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裴梨花2024-06-19 17:044,360

  “凰儿,慎言!”

  凤之抿嘴,“叶兄以为,凤之所言不实?”

  叶清云从未想到高高在上的父亲能做出如此离经叛道的事情,他记得幼年时因父亲少有亲近,闹出多般的笑话,只求父亲能多看他几眼,他坐在椅子上一副痛苦模样显然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在凤之的描述里,父亲是可以为了亲情将生死置之度外,不惧欺君之罪,拼死只为了护住手足情分的人。叶清云无法想象父亲在那个雨夜里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来回奔忙,执意要把一脚踏入鬼门关的姑母从阎王手里抢回来。

  “叶姑母遭此劫难,骨肉分离,又被奸人戕害,叶兄却认为是凤之在捏造编排,歪曲事实。罢了,该叫你在那福乐窝里待一辈子。”

  “凰儿,我……”

  “叶兄信不信凤之心里自有决断,你晓我历经千劫万难,可晓我内心煎熬更甚于这副躯体?陆府蒙难我才十岁,母亲为了护我,被逼触柱,刑架上的长钉穿身而过,死不瞑目。父亲和长兄更是被折磨的一块好肉都没有,楚狗为逼父亲认罪,将长兄送入野兽之口,我见着他被一口一口分食,直至最后尸骨无存,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接着一个死在我面前,什么都做不了。

  我父征战沙场几十载,为保大燕江山太平,鞠躬尽瘁,到头来却落得个通敌叛国的腌臜罪名。祁叔父救我于水火,藏于这念湖云庄,这十年里,凤之苟且偷生,日日不敢忘,唯有一愿,那便是手刃仇人,为父报仇,洗雪冤名,以慰陆氏满门忠烈九泉下的亡魂。”

  缓过神来的叶清云听了凤之此番话,错愕不已,看着坐在对面的人儿,她是如此的单薄瘦弱,微微发红的眼眶里透出旁人无法读懂的神光,纵有暴风要将她压折吹飞过去,她也只会凭风借力,而非随波逐流。她静静地坐着,神情肃穆,叶清云顿感喉咙发紧,想说些宽慰的话语来,一张口什么圣贤之说、规诫竟无一字可以安慰眼前人。

  祁笙领着客人踏入起云台时,凤之在啜饮,眉眼间一如往日的淡然,叶清云在沉思,紧握绸扇的手微微颤抖,一屋子五六个人竟没有丁点声响,像是倾盆暴雨后的静谧,虽觉怪异,倒也和谐。

  “呃……”

  叶清云见祁笙仿佛见到了救星,赶忙迎上去,一把抓住祁笙的手腕,哆哆嗦嗦,欲言又止,吓得祁笙心里直犯嘀咕:“瞧这吓得,莫不是凤之下药过猛了?”

  凤之起身见祁笙领着的那客人,雄姿英发,气宇轩昂,与祁笙描摹的画像有七分神似,当真一家子兄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见过永宁王。”凤之上前微微伏身行礼。

  叶清云心里咯噔一声,景帝第三子永宁王?

  “早就听闻念湖云庄探取情报手段一绝,此等秘辛竟也被翻了出来,看来祁庄主以我儿仕途相邀,是做足了准备的。”顾檀抖落抖落自己的衣服,眼中精光毕现,语气中略带不善,“现吾姓顾,单名一个檀字,做的是港口船舶的营生,陆小娘子可称一声顾大当家的。”

  “你竟?”凤之大惊。

  “陆小娘子不必吃惊,既然我来赴约,又怎会不做些功课呢?小娘子的身世甚为隐秘,颇费我一番功夫呢!”

  祁笙领着众人落座,趁着婢子端送茶点时,凤之余光扫过这位顾当家,身着藏蓝丝罗绣金边翻领窄袖袍,腰间缀玉佩香囊等饰物,脚蹬高帮皂靴,鞋面以金线绘绣祥云纹样,再正眼一瞧,他端杯捻盖,小口抿饮,十分斯文模样。

  凤之见他来来回回捻着杯盖,挑选茶点,一副挑挑拣拣的样子,不由想到那一天的牢中,那个人也是这般斯文模样下手做作,凤之心中气极又无处发泄,只得恨恨小声骂一句:“如出一辙的做派,当真是令人作呕。”

  待婢子散尽,四人方才收起挂在脸上的假笑,气氛剑拔弩张起来,凤之见顾檀那毫不在意的模样,心中怒火腾起,眼中杀气毕现,空掌袭至顾檀脸前被祁笙挡下,叶清云死死拉住往前冲的凤之。

  顾檀嗤笑一声,“小娘子不必一副要吃了我的模样,我与这世间之人是非恩怨纠缠繁多,个个都想与我清算一番,但我顾檀依然能安然无虞这么些年,自是有些本事的。”

  凤之一击不成被两人劝回,不甘地坐下,死死盯着眼前这位海捕十几年未果的朝廷钦犯,语气不善:“西北濛滇国与你是何关系?”

  “互为棋子罢了。”顾檀悠悠地放下杯盏,神色淡然,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他要疆土,我要皇权,他扶我上位,我送甘州、瓜州、伊州、沙州和西洲五处州郡与他,岂不划算?”

  听到此处,凤之恨不得三刀六个洞将眼前这个人送入地狱,偏偏他还坐在此处谈笑风生,在他看来,通敌竟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凤之咬牙切齿小声骂道:“乱臣贼子!”

  “五弟聪明,但不是个聪明人。”顾檀轻笑一声,随即又说:“若是没有陆家和叶家的助力,他能如此顺利?真真是暴殄天物,若我得了这左膀右臂,这江山还有他什么事。”

  叶清云这才恍然大悟,眼前这位能言善语的江湖人士真是当年发动承天政变的皇三子东方隐,与叶家也有着血海深仇,不由对顾檀生出杀心,恨恨打断侃侃而谈的顾当家,“痴人说梦。”

  顾檀这才注意到坐在一旁的叶清云,来回瞧了几趟,竟带着些不敢置信的神情,“咦?这位小郎君风姿卓然,举手投足间竟有当年大行台尚书令叶鹤风范,莫不是……”

  “没错,这便是叶尚书的嫡长孙叶清云,说起来,你也欠了人叶家一条命呢。”祁笙笑眯眯接话,一脸欠揍的拱火。

  顾檀目光在几人间来回扫着,左手悄悄收回腰间扣住,身体右倾撑在扶手上,似是满不在乎地说道:“合着今日这满屋子都是来要我命的?”

  “父亲曾说,承天政变虽稳固了我大燕江山社稷,却让我叶家蒙难,叔叔叶复初战死,三房一支从此一蹶不振,父亲独木难支,近些年更显吃力。”叶清云狠狠剜了一眼顾檀,继续说道:“父亲悔恨不已,怪自己当年亲手把叔叔推入鬼门关。叔叔为保昭帝战死承天门,送回来时已成残骸无法辨认,只有一枚祖传玉佩可确定是叔叔遗体,三爷急火攻心,偏瘫卧床,三娘思儿过甚,不久于世。”

  叶清云说至此处,一时心绪难平,无法再言,又见杀人凶手安然坐于眼前,心中郁结之气更甚,无处发泄,只得狠狠灌了口茶。

  “想不到小郎君竟是叶复初将军侄子,那位将军当真勇猛果敢,无所畏惧,可惜陨落了这么好的一位将才。”顾檀捻着杯盖,嘴角浮现一丝胸有成竹的笑容,换了姿势靠在椅子上,陷入回忆,“我父膝下共有五子,五弟从小被千宠万爱着长大,想要什么便有人上赶着送给他,虽是骄纵了些,但心性不坏。

  倒是大哥,身为太子,性情暴戾,手段毒辣,假借整肃朝堂和各州官吏不正之风,以匡扶法纪之名铲除异己,朝臣大多心中不满,但惧其雷霆手段,满朝文武竟长着同一张嘴。

  父皇也曾找我密谈,询问我对这大燕皇朝是何想法,我敢有吗?何况父皇心思难测,多为试探之意,怎会真的让我继承大统?大哥和五弟均乃皇后所出,尚且为了储君之位争得你死我活,我不过是小小才人之子,论长论贤,这储君之位皆与我无缘。

  说起来,五弟与陆家结亲这步棋实在是高,陆家被绑在他的船上,背靠参天大树,自然有不少看不惯大哥的文臣武将投奔与他,这便是位高权重带来的好处。如我这般,又如何能入得陆远这样的将才青眼?唯自己一人而已,哎!不过可惜了陆家二娘,被打入冷宫至今未出,当真是狡兔死,走狗烹。”

  一阵风过,顾檀抬手轻巧扼住凤之袭来的手,对上凤之愤怒的眼神,十分夸张的叫嚷道:“哎哎哎哎!小娘子火气可真大,一盏茶的功夫就要数次取人性命,念湖云庄待客之道着实让人不敢苟同啊!若非祁庄主诚挚相邀,要与我合作,尔等今日也听不到此等秘辛。乖乖坐好,莫要再闹,混淆了你真正的敌人。”说罢顾檀使了巧劲,将凤之推了回去。

  凤之吃瘪,揉着被捏疼的手腕坐下,刚要开口,祁笙轻咳一声,示意凤之不要再闹。

  “讲到哪了?瞧我这脑袋瓜子,今日被小娘子好一通教训,怕不是受了内伤损了神经,不太记事儿了,改明儿还得请祁庄主给我找个神医瞧瞧。”顾檀欠欠的扣扣脑壳,“要说,我大哥那也不是吃软饭的,同室操戈,相互内斗,与五弟斗的有来有回,亏就亏在五弟得了好帮手,陆家攘外,楚家、叶家和凤家合力安内。而那立不起来的孟家小将军孟君和,做出临阵脱逃的丑事,大哥得这样的废物败下阵来也是情理之中。

  自五弟入主东宫后,大哥也来找过我几回,想要与我联手夺了江山,如今我仍记得他那句“终归这江山还在东方氏手里,换谁来坐这龙椅不是坐呢”,他允我同坐龙椅,不分彼此,说实话,有大哥这样好的挡箭牌,不心动是假的。

  后来,他趁夜绑了父皇和五弟上山,于我来说本是绝妙的一步棋,愣是被你父亲单枪匹马给救了出来。到底是大哥不成器,被逮回去就以死谢罪了。大哥这样的好帮手没了,一时也没找到更好的。

  起初濛滇国与我谈判时,我并不愿与他交易,我大燕疆域辽阔,国富民强,怎会将区区游牧小族放在眼里,等我坐上那把龙椅,定是要将这些狂妄的无名小族打到臣服。奈何父皇病危,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发动承天政变不消半日,羽林军便是强弩之末,叶将军负隅顽抗,杀红眼的兵又怎会顾念叶将军旧情呢,自是下了狠手的。虽觉可惜,兵戈之举难免血流成河,待我离开时,叶将军尸身并未如小郎君所言那般,仔细想想,此事十分蹊跷。”

  叶清云听到此处,一个箭步冲上前,用扇子抵住顾檀胸口,死死瞪着对方,眼中杀意渐起,“顾当家舌灿莲花,竟将这篡位叛国的勾当说得如同儿戏一般,亲叔之命葬送你手,竟丝毫不觉亏欠?!”

  顾檀悠然挑开扇子,脸上看不出是何神情,“叶小郎君莫要生气,今日大家是来谈合作的,若因往事起了龃龉,不太值当。”

  “我叶家不与你这样的小人合作!”叶清云甩袖,径直向门外走去。

  “小郎君稍坐,听我一言,届时仍执意不谈,倒也无妨。叶将军死后,傅融顽抗,场面混乱不堪,陆将军带援兵赶到时,我连逃都有些吃力,又怎会为了激你一家之愤将叶将军大卸八块,与我而言有何利益可图?

  小郎君不妨仔细思量,叶将军遭此厄运,究其根谁可从中获利?我可听闻叶家二娘在深宫里也遭了难,想必楚家很早便视你叶家眼中钉肉中刺了吧?退一万步来说,就算那位国公大人未做手脚,昭帝派人送回尸体,叶将军得以安葬,叶家得以厚抚,是否愈加忠心朝廷呢?”

  祁笙听罢,不由嗤之以鼻,腹诽道:“真是算盘珠子都蹦我脸上了。”

  “顾当家如此能言善辩,巧舌如簧,清云今日领教了。如你所说,我叶家该恨得倒是昭帝陛下了?”

  顾檀抬手拦住叶清云话茬,“哎,小郎君莫要拖我下水,我可什么都没说。”

  凤之冷笑道:“竟不知顾当家长了一副铁嘴铜牙,全然一副颠倒黑白的小人做派。”

  顾檀故作大惊,“陆娘子这可真真误会我了,此番费这许多唇舌,不过是因合作在即,袒露我的诚意,怎得就成了颠倒黑白的小人了。陆小娘子难道不想知晓你父为何一身忠肝赤胆却丧命于那腌臜冤案中吗?”

  “自是那该受千刀万剐之刑的国公大人楚衡贪恋权位,利欲熏心,惧我陆家在其之上,挡了他升天的道。”

  “诚然娘子聪慧,想到其中一层关窍,可接下来顾某这番话,娘子要将颠倒黑白的帽子扣实我也要说与你听。

  你可知功高震主是何意?即便你父亲一腔赤诚,勇猛无双,于高高在上的帝王来看,不过棋子一颗,当执棋者察觉到这颗棋子不太能掌控时,从大局考虑,你当如何?”

  顾檀的一番话让在场三人陷入沉默,虽说这位流窜多年的朝廷钦犯能言善道,将一场政变说得正当无比,将自己脱罪了个干净。但陆家与叶家蒙难,当真只是朝臣内斗的结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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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青萍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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