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她有预感,一个巨大的悬案,也许就要真相大白了。
“她说她叫奇喇古特钟金,是恒阿哈汗王送来土默特部和亲的格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