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倚正是第三日,带着一队精兵和太监一起离去的,走的时候,章清也因为前夜被他偷偷下了安眠药,还在昏睡。
初七则淡然地呆在房中擦拭一根尖利的竹枝,也不出门,也不去送,仿若认定,这不过和平常一样,出一趟远门罢了。
卯月的渡颈,雪依旧沉积未化,和着寒风,吹在人脸色,冰冰凉凉得疼。
母亲还在和舅舅说着些早些回来的家常话,微微笑着,并不清楚,这次的京城之行,到底意味着什么,没有人去解释,也没有谁想去解释。
赵子衿站在母亲身旁,脸上的表情淡淡的,无悲无喜。
“好了,别送了,你们赶紧回去吧。”一旁的马儿开始不耐烦地打着响鼻,章倚正拍了怕赵子衿的脑袋,笑着说道。
“嗯,那你记得早些回来,初七可还等着你呢。”
“我知道的。”
赵子衿微微抬起脸,看见一身劲装的舅舅,带着平日熟悉而不羁的笑意,翻身上马,平静的瞳孔安静而从容,马蹄轻扬,被雪地反射的阳光,将眼前的所有,都模糊得不像样。
只能看见一片微弱的白光,以及,渐渐消失在白光中的人……
……
氿焱派来的副将和参军是舅舅走后的第二日来的,不同于之前太监的八面玲珑,派来的两人,却完全是两个混世魔王的模样。
来的第一天,还在军中校场,就大剌剌地开口找外祖父要虎符看看,被外祖父以“虎符不是随意玩闹”的理由拒绝后,将怒气全撒到军中训练的小兵身上。
来得第二日,开始嫌弃军中日子清苦,不肯再到校场,整日勾搭在一起,混迹在渡颈的花街柳巷,酒肆茶楼。
横行霸道、肆无忌惮,不过半月,渡颈的百姓便被这两日折腾得苦不堪言,外祖父多次开口劝阻,却依旧没有丝毫作用。
他们本就是朝廷派来故意捣乱破坏的。
军中所有人在忍耐,渡颈的百姓也在忍耐,章清也在忍耐,赵子衿,也在忍耐。
他们不知道在忍耐什么,但是却又明白,所有的忍耐,同时,也是等待。
等待那个结果的到来。
三月底的时候,初七的肚子已经大得不像样子,哪怕有内力支撑,出行也颇为不便,故而时常呆在家中。
京城那边依旧没有消息传来,赵子衿看她却似乎并不担心的样子,仿若知道舅舅没事似的。
不过,因为那两家伙的缘故,整个渡颈都有些乌烟瘴气,赵子衿现在也鲜少出门,陪着舅妈和母亲,看看医书,补充地图。
变故是在舅舅走后的第五十七日发生的。
因为两人做得实在不像话,外祖父看不过去,当日一大早就将二人提到了校场中去,一番教训无用之下,反而让那两人起了脾气,竟是挑衅祖父,让他少管闲事,老了就该回去颐养天年。
军中将士都气不过,外祖父却十分淡定,约定以一敌二,他一个老人和两人对垒,若是赢了,那么二人必须规规矩矩每日到军中报道,不得放肆,若是输了,他就退了渡颈守将的位置。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这本就是一个笑话,二人不好当众拒绝,又想着外祖父已老,也便答应了下来,这自然是一场没有悬念的对垒。
只是,在众人高兴地喝彩声中,虽然外祖父手下留情,却依旧处在下风的两人,竟是趁外祖父不备,朝他射了有毒的毒镖。
等赵子衿赶到时,外祖父已然倒地不醒,而那两人被众将士抓住,却仗着身份大言不惭。
“刀剑无眼,谁规定过打架不能用暗器?”
“再说了,我们可是赢了,是他输了,还不把我们放开,我们可是皇上派来的,还不把我们放开,不想活了!”
“给我闭嘴!”
胸口的恨意如滔天巨浪,赵子衿却不得不先救祖父,那两人情节之下,所射的毒镖,竟是可以致命的。
“小姐,老将军怎么样了?”敢怒不敢言的将士拼了命地忍下心头的杀意,看着洋洋得意的二人掉头离去,焦急地围了过来询问。
“毒很重,这里没有药,我只能用银针压着,你们帮忙把祖父抬到军医帐里。”咬牙说完,身旁立刻传来咬牙切齿地声音。
“这两个畜生,我要去了杀了他们!”
“老将军都是为了我们,他们明明就是朝廷派来捣乱的!”
……
纷杂的声音充斥在耳边,让赵子衿本就乱糟糟的心愈发烦闷,刚想开口制止众人的躁动,鼻尖忽然传来一阵淡淡的血腥气,随即,一声模糊却有些熟悉的惨叫传来。
有些诧异地起身回头,赵子衿一下子僵在了那里。
刚刚因为心虚害怕而逃走的两人,此时已然被一根细细的竹枝穿胸而过,牢牢地定在那里。
初七有些蹒跚的身子直直地立在那里,面上却没有丝毫表情。
胸口、胳膊、肚子、脖子……
顷刻之间,那两名刚刚还得意洋洋到底男子,已然被初七戳成了一个满身是洞的血筛子。
众人全都僵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少将军夫人,近乎残忍的虐杀。
赵子衿的手抖了一下,眼见初七忽然停了下来,而后抬起头,看着赵子衿的方向,轻轻说了句:“你舅舅没了,我去企御把他的尸体接回来。”
说完,竟是拔出沾满血迹的竹枝,一个纵身,带着已有六个多月身孕的身体,运功提气而去。
所有人都静在了原地,仿若被什么东西定住了似的。
许久过后,赵子衿身子颤抖,冲着初七刚刚离去的地方飞快地冲了过去。
“不!”
不可以!舅舅没了,你不能再去!你去了企御,也会没命的!
“你回来!”
回来!
拼命追赶的身形还不曾远去,身后忽然传来众将士惊恐的呼声。
“将军!”
“小姐,你快回来,将军他吐血了!”
风轻轻地拂过脸颊,赵子衿一个踉跄,扑通跪倒在地。
不远处,终于反应过来的将士们,也齐齐地嘶吼出声。
“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
“为少将军报仇!”
“杀了他们!”
……
太阳渐渐地升高起来,无比透亮地铺撒在每一张激愤、怒吼的脸上,赵子衿跪在外祖父安静的身体旁。
无声地落下泪来。
这是她预料到的,却并不是,她想要的。
……
“陛下,墨大人还跪在外面。”善湍小心地看了眼正在批阅奏折的齐谨则,小声地禀告道。
“他想跪就跪着吧。”淡淡的声音传来,齐谨则没有丝毫动容。
“可是,墨大人的身体……”
善湍从来不是喜欢随意劝阻的人,尤其是对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然而,在齐谨则身边这么多年,善湍也看出了齐谨则对右相的不同。
哪怕有时候再生气,陛下好像都在忍着什么,顾忌着什么,从来不曾对墨大人下过重手。
正是如此,这次在替章家求情,墨大人在殿外跪了两日,陛下却依旧不言不语,他实在担心,陛下过后后悔,只好开口提醒。
“他自己的身体难道他还不清楚?”不慌不忙地开口,齐谨则微微一笑,“去告诉他,之前的约定不变,替朕拿下渡颈,朕可以饶了章家老小的命。”
“这……”
前太子妃的娘家,章家,过了三年,没想到陛下突然就对他们动手了。
一个月以前,章家独子章倚正入京,陛下再次为他赐婚,却被他毫不犹豫地开口拒绝,明明和以前一样的情形,这次,章倚正却立刻被打入天牢,切断了一切和外界的联系。
跟随章家而来的数十名兵士,也在一夜之间,消失在企御的大地。
然而,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几乎是在是事情发生的第二天,称病数日不来上朝的右相,却自动地回到朝廷。
只是,一开口,就是让陛下收回成命、放了章倚正的疏谏。
陛下自然不会答应,右相似乎也明白了陛下想要对章家动手的意思,竟然直接在朝堂上和陛下吵了起来,直言他不顾旧情,不过是想以莫须有的罪名,夺了章家的兵权。
说到最后,竟然直接把已经过世三年多的前太子妃给扯了出来。
这本是陛下眼前的一个禁忌,右相几乎从开口没多久,陛下立刻变了脸色,当即让人将右相拉了出去,打了十几大板送回府中,随即让右相连降三品,并不准在十日内上朝。
哪知道,一日都没有过去,当日被打得昏迷过去的墨大人,第二天一醒来,就直接不顾阻拦,驱车来到了宫中,跪在陛下的紫宸殿,以重伤之躯,要求陛下收回成命。
如今,已经是第二天了,墨大人身体本就不好,之前又被打了板子,连续两日不吃不喝跪在这里,善湍都害怕这个朝廷的栋梁之才,忽然就倒在了这里。
只是……
“陛下,墨大人还是不肯起来。”传完话却没有换来墨鸦的半点反应,善湍小心翼翼地回禀道。
批阅奏折的齐谨则顿时停了一下,眼神看向殿外不远勉励跪着的男子。
明明就支撑不住了,却还是不肯放弃。
你对她,还真是一往情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