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一舟一身兽裘猎袍，长发全部束起，戴着镶嵌着宝石的抹额：“我这幅样子，旁人不知道，你一定看得出来，我并非病了。”容婳心下一滞，却听陆一舟接着说，“想我这样的人，还有很多。”
容婳还没有开口，陆一舟突然说：“明日天亮，我送你离开。”
“我……可以离开，我可以永远不见阿岳……”容婳低垂着眼睛，寒风吹起她披散着的长发，“但他身上的蛊毒就当真无药可解吗？我……”
容婳忽然一把扯开手上缠着的绑带，露出尚未愈合的伤口，她用力的握紧拳头，温热的鲜血顺着指缝涌出来，一滴一滴落在冰冷的雪地里。
陆一舟无神的眸子明显跳跃了一下，他连退了几步，摇了摇头。
“你也会惧怕我的血吗？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知道。我被唤醒的时候已经在不儿罕山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
“是玄兵符……阿岳已经练成了玄兵符，他……将你……”
“将我炼成玄兵了吗？即便我已经死了。” 陆一舟一笑，他茫然的望着容婳身后的寂寞千年的雪原冰河，“他还是那么任性妄为。”
容婳轻轻叹了口气，垂下了眼帘。
“三年前，龙吟城一战前夕，墨幻把她体内蛊虫的子虫植入了我体内，只要她受伤，我便会跟着受伤；若她死去，我也会跟着死去。生死关头，阿岳以心头血将子虫引到自己身上，如今才成为了被墨幻操控的傀儡！”回忆令容婳十分悔恨，“墨幻步步紧逼，让阿岳修炼玄兵符，现在又要利用蛊毒控制来他！墨幻到底想要利用阿岳做什么？”
不料，陆一舟却摇了摇头：“不对，你以为阿岳，会为了苟且偷生而受人挟制吗？”
容婳一愣，一脸不解的望着陆一舟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这个问题，她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不敢深想。
陆一舟惨白泛青的脸，薄唇紧紧抿着，像是做了一个不得了的决定：“明早，我会在河岸等你。”
容婳心事重重的跟着那岚岳会到营地时已经黄昏了，草场上，少男少女成双成对的坐着，毫无顾忌的在一处说着心里话。
傍晚时分，燃灯节到了高潮，“一箭穿心”的重头戏要开始了。
那时，所有与会的青年男子会在人群的最里层散落地站着，而那些平时里多少有些娇羞的女儿们这时却有了纵马驰骋的机会。
她们穿上最艳丽的衣裙，戴上最珍贵的首饰，骑一匹好马，绕着场子盘旋。
她们的背上洒满金色的夕阳，马蹄儿踩在粉雪上，尽显刚健婀娜。
的确，这是那些平素还有些娇羞的女孩儿们表露心思的惟一机会。
她们每人手里都会拿一张弓，右手拈一支小箭，“脱”的一射，射向她的意中人。那箭头不是尖利的锋镝，而是用细铁磨就成的一个小钩，这一箭本就是用来钩人的，被射中的男子就是她心目中的夫君。
这样的传奇，这样的大胆的求爱，怎么会不成为满草原男儿的期待？
那岚岳他们走近时，族人们发出了善意的微笑，然后所有的注意力有重新回到草场上。
只见一个红衣姑娘已翻身上马，在场中盘旋了三五圈，一箭就向一个穿蓝布袍子的壮实小伙子射去。
她这一箭准头极好，准准射在那小伙子左胸口，再偏一点都不行。
众人拍手声中，那小伙子脸上红了，那女子更是脸上红赛云霞。
原来，这“一箭穿心”也是草原部族的一个特殊风俗，只要哪个姑娘能一箭射中她中意男子的心口，那么，那个男子便非她莫娶。
那岚岳也跟着众人拍手叫好，这是场中忽然一静。
容婳还不知原由，可马上也就听到了人们的窃窃私议，那些声音里都充满了兴奋与激动，只听有人轻轻道：“瑶儿也上马了呢！”
旁边还有人不信，说：“年年都说她要上马，可年年她都没上呀。瞎编吧你！”
“不信你看，不信你看，那边牵着的不是她那匹红霞？”
之间远处有个年轻的骑士正牵着一批高头大马，马儿通体都是红棕色的，好像天边最艳的那一抹云霞。
“啊呀！果然是净瑶的红霞啊！”
纳兰岳一蹙眉，他没有料到净瑶今天真会上马，她看中的是哪家的好男儿？为何从未向自己透露一星半点？
净瑶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从不远处的一个帐篷走出来，她一点不像别的女孩儿那般慌乱，一张面孔看上去出奇的骄傲和镇定。
旁人喃喃道：“不愧是净渊大哥的妹子，你看那几步走！真飒！”
在那岚岳身世不明的时日里，净渊一直是那岚部守住者，是他率领着族人们躲避追杀，辗转在草原的各个部族之间，苦苦支撑了二十年。
最后，他也用自己的生命守护那岚部的族人。
如今他的妹子，踏着日光而来，轻轻一拍马颈，翻身上了马背，火红的裙脚在空中高高的扬起，满场的小伙子都紧了下呼吸，连那些女孩儿们脸上也露出艳羡。
斜阳毫无吝惜地给她那本已漂亮得令人窒息的长裙再加上了一道金色的蕾丝，袖口长长的红丝带在空中瑟瑟舞起。
那岚岳愣了愣，不知怎的，他忽然就不自觉的后退了两步。
净瑶也不看众人，轻轻一带缰绳，那马儿已细步跑入圈里，先在场内碎着步细细地跑，把场子跑了一个遍，然后慢慢的在大帐前踱步。
其实，净瑶自己也拿不定主意，她的骄傲和矜持不允许自己表露哪怕一点心迹。
不儿罕山的山风吹起粉雪，就像是故意和她作对一样，将她的心吹得更乱了。
这一箭她真的要射吗？
她原本是可以等的，她是净渊的妹妹，比平常的女孩更有机会和他接触；她是不儿罕山最美丽的少女，她早晚有一天会让他心动……
但是，他却带回来一个女子，还是一个仇人的女儿。
净瑶心中翻覆不已，这一箭，她真的要射吗？她一遍一遍地问自己。
她怕，这一箭今日不射出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在众人之中，她忽然向那个剑眉星目的男子望去，心中一定
——就是他了！
只见她左手拾弓，右手搭箭，左手如抱婴儿，右手如持泰山，轻舒猿臂，瞄准靶心——这一箭不能轻、也不能重，要正正射在他心口。
那岚岳只觉得阳光在那一刻忽然刺眼，然后，金光中，有一样让他有些摸不清来头的东西飞来。
他只犹豫了一下，带着钩子的飞羽就已经到了他的身前。
嘶——
那岚岳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什么，人群就齐齐的倒抽了一声冷气。
在满场人难以置信的眼神中，那一只小箭就悬在离他心口三寸的位置，箭身被一只白玉般的柔荑紧紧握着。
这怕是草原上前无古人的一箭了。
这怕是草原上后无来者的一握了。
没有人知道容婳握着那支小箭的手在不受控制的发着抖。
“你、你、你！”净瑶气的策马疾驰，挥起手中的弓就向容婳迎头砸来，弓弦贴着容婳娇嫩的脸颊划过，留下一道骇人的血印子。
“净瑶！你的酒还没醒吗？”那岚岳颇为郁闷，伸手就去拉净瑶的手中的缰绳，却被她挡开，“你究竟是怎么了？”
“这要问你！”净瑶道，“你是那岚家的族长，却将仇人的女儿带到不儿罕山来！”
那岚岳疲惫地吁了口气，打量净瑶：“你听不懂我说的话吗？那岚家与容家的仇已经一笔勾销了！”
“你变了，”净瑶道，“大哥哥，三年前你是怎么立的誓？！为何进了一趟中原，就又被这个仇人之女迷得神魂颠倒！”
“你——”
“容婳，你处心积虑的跟着我大哥哥到不儿罕山来又有什么图谋！你们容家人到底还要不要脸！”
“你说够了吗？我是那岚岳明媒正娶的妻子，他走到哪，我便要跟到哪！”容婳终于忍无可忍，将手中的小箭一摔，拿了那岚岳的长弓，弯弓搭箭，拉开长弓，指向净瑶，怒吼道，“我是容靖沣的女儿，我就一定是心存歹念、大奸大恶之人吗？你到底是为何如此敌视我，你我心里都清清楚楚！”
箭矢指向净瑶，草场上一片肃静，雪又下了起来，天地间纷纷扬扬的雪花飞来飞去，雪片落在箭簇上。
那岚岳伸出手，按住容婳的弓箭，容婳发着抖，收起弓箭。
净瑶反而笑了起来，说：“好！好！好！那咱们骑射定胜负！一人三箭，生死斗！你敢吗？”
论骑射，容婳哪里是净瑶的对手？！何况她寒疾未愈，恐怕一箭就会被射死。
那岚岳怒道：“净瑶！你再这样胡闹下去，不要怪我真的生气了！”
“慢着！”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我来替她与你决斗！”
众人皆是一愣，云胥走到草场圈中，见净瑶与容婳对峙，他说：“容姑娘救了我妻子与两个孩儿的命，我云胥欠她三条性命，自当替她接下你这三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