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薄雾环绕,朝阳破云而出,光芒笼罩山野,在入秋的季节里远远能看到火红的枫叶,热烈张扬。霞光似美丽又温柔地洒向世间,空气中夹杂着些许水汽裹着檀香扑面而来。屋内躺在卧榻的人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双手紧紧捏着被子,指节发白,大口喘着气,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慢慢平复下来。
她目光迷离的看向远山,双眼渐渐聚光,侧头听见由远到近的脚步声,翻身穿上外衣,拿起放在雕花漆木台上的木梳开始梳发,青丝如瀑,乖顺的垂在身侧。铜镜里,清晰的印出一张清瘦的脸,“确实瘦了一些,该听阿兄的好好养养。”她喃喃着,视线下移,轻轻抚摸脖子往下的那道淡淡的疤痕,“多年过去,仍是这般吓人,当年的话莫不是诓我。”
“哟,凤之,醒啦?”祁笙见屋内有人影欣喜地推开门,凤之转身淡淡扫了眼来人——一身金色的外衣衬着笑嘻嘻没个正经的脸,视线落在手中拿着的那个锦盒,“何物?”
“当然是顶顶好的西极珍珠呀。”来人连忙打开盒子递了过去,“你晓得的,我这念湖虽也产些珍珠,却远不及这个稀罕呀。”
凤之接过锦盒,一串泛着桃粉色的圆珠安静躺在盒子里,颗颗圆润紧实,一看就是顶好的品质。
“西极珍珠乃西蜀天府小国上贡大燕王朝的贡品,每年不过百来颗。因其产地在西蜀盆地,气候常年潮湿,贡珠多为云母白,少数可呈现为水蓝色,极少能产出皮实圆润的粉红色。这么漂亮的珠子着实稀罕,凤之也是第一次见。”
凤之正在感叹阿兄如此爱护自己,如此名贵的西极珍珠,竟也能找来一串,又转念一想,以阿兄大大咧咧的性格,往日挑个玉佩也要使唤三五个婢子帮忙,这般华美精致的首饰实在不像他自己挑出来的。心里便有了分寸,搁下锦盒便自顾自的坐下斟茶酌茗。
“凤之?这可是阿兄这次出门特意为你寻回来的,跑遍了整个京城,才得到这么一串,你看这颜色,多粉嫩呀,像极了你小时候被我养的白白胖胖的脸蛋。”
“阿兄莫不是忘了,凤之喜爱珍珠,自是有些研究的,这珠子确是阿兄寻来的?”
“啊……啊……?对,对啊!有……有什么问题吗?”
凤之轻笑出声,十分配合的拿起珠串欣赏,“阿兄上通天文下知地理,独独对这女子饰物不太上心,原以为阿兄知道这西极珍珠有多名贵,岂料是个“不入行”的,也罢,凤之今日勉为其难得在阿兄面前小露一手吧。”凤之一边说着,一边将珠串穿过祁笙脖颈,绕到其身后将珠串扣住,“我们这大燕皇朝后宫的嫔妃只有在出席宫宴时才可佩戴西极珍珠,且多为云母白色,珠子大小也需中宫按照品阶分发,等闲富贵人家更是连掌眼的机会都没有呢!”
“啊……?”祁笙像是得了个烫手山芋,急忙拆下来塞回凤之手里。
凤之轻笑,掂了掂手里的珠子,“我既得了这么一串宝贝,定是要好好炫耀一番的,叫全天下都知道我有一个这样好的阿兄。”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祁笙,还不说实话?”
“姑奶奶真是慧眼识珠,得了,我招,我招,叶家那位小郎君托我带给你的,阿兄我只是上次不小心说漏了嘴,没想到这小子竟上了心。”祁笙举手,败下阵来,只得乖乖讨饶交代,“这珠子既然像你说的这么珍贵,他应是费了不少心力,看来清云对你也是用了真心了。”
凤之敛眸,心中泛起苦涩,连声音也染上了几分委屈,“阿兄莫不是忘了,当年是你告诉我,珍珠磨成粉可治愈我身上那些丑陋疤痕的,我信了阿兄一番话,时至今日,还一直喜欢这珠子,只因我身上这些疤痕未尽数消去。”
凤之顿了顿,又说:“叶家小郎君是何心思凤之自是无甚在意,大仇未报,爹娘死不瞑目,连尸骨都无法名正言顺下葬,阿兄可知,凤之整日煎熬,又有何心思作女儿姿态?”
凤之的话让原本准备侃侃而谈的祁笙瞬间收了声,看着眼前拥有绝好容颜却是一阵风都能吹走的凤之,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纤长的睫毛遮住眼里的情绪,狰狞的疤痕像是地狱伸出来索命的爪子,蜿蜒在细长的脖颈上,深深刺痛祁笙的眼睛。人虽安静地坐在眼前,却感觉遥不可及,仿佛随时就能羽化而去。
祁笙心里一紧,想起凤之那些孤寂绝望的日子,瘦瘦小小的身体在寒风烈日里倔强的训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未听得一声叫苦示弱。
“只要阿兄在一日,只管安心,瞧你近日又瘦了些,中午想吃什么?”
凤之抬头看着满眼温柔的祁笙,“倒是很想吉婶儿的羊方藏鱼。”
“这个好办!今天吉婶儿正好买了新鲜羊肉,这便让她做来与你尝尝!”祁笙一溜烟的跑了出去。
明黄的身影从门口消失,凤之失笑出声,阿兄虽是七尺男儿,但那眼窝着实浅了些留不住泪,这些年来哭的倒比自己还多一些。
“娘子,主君说倩云阁来了人,请您过去量身。”
“眼下还有些事要办,令月知我身量,眼光也好,遣她去,莫要叫我费神。”凤之挥挥手,拒了门口传唤的婢子。“对了,唤嘉辰来见我。”凤之又对转身即走的婢子补充一句。
嘉辰进屋时,凤之正端坐在梳妆台前,对着一堆首饰愁容满面。“娘子这双手作得一手好画,写得一手好字,九曲枪舞得甚是威武,剑花也挽得十分流畅,单单对这描眉涂彩呀,是七窍通了六窍呢!”
凤之白了嘉辰一眼,“叫我说,合该堵了你的嘴,免得让你在我面前撒起野来。快些来与我梳洗,今日需得装扮的好看些。”
“娘子天生丽质,装扮也不过锦上添花,只是这伤疤,奴还如往日替您遮起来吧。”
凤之对着镜子又看到了那条蜿蜒在脖颈上的伤疤,用手轻轻描着,眼神透着不可磨灭的坚定,淡淡开口:“今日,不用。”
“奴近日新学了一些新巧玩意儿,正好给娘子用上。”
在嘉辰一双巧手下,凤之挽起云仙髻,发间嵌入珠花装饰,环以金箔珍珠,坠以长流苏,与颈间璎珞相呼应,再配以一袭白底花笼裙,裙头处以金银线绘绣牡丹,裙摆处花团锦簇。
嘉辰一边整理衣衫,一边碎碎念:“娘子真好看,前些日子主君带回来的轻容纱果非凡品,偶尔听到庄里的绣娘闲聊夸赞过,却一直未得见。今日见此纱质地轻软,薄而不透,色泽洁白,真是难得的上品。主君劳心弄来布料,又特意从水乡请来最好的绣娘,比对娘子身量,果真匠心独运,衬得娘子比牡丹还明艳动人。”
“贫嘴,阿兄养的你们几个倒是忠心的很,得了机会便替他说好话。”
嘉辰跪倒伏地,“奴不敢,若不是得娘子照拂,奴家中兄弟皆已遭难,现下在这云庄里得主君赏口饭,亦是娘子心善,奴此生不忘大恩。”
“不过与你玩笑一句,竟勾起你的伤心事来,倒是我的不是了。昔日光景虽惨淡,现下已然转好,我也是因为经历过,才想着这世上能少一个像我这样的人便少一个吧。”
凤之扶起嘉辰时,后者眼中泪花泛滥,“好姑娘,如今我被你与令月养得刁了,旁的人竟不习惯,你把心好好揣着,有我一日,也必有你一日。”
“谢谢娘子,奴定尽心竭力!”
“莫再哭了,替我好好掌掌眼,这身如何?今日可是有贵客来临。”凤之左右稍稍转身,劝慰道。
“甚美。”
令月给凤之挑完布料后,不敢歇半刻转身往华阳台去,“娘子晨起诸事繁琐,怎得主君这时还来添乱,几时不能挑选布料,偏偏选了这个时辰,嘉辰那厮平日里最是靠不住了,十日有九日都见不到人,累得我这般来回奔忙!”
穿过长廊时,见琼蕊亭中人头攒动,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今日这般早就有客人来访?还这样大阵仗,倒像是来讨债的一般。”又见祁笙一本正经朝着琼蕊亭奔去,心下又嘀咕起来,“怎得今日主君这般正经,莫非姑娘说的便是今日?”
令月不敢耽搁,更是卖力小步跑起来,刚路过长春仙馆,便看到凤之一身长裙曳地,沐浴在晨光里,款款而来,像是画中的神妃仙子活过来了一般。
令月看的痴了,连凤之何时走近也未发觉,倒是被嘉辰拍醒,“奴往日着实不能理解帝王之乐,今日见娘子容光倾城,身姿曼妙,于日光里缓步而行,才觉出佳丽之妙来,美不胜收,实在是美不胜收。”
凤之失笑,点点令月的额头,“哪来的登徒子,在我面前说这些诨话。”
令月羞赧一笑,竟耍赖道:“娘子就是好看,不管不管,娘子就是十分的好看!”又虚虚拉了拉凤之的衣袖,“娘子,琼蕊亭站满了随侍,阵仗大得很,主君已经去陪着了。”
“那自是贵客,阿兄该好好招待,令月,你去将图取来。”
未到琼蕊亭,凤之便被婢子拦住,“娘子,主君请您先去凌波桥见见叶家小郎君,稍后主君与客尽至起云台再叙。”
凤之到时,远见叶小郎君长身玉立于桥头,偶有几片枯黄的柳叶随风飘扬,叶小郎君肩头亦有几片柳叶,生出一番木叶动秋声,君是惆怅客的美景来。
叶小郎君侧身,看向缓步而来的凤之,微微一愣,随之嘴角便是化不开的笑,收了扇子迎上,“凰儿。”
凤之双手合抱,微微躬身,“有劳叶兄久候,凤之谢君赠珠之情,此珠太过贵重,凤之愧不敢收。”
“凰儿哪里的话,此前万难,清云未做一二,已十分愧疚,幸得祁兄坦诚,才知晓珍珠与你有些益处,便托人寻了来。”叶清云着急解释,身体堪堪往前,想再靠凤之近些。
凤之见状,侧身避过往桥上走去,“凤之感激不尽,如今千险已过,万难尽除,此番寻你来是有十分重要的事告知与你。”
叶清云走上桥,与凤之并肩而立,观远处山峦叠嶂,听脚下水流涌动。“前几日祁兄至京告知家父云庄来了一位郎君,称是我姑母心心念念之人,父亲托我前来,此间诸事清云尚不清楚便赶来问上一问。”
凤之点点头,领着叶清云朝着起云台走去,在路上将当年的事情经过道了出来。
“景帝毅在位期间,昭帝玄为太子殿下,迎娶叶家二娘叶柔嘉入东宫那年,叶兄你刚好出生。二娘入宫后不久,侧妃楚寒舒便有了身孕。”
“侧妃楚寒舒是当今楚太后吗?”
“是,叶兄可知楚太后为何一直针对你姑母和我姑母吗?”
“昭帝事迹未多流传,内务更是鲜少得知,清云惭愧。”
“当年,景帝有言,长子之母为太子妃。姑母入府没多久诞下一女,楚太后因叶姑母生育过,便与姑母求教安胎良策。姑母说孕时多走动生产更顺利些,楚太后问过太医,便每日缓步行走半个时辰。楚太后怀胎七月时因婢子洒扫有失第一次滑胎,昭帝问责时,太医矢口否认,与楚太后沆瀣一气,将罪责全扣于我姑母一人身上,差点闹出人命。
经此一事,姑母对昭帝已然失望,也无意争取太子妃之位,不愿卷入是非之中,只想守着女儿平安长大,便对楚后退避三舍。而叶姑母嫁入东宫后不久,楚太后再次有孕,楚太后视太子妃之位为囊中之物,言行骄纵,常常当众奚落叶姑母。又一次意外,楚太后再次滑胎,她想到自己对叶姑母日常奚落,便觉是叶姑母暗里动手害了自己的孩儿,再次联手太医,将叶姑母逼入绝境。”
叶清云听至此处,大惊,“阿爷的《陈情表》便是此时所作?”
“不错。”凤之点点头,“叶尚书深知叶姑母秉性,断不会做出此等丧尽天良之事,带着绵薄证据极尽求诉,恭请昭帝查明真相。楚太后恐太医败露,诬陷不成还遭反噬,便松了口。而后叶姑母有孕,正是久旱逢甘霖,昭帝在京郊为国祈雨之时。住持言凤命女子有性命之忧,连同腹中骨肉也一并有难,昭帝惊惧不已,命人连夜在华严寺附近开辟一处住处,带着叶姑母至此养胎。”
“姑母竟也受过如此磋磨,清云当真是个糊涂东西。”叶清云懊恼捶胸,神情凄然。
“叶兄无需自责,叶姑母是有大智慧的女人,她便如那逢春再生的枯木,即便时运多舛,亦能存活于世。此后叶姑母便在那处小屋将养身体,临盆之期竟遭赤珠部落犯我疆土,昭帝夜以继日忙于国政,无暇顾及叶姑母和腹中骨肉。生产当日雷雨大作,叶伯父不辞辛苦请来神医救下了有产褥血崩之势的叶伯母,最终保得母子平安。”
“叶姑母虽从鬼门关回来,却也心痛难当,她深知社稷江山的安危远远高于区区一个女子的性命,虽不怪身处东宫的昭帝,但也失望帝王家的无情,叶姑母希望自己的孩子不能因社稷重责,落得个妻离子散的下场。”
叶清云沉思,“可,可已身在帝王家,又如何能逃脱这样的禁锢呢?”
“叶兄,当时叶伯父此举可不只是为了保叶姑母母子二人平安,他使计火烧屋子,想借此来个金蝉脱壳,带走受尽苦楚的叶姑母,奈何当夜大雨滂沱,火势被雨盖了去。此时再想其他计策已然来不及,叶姑母不愿父兄为了自己性命连累整个家族,便求了叶伯父用狸猫换太子之计,掉包皇长子。”
“凰儿,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