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年之后的几天里,施肇基命令下属密切关注着城内的各路消息。
而他办公桌也被各种报纸铺满。在这里几乎可以找到哈尔滨城内这几天所有新发的报纸。全部看下来,竟然还是外文的报纸相较更多。
好在施肇基的语言天赋极好,桌上这些洋文报纸中就只有德文需要找礼房的翻译帮忙。
当各家报纸在报道同一件事时,就可以从字里行间看出不同报纸背后所地表的不同态度。
而此次截停火车的事件与以往最大的不同,就是施肇基临时起意所写的那份“一手消息”所以他最在意的就是“一手消息”被多少报社采用没,又用了多少。是大段引用,还是断章取义。
实际情况比施肇基预期的要好上一点。大部分收到“一手消息”的报社都会参考。尤其是使用英语和法语的报社,参考和引用的最多。
而相对比于这几家报社过往报道类似事件的口吻。这一次对中方的态度明显要正面了许多。施肇基相信这就是主动发声的结果。
当然,也有几家是完全没有参考“一手消息”的。这种差异本身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
施肇基正在认真的做着翻译剪报,毕先生推门而入,径直走到了办公桌前。
“大人,您看下这个。”
说着毕先生将一份报纸和译文一同放在桌上。
施肇基疑惑道:“小报?”
毕先生点头:“刚翻译好,我认为您应该看一下。”
施肇基相信毕先生不会无缘无故打断自己。便将手里的工作暂时放在一边,翻开了这份小报。
只看了一眼,施肇基便明白为何毕先生认为自己应该看一下。
这份小报的标题是汉字,但正文则全是韩文。施肇基立刻想起了那本藏在夹层里的册子。
“那个册子?”
“已经对过了,这份小报上的刊登的内容,就是从那个从册子里摘抄的,几乎一个字都没有改过。”
施肇基放下小报拿起译文。可能是受限于印刷条件,小报的篇幅很短。全部内容也只说了一件事。
呼吁所有人反抗日本的统治!
文中措辞非常的激进,那种高昂的斗争欲望和对敌人的仇恨几乎破纸而出。其中反复提起一个名字叫“义军”的组织,是他们口中领导反抗日本统治的中坚力量。
看完译文的内容,施肇基抬头看向毕先生:“我记得一个多月前,朝鲜半岛上有武装起义,最近有什么消息?”
毕先生说道:“刚查过,已经失败了。大约一周前,那边的起义军被日本在朝统监指挥的部队打散。这次武装起义的主力就是这个义军。”
说着毕先生抬手在报纸上抹了一下。被抹的地方油墨明显糊了一块。
毕先生掏出手帕擦了擦手指:“最多不超过两个时辰。纸张,油墨都属劣等。”
施肇基说道:“这么看来,那两位杀人跳车朝鲜人应该已经进城了。此二人运气着实不差。当日老于带警卫队封锁车站的过程中,发现了很多形迹可疑的人,分布在车站内外。想来,这些人的目标就大约就是这两个朝鲜人。车上被杀那人盯梢,就等火车到站,这两人便插翅难逃。”
毕先生说道:“是运气也是因果。那酒瓶和送酒的人都已经查清,是一家日本人开的商店。商店属于石原商会。火车上死得那个人也这个商会派人接走的。”
施肇基取下眼睛,捏了捏山根穴:“以日本人的一贯秉性而言,死了个人这么大的事,他们绝对会提出很多条件。这么不声不响的就把人接走,等于承认这人的身份有问题。”
“仵作查过,死因是刺伤,刀刀都是要害。”
“从朝鲜一路逃到这里,肯定不是光靠运气好就能办到的。桐生,让唐洪派人去朝鲜人多的地方巡查。嘱咐他,马上就过年了,城里不能乱更不能见血。”
“是,大人。”
桐生离开之后,两人走到茶几旁坐下,毕先生说道:“这几天我梳理一下几房的人事和账目。大人您想整顿税制,在下以为至少还有三步要走。”
施肇基诚恳的说道:“洗耳恭听。”
“落于百姓头顶的税赋可分为四种。”
毕先生从托盘中拿出几只不同大小的茶杯。每说一条,就推出一个茶杯。
“其一,朝廷定规,其二,行省定规。其三,地方定规,其四,税吏自行增加。这朝廷定规税赋,动不得。”
毕先生说完便收回了最大的一只杯子。
“行省定规税赋,一般动不得。”
这次是第二大的杯子。
“地方定规税赋,或许可动一动。至于收税的税吏,就可以动一动了。”
看着剩下的两个杯子,施肇基提出一个想法:“先整治那些胡乱收税的税吏。从小吏下手,自下而上,顺藤摸瓜。你认为如何?”
毕先生干脆的否定了这个想法:“这自然是不可的。”
毕先生接着说道:“小吏背后必然有人,人后还有人。真要查起来,恐怕这衙门里就剩不下几个人了。大人难道想要给这衙门大换血?”
认真思索片刻后,施肇基竟然说道:“如有必要,也未尝不可。”
毕先生赶紧劝道:“小吏滥权固然需要整治,但从他们入手只能治标而无法治本。”
施肇基问:“那该如何做?”
毕先生问:“大人认为换一批人,就能做到不滥权,不营私吗?”
施肇基说道:“至少短期内可以有所改善。”
毕先生说道:“短期内是会有改变,但如无相应的办法约束,他们一定会走上前人老路,而且还会变本加厉。
道署之人不能也不必多换,有道是用人就熟不就生。
真要大量撤换税吏,那又去哪里找人填补这么大的空缺?就算能找到人补缺,他们还需要熟悉公务流程。不仅会让人心惶惶,整个道署的日常运转都会停滞许久。”
施肇基缓缓点头:“先生说得有理。可不换人,又要如何才能改变现状?”
毕先生说道:“其实想要让小吏不贪其实也很容易。只要长官不贪,下属岂敢舞弊?所以这事儿要治,根子不在下,而在上。”
施肇基沉默片刻,才开口说道:“这滨江道道署最大的官儿,不就我吗?”
毕先生说道:“就因为是您,这事儿才有可能办成。”
施肇基说道:“只要我不贪,他们都会不敢贪?可我已经上任了几个月,却并没有见他们有所收敛?”
毕先生说道:“历朝历代,官场中不贪者从来都不是多数,只是能力和胃口大小不同罢了。而今时今日之时局,此风气则更甚。贪,是默认的。不贪,则属异类。您得告诉他们,您跟其他的官儿不同。”
施肇基依然有所怀疑:“在他们知道我是个不贪的官之后,就全都会不敢舞弊了吗?”
毕先生说道:“官大一级压死人,大多数人都还是会有所收敛。但总会有些人,放不下税费中的油水。到时只需严惩这几个人便可。杀鸡儆猴的手段是老,但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