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桑绿完全愣住了,贵宾套房的会客室里坐着的不是别人,而是顾念深。
看见是她,顾念深没有一点意外。他抬起头笑了笑,头顶的水晶吊灯太过明亮,他的脸被铺上一层耀眼的光华。
秦桑绿觉得有些眩晕,但随着他开口说话,渐渐清醒过来,一股气血在身体里乱撞,从胸口冲上脑门。她几乎要把持不住自己,一口银牙几乎被咬碎,口腔里充斥着淡淡的血腥味。
半晌,她冷笑连连:“SN的董事长,顾念深,干得漂亮,难为你费心设了这么大一个圈套。”
怒到极致,她反而慢慢平静了下来,这算是他对她的报复吗?像是已经走到了悬崖边,反正知道了最坏的结果,她的一颗心反而镇定下来。人,最怕的不是伤害,而是伤害来临前未知的恐惧。
顾念深坐在沙发上,冷眼看她即将失控,坦然道:“阿桑,公平点,我拿股权转让权是在你计划收购MEK前,甚至还早你四个月。”
“好,那你回国,自然知道我在收购MEK吧?那你为什么不说,看着我跳下去?”她被他激怒,咬牙切齿道。
他站起来,绕过茶几到她面前站着。他穿着单薄的衬衫,身上的热气散发出来,在他和她之间游走。她分不清自己是慌还是怒,一颗心跳个不停,震得胸腔微微发麻。
她的目光因为生气,越发明亮,水光潋滟,细碎的光芒晃动。他发现自己竟微微有些燥热。
该死,已经第二次了,只是看着她,他的身体就有了反应。
好在这些年,因为她,他的自制力越发好了。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她,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看够了没有?”她反应过来,先声夺人。
他就是有诱惑人的本事,明明什么都没做,可你却受到了影响。幸好,她一见到他就开始防备,像是被自动调好的机器一样。
“没有。”他挑眉,大大方方地道。
秦桑绿闭上眼睛。去英国五年,他不要脸的本事见长,她自知不是对手,干脆就不理他。
顾念深绕过她,打开对面的酒柜,取出1978年的Charteau Lafite(拉菲特堡),这个年份的酒是近五十年来品质最好的,目前在市场上也是有价无市。秦桑绿对红酒略懂,但也只限于平常与客户交谈,并不是内行。可1978年的Charteau Lafite,她还是多少了解一些,斜着眼睛冷冷地扫了一眼。
真是奢侈!
“消消气儿。”他端着酒过去给她,淡然道。
她接过去,仰头一饮而尽,只当喝的是他的血。可转念一想,她又觉得气馁。秦桑绿,你的冷静呢?你努力要做到的处变不惊呢?
顾念深斜睨着她,悠闲地品着酒,一派慵懒,半晌后,缓慢地道:“阿桑,七夕情人节快到了呢。”
“顾念深,关于MEK,你究竟要怎么做?”
他默然地晃动着高脚杯,猩红的液体在灯光下,散发着迷离的颜色。她恍惚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他手里的那杯酒,此刻,被他掌控左右,不得翻身。
亦舒说过,如果有人用钞票扔你,不要紧,一张张地拾起来。与温饱有关的时候,一点点自尊不算什么。
有些情绪,非得你身临其境才能体会。就像未曾失恋的人,无论你如何描述那种痛苦,她也无法体会。而她此时,方才完全领悟师太的话。
“阿深,你想做什么,是我和你之间的事。可东曜是我爸爸一辈子的心血。”她低着头,拼命压抑着从喉咙里逸出的颤音。
顾念深放下杯子抬起头看她,完全暴露在灯光下的脸是那么英俊,像顶级服装杂志上的模特一样完美,也同样冷漠。
“怕了?”他笑着问她。
她抬起头看着他。如果说,他是要通过嘲笑讽刺她来获得满足或快感,她不介意,愿意通通受着。
可他忽然低声笑起来:“阿桑,你还和以前一样,不管怎么样,只要能达到目的,你都愿意。”
她的心一抽一抽地疼,频率不快,但每一次都迟钝而沉重,几乎压得她不能呼吸。
难过吗?委屈吗?不,她告诉自己,对,她就是这样的人。
“那么,现在你想要我做什么?” 她抬起头看着他,面无表情,像橱柜里漂亮精致的瓷娃娃。
顾念深动也不动,冷漠地盯着她。那双黑曜石般的眼,像一面镜子,照出她的狼狈,又像一把匕首,不动声色地凌迟着她的尊严。
每一分钟都是一种煎熬,她的脑子在清醒和混沌间不断转换,从透明的落地窗看出去,漆黑的夜空落满星辰。她忽然想起,自己所站的位置是酒店的2317房。
原来如此。
分不清是自嘲还是嘲笑顾念深,她冷冷地扯开嘴角,深深吸一口气,抬手脱下裙子外薄薄的针织开衫。开衫内,是一件白色的小礼裙,她为显郑重特意穿来的,想不到最后却要脱下,多像狗血的电视连续剧。
顾念深的脸色阴沉,目光更冷,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森然的气质。他盯着她放在裙子肩带上的手,她骨节泛白,略有犹疑,最终,还是缓缓解开。
圆润的肩膀下,是大片晶莹如雪的肌肤,肩带开了一半,裙子渐渐滑下去,一如她不断下沉的心。
杯子被捏碎,她抬头惊愕地看着他满手刺目的鲜血,顺着手腕滴落在白色的地毯上,殷红点点,像是忽然盛开的花。
他不管不顾,站起来,朝她步步逼近。她的心提到喉咙口,像是下一秒就要蹦出来,一时间连喘息也不敢。
他伸出染着鲜血的手捧住她的脸,一字一顿地道:“秦桑绿,你作践自己是你的权力,但你没有资格作践别人。”
门开了又关。
她站在原地,看着对面水晶玻璃墙上映照出来的女人——衣衫不整,半边脸血迹斑斑,目光茫然。忽然,她蹲下来,眼泪落在地毯上,一点声音没有。绝望像潮水一样涌来,铺天盖地淹没她的头顶,无边无际的黑暗,她好像连悲伤的力气也没有了。
错了吗?她错了吗?她只是想保护好自己拥有着的东西。她的眼泪越来越多,像是要把他缺席的那五年的悲伤都补上。
顾念深,到底怎么样你才能放过我?
黑暗的尽头是黎明的光亮。这句话与励志和希望,没有半毛钱关系,这就是事实。除非世界末日,否则不管多么黑的夜,最终都会亮起来。
所以,不管你多么想逃避一件事,也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
东曜的股东们要求召开紧急会议,秦时天不得不出席。秦家作为最大股东,出了这样的事,理应给各位股东一个交代。秦桑绿坐在秦时天旁边,听着他左右应付那些刻薄尖锐的话,像是有一把匕首插进她的胸膛搅动,疼到无以复加,比被顾念深羞辱还要难受。
最后,秦时天以多年来的威严压住场面。大家勉为其难地接受了他的说法,先把MEK收购的案子解决掉,其余的以后再谈。
办公室里,秦时天坐在椅子上,一时间老态毕露。她鼻尖泛酸,嗫嚅着喊了声:“爸爸。”
“阿桑,Joe怎么说?”他问。
秦桑绿没有将顾念深是董事长的话说出来,只敷衍着说他答应考虑。秦时天不傻,看着女儿的样子,知道事情绝非她说的那么简单。踌躇半晌,秦桑绿道:“我去请教一下顾恒远,或许以他的人脉,这件事可能会处理得快一些。”
“爸,可以再相信我一次吗?”她抬起头看着秦时天。
她知道,东曜在她手里出了这么大的问题,她其实没脸再提出这样的要求。但她的内心更排斥让父母知道,这件事其实是因为她和顾念深之间的关系。
秦时天拍了拍她的肩膀,点头道:“阿桑,爸爸永远是你的后盾。”
她心里一阵酸楚。她像小时候一样,蹲下来趴在爸爸的膝上,就像大树在汲取着土地的养分。
秦桑绿,你有作践自己的权力,但你没有资格作践别人。
她努力回想顾念深在说这话时的语气和神情,是冰冷的,还有源源不断的怒气,这说明什么?他没有想要她拿什么来交换,或者在这件事上,他就打算将她置于死地?
犹豫很久,她还是决定再约他见面。虽然她对于他是否会帮助自己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把握。就当是一次商业谈判好了,她不能什么都不做,只等着他给一个结果。
顾念深在电话里答应得很爽快,晚上七点钟,在城市花园百合厅见。挂了电话,她还有一些茫然,没有想到他会不为难自己就答应下来,分明记得他昨天走时的震怒。
她有些疑惑,究竟是这个男人越来越深不可测了,还是她高估了那件事情在他心里的分量。
毕竟,时间是无所不能的。
可事实上无所不能的是爱,这是这世界唯一不受时间影响的事情。但年轻时的我们,都有一颗骄傲的心,它不愿对爱臣服,甚至不相信爱。直到很久之后,你的心开始不受你的管制,你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一直是爱的奴隶。
城市花园,是G市最早开的西餐厅。地中海风格的装潢,色彩明艳亮丽,所有包间的名字都以花命名,餐桌上也有一束相应的花。百合厅的吊灯是盛开的百合花样式,餐桌面上铺着白色蕾丝的桌布,繁复精致的花纹,极尽奢华。
顾念深坐在对面,背后是贯穿G市的南湾河。河的两岸被开发成了旅游景点,灯火点点,映照在河面上,像是翻过来的天空。他像是坐在天空之上,不动声色地指点着这万里江山。
她曾经被这样的一个男人爱过。忽然间,秦桑绿有一瞬间的心潮澎湃。但片刻后,她就清醒过来。
所有曾经的事,就意味着已经结束。
“关于MEK,我认为,分解不如扩大。即便在高于市价两成的基础上卖出旗下业务,你也不一定能赚钱。商人,以赢利为目的。”秦桑绿坐直了身体,目光直视着他。
“离情人节还有几天?”他抬头看向她。
秦桑绿有一肚子的话想说,被迫停了下来。她皱着眉,神情有些不满。
“还有几天?”
就当他是一个客户,客户就是上帝,她安慰自己。然后她默默地计算日子:“还有四天。”忍了又忍,到底还是意难平,于是她问,“请问顾先生,这和我们在商量的事情有什么关系吗?”
“有。”他粲然一笑,比身后倒映着的万家灯火还要绚烂。
秦桑绿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我会开记者发布会,将MEK和SN都纳入顾氏,你手里的股份将立即升值,随时可以脱手,绝对对得起你前期的投入。当然,你也可以保留,成为第二大股东,每年分得丰厚利润不说,股值也将逐年倍增。”
MEK,不是一般的小公司。能一次性买走易昭天以及其他几大股东手中的股份,可见顾念深一定有强大的资本支持,而顾氏集团早已可以被列入金融教材案例。若真按顾念深所说,MEK和SN归入旗下,那她手中的股份价值自然倍增。
但这一切来得太轻松,她不敢相信,脑袋中的第一反应就是,他有什么条件?
是要拿当年的真相来换吗?
“要我做什么?”她小心翼翼地问。
他黑曜石般的眼睛盯着她。半晌,他勾起唇角,露出自嘲似的笑:“阿桑,你叫我对你趁火打劫?”
她不知如何回答,伸手拢了拢头发。
顾念深接着道:“阿桑,你收购MEK的事我的确知道,但在商言商,我不提醒你,是因为我商人的身份。何况阿桑,你太冒进了,吃点亏不见得是坏事。”
这样的话,易昭天也说过。但她哪里冒进?那个时候收购MEK,明明是最合适的时机。
顾念深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开口解释道:“就举一例,你收购之初,MEK就以B股换A股,这样自爆资金危机问题的处理方式,你不疑有他?”
秦桑绿豁然开朗。是啊!可她当时还沾沾自喜,以为找到了MEK的软肋。她抬头看向他,恍然间,好像发现他眼底似乎藏了笑意——不是讥讽或嘲笑,而是一种柔软而温和的笑。
她的心不由自主地颤了颤,立马收回了目光。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只怪他长得太完美了。
顾念深眼底笑意又深几分,不过却藏于暗处。他似乎对她的想法了然于心,非要故意再次引诱她。
“阿桑。”
她不得不再次看向他。他的笑更柔软了,像晴朗天空里的云,整个南湾河的美景都映在他的眼底,凝聚于他的眉间,惊艳了这方寸间的天地。
“情人节快乐,这是礼物。”连他的声音都变得更加低沉了,像演奏厅里的大提琴声,一直流到人心里。
她抬起头惊愕地看向他,却撞进他深深的眼眸里——那如黑曜石的眼眸,像窗外沉静温柔的夜,无边无际地包裹着她。
她的手心微微发热,心跳漏了一拍。她不想妄自揣测他是什么意思,却又不由自主地去想。思绪变得混乱,她假装越过他看向窗外的夜景,但他灼人的视线,似乎要把她的身体都燃烧起来。
这样贵重的一个礼物,她承受得起吗?是什么样的关系,才会送情人节礼物?她该拒绝吗?
一时间,她混乱极了,手心和背脊都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所以,当嘴巴自作主张代替她说出“谢谢”两个字的时候,她忽然有些恨自己。好像印证了顾念深说的那句话,为了达到目的,她真的不管什么都愿意,哪怕明明知道这不合适。
站起来,她匆匆找个借口告辞。手腕忽然被拽住,她连头也不转。
“不问为什么吗?”
她咬紧嘴唇,直到尖锐的疼痛传到了大脑,她才缓缓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轻声说:“那是你的事情。”
身后,是他若有深意的低沉笑声。
初秋,夜晚的风微凉。沿着南湾河一路走,身上的汗被风吹干后,秦桑绿渐渐生出一些寒意。她双臂环抱住自己,顾念深那句“不问为什么吗”像咒语一样,在她的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响起。
她对此事避如蛇蝎,怕会打开潘多拉的盒子,让里面的怪物跑出来。她真的是个很自私的人,这些年她始终遵从生物趋利避害的本能,不允许生活中有一点在她掌控之外的事情发生。她要的是一步一步都按照她的计划来完成的稳妥人生。
可顾念深,是她稳妥生活里的一个意外。她先是恐慌、害怕,然后就拼命逃避。然而现在,她却发现自己似乎是离他越来越近了。
陆西年来的时候,她还坐在江边发愣。夜晚江边温度低,他伸手搭在她肩上的时候,有一股凉意从掌心传来,他忙脱下外套替她披上。
秦桑绿摇摇头,将外套还给他,心里像装了炉子,热气腾腾,烘得她急躁难受。陆西年抱着外套坐下来,陪她静静坐着。许久后,她才开口道:“顾念深要把MEK纳入顾氏。”
“这是好事啊,你的股票价值将大幅上升。”他脱口而出。
可一旁的秦桑绿脸色凝重,目光中倦意深深。
他缓慢地问:“有条件?”
“没有,他说这是送我的情人节礼物。”
好大的手笔,整个G市,怕也找不出这样的男人了吧。但,同为男人,他觉得这是一种暗示。秦桑绿这么聪明,怎么会察觉不出?所以她才这样心事重重吗?
“我宁愿他提出什么条件,至少我能搞清楚所有状况。这样云里雾里的感觉,让我不安,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要做什么,总感觉我和这件事好像都在他的掌控中了。可是我不能拒绝他,我拒绝不起。所以即便日后要付出什么代价,那也是我应该的,没有白吃的午餐。”她说完,把脸埋在手掌中。
他从来没有听她一次说了这么多的话。她一定是混乱极了,话里充满了个人情绪,不似平常条理清晰。
他伸手将她抱在怀里。这是他们第二次拥抱,她依旧和他记忆中一样瘦小单薄。内心有一股奇异的情愫涌过,有一个念头闪过,然后迅速生根,他的心瞬间澎湃起来。
陆西年,你要变得强大,比顾念深更强大,你要护这个女子一生无虞、安乐无忧。
一辆迈巴赫62从江边开过去时,在一对相拥的人影前稍停了几秒。鹅黄色裙角像一根针,落在他的眉心,他微微蹙眉。
看样子,有些障碍必须清除。
早上,秦时天听完了女儿的话后,静默片刻。他忽然想起了那晚,他站在窗前看见的场景。抿了口茶,他抬起头道:“所以说,其实SN的真正老板是阿深?”
秦桑绿点头:“但他说在商言商,我们立场对立,收购案必然不会透露给我。”
“自然如此。”
面对秦时天平静的目光,她怔了怔。自己怎么将他的话原话复述了?是也信了他的话,还是在为自己找寻信任他的另一个证明?
“阿桑,你怎么想?”秦时天端起茶杯,闲话家常一般地问。
可秦桑绿被问住了,不知道爸爸指的是什么,一时间竟回答不出。
她的疑惑落在秦时天眼里,又有另一番意义。他从桌子上拿起报纸,不再逼问刚才的问题,用十分平常的语气道:“阿桑,阿深说得对,在商言商。你也不用觉得,他现在把MEK纳入顾氏,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同样也是在商言商。当然,他也顺道帮了你。”
这几句话,秦桑绿消化了许久才算想明白。她心里忽然有一种轻松一些了的感觉,或许,真的是自己想太多了。
从那晚答应将MEK纳入顾氏之后,顾念深就再没有联系过她。公司那些老家伙咄咄逼人,她已经疲于应付,但也不敢贸然将顾念深的话透露出来。她不知道,他会不会真的那样做。
好几次,她把电话拿在了手里,但犹犹豫豫,到底也没有拨出去。她怕面对她,可也知道,她逃避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
夏夏约她出去吃午饭。在公司附近的餐厅,她们点好菜,服务生拿着菜单退下。夏夏看着她的脸,咂咂嘴道:“啧啧啧,瞧你的黑眼圈儿,快赶上国宝了。”
她悠然地叹了口气:“你又不是不知道目前状况。”
夏夏点点头,但立刻又笑起来:“不说这些破事了。对了,今晚情人节,你的小情人准备带你怎么过?”
她忽然想起了另一个人。曾经,纪南方总是一脸轻佻地称她为顾念深的小情人。她皱眉,十分不喜欢这样不正经的称谓,好像她对他而言,就是个随便的存在。顾念深看她不高兴,总是嘴角含笑,可目光中,却是如水的温柔,丝丝缕缕地包裹着她。
想来真可笑,她自己何曾珍重地对待过他,却一心要他不能慢待她分毫,像个任性索取爱的小姑娘。
索爱?她吓了一跳,立即像逃兵一样,从思绪中跳出来。
回忆有时候就像一盏灯,照在心底九曲十八弯的隐秘位置,隔着漫长的寂静时光,褪去铅华和喧闹,抖落下往日不曾被重视的细枝末节。时过境迁,当你带着一种唏嘘的姿态打量,然后,当日被自己忽略的隐藏情绪忽然露脸,隔着时空吓你一跳。
对面的夏夏神色复杂不明,秦桑绿渐渐缓过神来,端起桌子上的冰柠檬水喝。冰凉的感觉让她的精神一振,于是她笑着道:“看样子,我不和陆西年发展些什么,还辜负了你们的期望呢。”
“嘁,别告诉我你不喜欢他。这些年你周围的男人也不乏优秀权贵,可除了他,没见你和谁亲密过。”夏夏对她的说法不屑一顾。
秦桑绿微微笑了一下。橘黄色的灯光下,她的笑被晕染,像是夜晚的月亮,有种蒙着纱似的朦胧的美,让人心突兀地停了一下。她不是倾城色,但有时候又胜似倾城色。
“阿桑,这些年,我自认为也算是你的好姐妹,可我觉得,我根本不了解你。我看不透你,就连你的想法,我也一点儿不知道。”夏夏有点儿不高兴。
秦桑绿愣了愣,不了解也看不透,就不能做好朋友吗?为什么非要看透一个人,她们又不是对手。
可看着望向窗外面无表情的夏夏,她还是没有将这些话说出口。她们认识快四年了,想想,时间过得还真快。
“夏夏,我没有什么想法,真的,我就一心想把东曜做好。至于西年,我把他当作和你一样的好朋友。”秦桑绿道。
夏夏转过脸,眉头微皱:“可我看得出,他似乎喜欢你。”
秦桑绿想起那天在办公室时他眼底的忧伤,有一瞬间的恍惚,但很快清醒过来。这些年,她没有想过爱,也没有想过要恋爱。
“荷尔蒙的问题,他呀,是该找个女朋友了。”秦桑绿避重就轻。
服务生来上菜,水晶莲藕、水煮盐虾、时令蔬菜、酸辣谭鱼头,淡黄色的桌布上摆着五颜六色的菜肴。夏夏这个人,永远喜欢热闹和多姿多彩的生活,不甘于平淡。
不像她,喜欢的东西总是那么几样,极少尝试新的变化,有点儿偏执。
或许是看见美食,夏夏一扫刚才的郁闷,拿起筷子,对秦桑绿笑道:“好啦,审问你这么久了,赶紧吃吧。我请客,千万不要客气,想吃什么再点。”
早春的天气,温暖中夹杂着点清凉,秦桑绿最喜欢这样的季节。窗外淡淡的光晕落在她的胳膊上,暖洋洋的,她忽然想喝一点酒。于是她喊来服务生,要了一瓶度数极低的清酒。
她不胜酒力,每次有应酬时,撒个娇,一群大老爷们儿也不至于为难她,而她又会很机警地立刻换上果汁。因此,此时一点点酒,就让她有了醉意。
顾念深来电话时,她刚刚午睡起来,整个人还有点儿迷糊。这是她的私人电话,知道的人不多,因此接电话时,她的语气就随便起来。
直到他说“桑桑,是我”时,她才忽然清醒过来。
前一秒她好像还是只慵懒的小猫,后一秒,立刻警觉起来,像只小狼。顾念深发出低沉的笑声。秦桑绿的脸微微发烧,他总是不动声色,让她觉得尴尬。
“晚上一起吃饭,明天我会开新闻发布会,这是你的情人节礼物。”他在那端淡淡地道。
“好。地点和我秘书联系。”她不能拒绝,但不忘要拉开距离。
顾念深也不恼,应了声好便利落地挂掉电话。这就是他的阿桑和别的女人不同的地方,她从不做徒劳的挣扎,她知道自己要什么。
就像她根本不过问他是如何弄到她的电话。在她眼里,事实是不必多问的。
秦桑绿握着手机发愣。很久以后她才知道,其实对于顾念深来说,她铆足了力气也不是他的对手。他是个高明的猎人,想要什么就一步步布网,不露痕迹,等你有所察觉时,已经落入网中。
陆西年来的时候,她已经准备出门。他捧着一束紫色的风信子,穿立领衬衫,外套针织背心,像刚出校门的大学生,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她莫名地想起了那个人,他连笑的时候,都是淡淡的。
陆西年看她愣怔,笑道:“有幸请秦总赏光,一块去吃个饭吗?省得我这孤家寡人可怜。”
“陆先生,你现在出去,随便抓个姑娘都愿意和你吃饭。我呢,已经有约在身。”秦桑绿和他贫。
“和顾念深吗?”陆西年放下花。
看她点头,陆西年的笑容有些黯淡。他来的时候其实已经想到,但还是决心要跑一趟。这是情人节,他有意给她点儿暗示。
秦桑绿不想让气氛变得凝重严肃,走回办公室旁,按下内线,梅西的声音传来。她开口吩咐道:“让夏夏来我办公室一趟。”说完,她转身笑着看向陆西年,“把我最好的朋友借你一晚,省得你孤家寡人可怜。”
陆西年张开嘴巴要说什么,夏夏却已经敲门进来,于是他什么也没有说。秦桑绿拍了拍夏夏的肩膀:“陆总要请你吃饭,肯不肯赏光?”
夏夏看向他。陆西年自小在国外长大,极有绅士风度,而绅士风度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不能给女子难堪。
星光是G市唯一一家实行会员制的餐厅,位于海森大厦的最高层,却不从大厦入口处进,而是另开了门,直通餐厅。门童穿着白衣黑裤核实身份,餐厅的主题是蓝色,地中海式装潢,头顶是水晶天窗,墙壁上镶嵌华丽壁灯,抬头犹如仰望满天繁星。
司机将车停在门口,她吩咐好后施施然下车。门童永远面带矜持的微笑,彬彬有礼的模样。她报出顾先生的名字后,门童告知她位置,然后亲自送她上电梯。
已经习惯了尊贵的生活,有朝一日落入凡尘,一定不习惯,怪不得那些破产的人,最后大多选择了自杀。秦桑绿想。
很难想象,顾念深居然没有选择包厢,而是在大厅中间偏侧的位置。他很醒目,她远远地就看见了他,但还是由侍者带着落座。
顾念深看见她,嘴角浮上笑意,有几分深意。秦桑绿低头打量了下自己的服装——大衣里内搭的裙子,是年前母亲从法国设计师Jauor Mt那里特制的复古旗袍样式,颜色是奶白色,样式极简单,细看会发现裙子下面用浅金色的丝线绣出的繁复花纹。裙子是九分袖,袖口呈花苞形,是点睛之笔。外面搭Chanel最新款绿色大衣,平常绾着的头发随意散在身后。和今天约会的一些名媛比起来,这样的装扮实在算不上盛装。
“真是别出心裁,颜色搭配也很合适,清冽又娇媚。”他赞道。
她含着笑坐下来。他这样赞美倒显得她故意这样装扮给他看似的,她只好不说话。
他打个手势,侍者过来,恭敬地喊:“顾先生。”
“十分钟后上菜。”他吩咐道。
侍者走时放下了帷幔。纱上绣着极浅的紫色纹路,壁灯散发出暖黄色的光晕,晕染在上面,朦朦胧胧的美。
他们就这么沉默着,气氛倒也不算坏。窗外是漫无边际的黑夜,大厅里,行云流水的钢琴声,营造出浪漫的氛围,倒显得他们有些不伦不类。
“第一次过情人节是十八岁那年,按中国的算法,刚好成年。”顾念深嘴角含笑,淡淡说道。
大抵是分寸拿捏得极好,他含着笑,随意地说,与闲话家常并没有两样。连秦桑绿这样戒备的人都被带入氛围,她虽不说话,可也莫名其妙地想到了那年。
多可笑,堂堂顾氏公子,被她拉去吃烤羊肉串。因为人太多,连位置也没有,他们只好蹲在马路边,一手拿着散发着辛辣香味的羊肉串,一手还端着滚烫的肉丸子。好不容易有人吃好,她连推带喊让他去抢位置。他的脸又红又白,那眼神恨不得要掐死她,但还是乖乖抢了位置。满满一桌子的小吃,都是穷人的吃法,他没吃过,觉得脏兮兮的不愿吃。她连哄带骗,让他吃了一口麻辣烫。
那时候真是故意的,她挖空心思试探着他到底爱自己多深。年轻的女孩总是认为,一个男人愿意迁就你的喜乐,就是爱你,她也没能免俗。
顾念深的目光从她身上掠过,水晶吊灯折射出水一样的光,照在她身上,让她显得柔软了起来。他的笑有片刻僵硬,然后,冷冷地收回目光。
侍者端着精致的菜肴过来,她的思绪被打断,恍惚一会儿才认清现实。好像刚才一会儿工夫,她像是被人下了蛊——情不自禁。
“Happy Valentine's Day。(情人节快乐)。”他端起面前的高脚杯。
水晶杯里的猩红色液体,轻摇慢晃,有说不出的诱惑。她举杯与他碰撞,发出好听的声音。她仰头小酌一口。
“谢谢你的礼物。”她放下杯子。
顾念深看她一眼,目光流转,漫不经心地道:“周幽王为褒姒一笑,不惜烽火戏诸侯,你喜欢就好。”
他这样似真似假的暧昧语气,最让她为难,进退维谷。她只好朝他笑笑,反正女人的笑容原本就是一件武器。
“阿桑,接手东曜压力很大吧?好在秦伯伯身体康健,你有难以抉择的随时都可以问,东曜这两年发展得很稳。”像朋友间的闲谈,他一边吃,一边与她聊几句。
秦桑绿点点头:“董事会的压力是一方面,这个你也明白。但爸爸觉得我可以尝试着做,就为这个,我妈经常和他吵。”
顾念深夹了一块鱼尾上的肉放在她面前的碟子里,道:“我回来后,和南方他们来过一次,这儿的鲈鱼做得十分鲜嫩,你可以尝尝。”说罢,他像是又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看着她,笑着道,“以后我们也算是合作伙伴,有什么困难,随时欢迎来问我,算是报当年秦伯伯的恩。”
那一笑,他眼底繁星璀璨。原本就十分出色的一个人,这样一来,竟让人觉得惊才绝艳。她看着骨瓷的碟子里的那块鱼肉,一颗心,像被微风吹皱了湖面的春水,荡起涟漪。
这一顿饭,顾念深和她像个老朋友一样,一边吃饭,一边偶尔聊上几句,气氛是这次他回来后从未有过的轻松。她渐渐放下警惕,直到许久后她才知道,论技巧、论分寸、论火候、论本领,他都是高手,不动声色间,掌控着局面,让事情随他的意念发展。
秦桑绿不是不聪明,不是不够敏感,但女人大多都有一个毛病——任何事情,只要一和情字沾边,理智就会退让三分。
何况,旧情人永远留在女人心里一个隐秘的位置。那个小小的位置里,遍布机关,牵一发而动全身。
上饭后甜点时,她去卫生间洗手。出来时,她竟然遇见纪南方在洗漱口拥着一个年轻姑娘调戏。纪南方姿态轻佻,那女子面若桃花,眉目含情。秦桑绿笑,心想,又有一个傻姑娘要掉进去。
纪南方是谁?
G市有名的花花大少,玩过的女人车载斗量,环肥燕瘦,各有千秋。抛开真心来看,他对女人其实不错,送礼物、请吃饭、出去玩,从来不吝啬,也很有情调和品位。
她不准备打扰他猎艳,从他身旁默默走过去,可纪南方却一眼就看见了她。
“阿桑。”
她转过头,笑意深深地看着他。
纪南方勾起唇坏坏地笑了笑:“今儿可是情人节,别说你是一个人来的,爷不信。”
秦桑绿觉得好笑。自从她和顾念深分开后,纪南方每次见到她,就像是斗鸡,总要和她呛上几句,她向来不和他计较。男人之间的友情,虽和女人之间的形式不同,但论深浅,绝对是一样的。何况他们还是多年的发小关系。
“敢情我过个情人节也犯了法,非得去当尼姑?”她不咸不淡地反问。
她不是顾念深的对手,但纪南方她还是有把握与他斗一斗的。
果然他被呛得半晌没话,于是索性耍起了无赖:“不行,我一定要去看看你和何方神圣在一起。”
一旁的姑娘看他这劲头以为是遇见了前女友,为了防止旧情复燃,上前一步,挽着他的胳膊,娇滴滴地喊:“南方。”
他稍稍低头,在姑娘脸上亲了一口,安抚道:“宝贝儿,等会儿爷带你去玩好玩儿的。”
秦桑绿懒得站在这儿与他贫,转身就走。
拉开帷幔,顾念深看向窗外。夜晚的天空像块丝绒布,繁星闪烁。他的侧脸在灯光与夜空的交融下,变得格外柔和。
忽然,纪南方惊叫一声:“阿深。”
顾念深转过头来,纪南方伸出兰花指,张口结舌:“你……你……你们……”
秦桑绿翻了个白眼。
看着他颤颤巍巍的兰花指,顾念深十分淡定地斜睨了他一眼。秦桑绿感觉顾念深肯定会说出什么让纪南方吐血的惊世绝句,但她没有想到半路会突然杀出一个程咬金。
容夜白一手挑开帷幔,十足的匪气贵公子,大抵是喝了些酒,一脸的妖孽相。他看着激动不已的纪南方淡然道:“鬼叫什么,像是捉奸在床似的。”
“噗……小白,捉谁?阿桑根本没戏,总不会是阿深吧?可阿深,你怎么会看上纪南方那崽子?”另一女子轻言软语。
众人微愣,而后笑倒。
纪南方再迟钝也听得出这话绝对是在编排他,敢情他堂堂纪公子是吃素的?他转过身,对那女子怒目相对,一副要干仗的架势。可容夜白凤眸微眯,嘴角微挑,表情带着赤裸裸的威胁。
纪公子蔫了,满目哀怨地看向顾念深。
谁不知道那女子是鹿米米,又有谁不知道,在容夜白心里世上无一人比得上鹿米米在他心里的地位。哪怕她说要天上的星星,容夜白也会绞尽脑汁替她办到。这人,是容夜白的绝世珍宝,谁也碰不得。
秦桑绿才发现被容夜白护在胸前的女子。这女子娇小动人,非倾城貌,眉眼间却灵气逼人。几年前,她还和顾念深在一起时,容夜白正在追鹿米米。两人有过交集,对彼此的印象都不错,若不是因为顾念深和容夜白的关系,或许还可以成为闺中密友。
鹿米米看见秦桑绿,笑逐颜开。她挪开容夜白护在自己胸前的胳膊,跳到她的面前,亲热地拉着她的手道:“阿桑,好久不见,小白说你做了大老板了。”
被一个男人倾心守护的女子,总是有着可贵的真诚与热情,因为她无须为生计奔波,不担心吃亏上当,更不用事事劳心劳力,总有人在身后为她打点好一切。她的生活里,她的眼睛里,都不会看见丑陋肮脏的一面。真诚和热情,是上帝在造人时赐予我们最初的礼物,而她只需要保持着自己最原本的面貌。
她笑道:“真正的大老板是你家小白,我哪敢不自量力?”
容夜白笑,伸手将鹿米米勾进怀里。鹿米米不愿意,打掉他伸过来的手,转身与他怒目相对:“你烦不烦人?我与阿桑说会儿话,去去去,别捣乱。”
一圈人都见惯了鹿米米的嚣张。
秦桑绿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眼前闪过似曾相识的画面。几年前,她每次和那人出去,他总是喜欢将自己困在身旁,但凡她稍稍离开,他就不动声色地将她拉回来按在怀里。
以前她总觉得他很烦人,连一点儿私人空间也不给她。但此时旁观别人,她竟觉得容夜白的姿态是一种守护,所有深情都在他伸手护鹿米米的那个姿态里。鼻尖泛酸,一股热气翻涌上来,她默默吸一口气,是自己矫情了吗?
“对了阿深,我们准备去容色玩会儿,正好遇见了,一起吧?”容夜白问道。
纪南方哼了声,慢吞吞地道:“阿深哪年情人节和我们一起玩过?你别太瞧得起自己了。”终于有个机会能报仇,他才不会放过。
身后站的都是圈内人,见纪南方这样说纷纷加入劝说的行列。抛开顾氏本身的光环,顾念深也已是今非昔比,多少人想借此与他亲密,好在以后的商业行为中获利。
顾念深的目光似无意地从她身上掠过。这一瞥,却让人遐想无限,每个人都将注意力转向秦桑绿。
连鹿米米这样神经大条的人都察觉出来了,握着她的手,稍加重了几分力气,热情地邀她一起:“去嘛,阿桑,你去的话,正好还和我有个伴,放心,有我在,谁也不敢欺负你。”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她再不去,就实在有些不上道儿了。
一群人浩浩荡荡去了容色。容夜白一早就留下最大的包厢,零食、饮品、水果,一应俱全。在包厢坐下后,秦桑绿才发现,其他人居然都是成双成对的。也难怪,情人节嘛,虽不一定都是神仙眷侣,但谁也不想在这样的日子里形单影只。
鹿米米从容夜白身边蹿过来,把原本坐在秦桑绿身边的人挤走,坐下来朝她眨眨眼睛:“咱们玩吧,看见那些小狐狸精脑仁都疼。”
哈哈,也只有鹿米米这样有恃无恐的人,才敢这样直言不讳吧。
包厢里的人都是麦霸。有人一手搂着姑娘的细软腰肢,一起深情合唱,其余的玩起了摇骰子。
秦桑绿忽然想起了那人下车前,越过众人走到她面前,对她低声耳语:“谢谢。”
这话说得好像她是特意为了他才来的,她笑笑,道:“客气什么?大过节的,我也想玩玩放松放松。”
顾念深瞥了她一眼,没有再接下去,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板蓝色的药片递给她。她来不及看是什么,就听他说:“上车前买的,留着备用。”说完,他就被身后追上来的众人闹着一起离开了。
她低着头,借着门口的霓虹灯看是什么,心像被什么撞击了一下,呼吸一窒,直到吸了口冷气才平复过来。
那是一种专门用于喝酒前保护肝脏与脾胃的药片。
她有严重的胃病,不适合喝酒。几年前,也是这样一伙人出去过圣诞节,她被迫喝了些酒,回去后吐得天昏地暗,胃疼了好几天。此后他再也没有让她喝过酒,每次遇见要她喝酒的人,他能挡则挡,挡不住就替她喝下。
这药片,将往日他所有的温柔都拎到她眼前。她胸口一阵阵的热气涌上来,连眼眶都微微发胀。
鹿米米看她神色愣怔,顺着她的目光好奇地看过去。那人被围在中间,笑容清浅,举手投足间散发着慵懒尊贵的气质。他真是那种即便掉进人海,也会被一眼认出的男人,像是身上被烙印上自己独有的标志。
“喂。”鹿米米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秦桑绿回过神。但她到底不像一般小姑娘那样沉不住气,转瞬间就将情绪收敛好,鹿米米已再也看不见她刚才那种混合着迷茫和戒备又微微有些骄傲的复杂神情了。
“阿桑,你有没有后悔过放弃阿深那样的男人?说真的,还没和小白在一起前,我都迷恋过他呢!你不知道,他简直是G市所有女人的梦想。”鹿米米知道玩心思自己不是秦桑绿的对手,索性与她开诚布公。
这一招是用对了,秦桑绿好半晌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与她打太极:“你真的迷恋过顾念深?”
鹿米米用力地点头,生怕秦桑绿不信似的。
秦桑绿刚准备说话,目光一瞥,竟笑了起来。鹿米米觉得气氛有些诡异,转过头,看见自家老公双手环胸站在一旁。
“哎,我好心来看看你,倒没想到听见老婆在迷恋别的男人。”容夜白挑眉道。
鹿米米立刻堆上一脸讨好的笑,伸出手去抱住老公的腰,像小狗一样,在他怀里蹭了半天,然后抬起头张嘴准备辩驳。
纪南方总是在关键时刻跳出来,他像鬼魅似的,端着一杯酒默不作声地从一旁站出来,对容夜白不屑一顾地道:“迷恋过阿深有什么稀奇,你问问在场的哪个女人没迷恋过?”
鹿米米立刻和纪南方成了同盟,一个劲儿地点头。
纪南方得到认可,气焰更嚣张了。他仰头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扔了杯子看向秦桑绿,慢悠悠地道:“当然,阿桑除外,阿深在她眼里,从来都不算什么。”
鹿米米神色有些尴尬。秦桑绿脸色微冷,仰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纪南方,有完没完?”
他像是喝多了酒,眼睛一瞪,立刻嚷了起来:“就是没完!”
这边的动静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大家纷纷看过来。顾念深站起来,越过众人走向这边。秦桑绿顿觉尴尬,她可以和纪南方大战八百个回合,但在顾念深面前她做不到,她只有拼命想逃的感觉。
纪南方这个王八蛋,伸手就拽住了她的手腕。她侧头,冷冷地看着他。她有一股凛然的气质,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你,显得气场十足。
“秦桑绿,你凭什么横?还不就靠阿深护着。”
顾念深走过来,目光流转,轻声道:“南方。”
他性格向来内敛克制,不轻易动怒,纪南方天不怕地不怕,但还是有些畏惧顾念深。若换在平常,他肯定就放手了,但此时酒劲上头,完全不管不顾了。
“秦桑绿,有些事,阿深不说,那是他没出息,但我今天必须得说,谁也甭想拦着。”纪南方仰头说。
众人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听纪南方这样说,都来了精神,立刻附和,要纪南方爆出顾少情史的第一手资料,场面顿时乱了。
顾念深眉头轻蹙,秦桑绿知道,饶是他,在这样的情况下,也阻止不了这个疯子。何况,还有这么多人在。
她心里慌乱,忽然间,像杂草丛生,密密麻麻地遍布她整个心房。她觉得几乎快要喘不过气了,上前一步,想要夺门而去。
“阿深,你都不记得了吗?秦桑绿刚和陆西年在一起的时候,你每天放学后都跟着他们,一直到秦桑绿回家。G市的十一月多冷啊,有一次,他们在餐厅里约会,你就靠在外面的墙上,只穿了一件衬衫。我和夜白叫你走,你不肯,硬是等到她回家。那一晚,你高烧近四十度,差点肺炎,好了之后,体重一下就跌了五斤……”
纪南方在后面絮絮叨叨。秦桑绿放在门把上的手失去了力气,一颗心像是泡在水里的海绵,湿漉漉的沉重,压得她浑身无力。
他跟踪她?每晚都如此,直到看着她回家?怎么可能?他那么倨傲的一个人,她甚至现在都还清楚地记得那晚他看她时冷漠的目光,明明是恨死她了。
她的脑子乱极了,偏偏纪南方不肯住嘴,接着说:“还有,她急性胃穿孔那次,医生说,西药根本没法根治,关键在养。而以前有位很出名的中医,看胃病是一等一的好,你打听来住址,二话不说就去了。结果呢,那老家伙凶得要死,说什么退隐就是退隐了,你求了多次,不惜给他当孙子使唤,还一路背着他从城西走过来。”
从城西走过来?他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少爷,身份尊贵,竟做了这样的事?纪南方爆出的这两件事,简直是枚炸弹,所有人都被炸得外焦里嫩。谁能相信堂堂顾少会做这样的事。
可偏偏这样的事,是从纪南方嘴巴里蹦出来的,由不得你不信。
秦桑绿咬着唇,口腔里有淡淡的血腥味,喉咙里像被人放了把火,烧得脑袋都疼起来。怎么会这样?明明是该恨死她的人,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顾念深,顾念深,顷刻间,像是有人在她耳边不停地念叨这个名字,她心慌意乱,整个背脊都出了一层黏腻的汗,沾在衣服上,裹得她透不过气来。
闭上眼睛,她用尽全身力气拉开门冲了出去。
深夜,冷风扑面。她从里面跑出来,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她根本没有办法平静下来。
脱掉高跟鞋拎在手里,她不看方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心里明明知道纪南方说的话是真的,可理智又告诉她,不要相信,假装什么也没有听见。这两种念头像是两个帮派的人,各自守护着自己的领土,打得不可开交。她觉得累极了,只有神志还十分清明。
秦桑绿,为什么这么介意?
另一个声音蓦然响起,她吓了一跳,愣在原地不再动弹,似有什么妄图从她心底最深处钻出来,但因要刺破血肉,所以格外疼痛。她闭上眼睛,蛮横地将它一点点按回到原来的位置。
顾念深穿着黑色的大衣站在她身后,不知多久了。昏黄的路灯下,有白色的像棉絮似的东西在飘,竟下起了雪!
她独自一人站在辽阔的天地之间,越发显得单薄瘦弱,身上散发出的生人勿近的气息,比起前几年更加明显了。
他在身后看她许久,才收敛好情绪,缓缓走近她。秦桑绿像只十分警惕的猫,立刻转过身。
顾念深抬起手臂,挂在他手臂上的是她的绿色大衣,她觉得有些尴尬,想伸手接过来,顾念深却已经绕到她身后替她穿了起来。他的呼吸萦绕在她的颈间,痒痒的,她的心一阵收缩。
“下雪了。”他仰起头道。
她抬起头看,好漂亮的景色——天空飘满洁白的雪花,暖黄色的路灯下染出一圈圈的光晕,将这景衬托得更为梦幻。这个城市,已经许久没有下过这样一场漂亮的雪了。
顾念深的目光由上落下,俯瞰她整张脸。她有着优美的线条和轮廓,眼睛很圆,总带点天真无辜的孩子气,微微眯起来的时候,像只娇憨的猫,静静看人时,又是凛然冷冽的样子。但很多时候,他都觉得她是面目模糊的。
“美好的,容易让人沉陷。”他轻声道。
“容易让人沉陷?美好与否,都有自己的看法,而是不是沉陷,也是自己的选择,和别的没关系。”她保持着仰头看雪的姿势,语气淡淡的。
顾念深笑了笑,向她身边迈近一步,有温热的呼吸洒在她裸露在外的脖颈上。她的身体瞬间绷紧,全身心戒备起来。
“这是情不自禁,阿桑,你也有过吧?”他声音柔软,带着点酒后的慵懒。
像被猫爪子挠了一下,她的心有轻微酥麻,不过片刻就恢复清明。她侧身,主动与他的目光对视,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一种近乎冷漠的神色。她笑道:“有什么稀奇?谁没有过情不自禁的片刻?”
片刻?顾念深无声冷笑,秦桑绿变脸像翻书。刚才在包厢里,她脸上分明有惊诧和悲痛,不过转瞬即逝,而现在,变得更加冷漠。
“情人节已经结束了,阿桑,我送你回去。”他看着她,神色平静柔和。
她铆足了劲儿以为有一场仗要打,对方却丝毫没有想要接招的意思。她怔了怔,然后悻悻地收手。她与他并肩去容色门口取车。他们一路沉默,车内气氛压抑,短短几十分钟车程,她竟觉得煎熬。
好不容易开到家,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道谢下车,低头解安全带时,却被顾念深按住。他的手干燥温热,覆在她的手背上,灼烈的感觉从神经末梢传到大脑,她飞快地抽出手,疑惑地盯着他。
“阿桑,纪南方平常胡闹惯了,你别和他一般见识。”他看着她,认真地道。
秦桑绿的神经松了松,点点头道:“我知道。”说完,她再次解开安全带,然后转身准备下车。
顾念深出手很快,在她即将打开车门时,拽着她的手腕将她带进自己怀里。她猝不及防,脑袋撞在他的胸膛上。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让她的脸迅速烧起来,抬起头怒视着他,张嘴就要质问。顾念深低下头,飞快吻上。
其实早在之前,她那么冷冷地看着他对他笑的时候,他就想这么做了,将她狠狠地按在地上。但相比较之下,他更喜欢这样逼仄的空间,不管她如何奋力挣扎,都无法逃离。
他用一只手掌托住她的后脑勺,逼迫她贴近自己,另一只手将她的双手困在身后。秦桑绿完全动弹不得,被迫地接受他的吻,她咬紧牙齿负隅顽抗,任凭他如何疯狂霸道。顾念深觉得有一把火在他体内越烧越旺,她的抵抗像是催化剂,让他更想征服。看着她闭着眼睛拼命克制的表情,他忽然停下来,低笑一声,在她还未反应过来时,忽然含住她的耳垂,温柔逗弄。
果然,她身体一震,一股电流从脚趾蔓延到四肢百骸,浑身都变得酥麻。这个浑蛋,明知道这是她身体上最敏感的位置。
看着她的反应,顾念深笑得愉悦,嘴上的力气又加重几分。当牙齿轻轻咬上去时,明显听见她抽气的声音,他趁机再次吻住她的唇。
她来不及抵抗,只能任由他攻城略地,辗转吸吮。
不是没有感觉的,她连意识都逐渐涣散,空气稀薄,只觉得热极了,心像是要蹦出来,身体越来越软,任由自己攀附在他身上。
她羞愤地瞪着终于松手的顾念深,他的嘴唇红肿,秦桑绿想,自己一定也是这样。她越发觉得窘迫,真想伸手狠狠地给他一个耳光,但终究还是忍住了。
“如果是情人节交换礼物的话,顾总,这是不是太少了?”她冷笑着讥讽。
车内暖气十足,加上刚才的那一吻,简直让人燥热。他伸手解开衬衫的上面两粒扣子。看着他的动作,秦桑绿有些忐忑。顾念深靠在车椅上,慵懒又危险的模样,他抬起头,含着笑,慢吞吞地反问:“所以,你是想让我继续下去?”
秦桑绿恨不得咬碎一口银牙,双手握成拳,指尖嵌入掌心,钻心地疼。若不是这样,她很难保证,自己不会做出一些什么事来。
顾念深,他就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
“阿桑,男女之间若没有情,那就只是单纯的欲望,但我对你不是那样。”他看着她。
他变脸变得这么快,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不是哪样?不是只有欲望?那想怎么样?秦桑绿忽然想笑。
可顾念深却又再次喊她:“阿桑。”
她皱眉看向他。他的一双眼静静地看着她,黑曜石般的眼眸散发着奇异动人的光彩。她在那样的光彩照耀下,渐渐有些迷惑。
然后她听见他说:“阿桑,纪南方说的,都是真的。”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狠狠撞击了一下,整个胸腔都微微疼痛。几乎是本能地选择逃避,她不想再听,顾不得什么姿态,顾不得什么理智,转身就去拉车门,但慌乱中,一手汗液,竟拉不开车门。
顾念深没有再做什么过激的动作,他只是看着她仓皇的背影,目光复杂,若有深意。然后他俯下身,在她的耳边轻语:“阿桑,这五年来,我拼命地想忘了你,但抱歉,我没做到。
“有些爱情,和时间无关,和距离无关,甚至可以说,这些最后都成了推波助澜的凶手,它们让我知道,只要我看你一眼,我就还会爱你。”
多煽情的话,他的声调如同悦耳的大提琴,低沉醇厚,顾念深觉得,在他开口的那一瞬间,自己都沉醉了。可是秦桑绿没有,她只有片刻的失神,然后继续慌忙开门下车。
像是他的话会变成洪水猛兽,要把她毁灭。
这个冷漠到甚至有些狠心的女人。他看着她消失在暗沉的夜色中,然后闭上眼睛。车门没关,有冷风吹进来,像是吹进了他的身体,他整个胸膛都觉得有些冷,还有一些刺刺麻麻的疼。
秦桑绿匆忙跑回家,不顾微姨诧异的神色,径直冲上楼把自己关进房间。她放了满整整一缸水将自己泡在里面,一颗心还在跳个不停。他的话,她一字不差地都听了进去。
他说,他还是爱她。
纪南方说,他跟着她,每晚看她回家。他为了给她拿治胃病的药方,去给老医生当孙子使唤。
可是他在那个夜晚,恨得想要掐死自己。
她混乱极了,他的声音还拼命地在她脑子里响。他一定是别有用心,他故意骗她的吧?她把整个身体都沉进水里,可脑子里、心里、眼里,都是他,和他说的话。
她不相信爱,所以她活该孤独。和孤独比起来,她更害怕沦陷和伤害。她知道,有些伤口,即便是倾尽一生的时间也无法治愈。她不要自己活在这种无望里。
而他的爱,她认为是这个世界上最荒谬最危险的事情。
秦桑绿,不能相信,也不要相信。她几乎是念着这句话睡着的,可偏偏连睡觉也不得安生。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她十八岁那年。顾念深不算是个浪漫的人,却做过一件极为浪漫的事,在她生日时,找了一百个百岁的老人,录下每个人慈祥的脸和一句祝福,在十二点之前送给她。
昏暗的房间没有灯光,只有视频画面中那一张张在阳光下布满皱纹却慈善温暖的脸庞。她至今都记得,自己看着那画面,听着那朴实的祝福时,内心澎湃的情感,像是涨潮的大海要把她淹没。
他的吻就那样突然而至,她在他的怀里,像是要溺死过去,双手紧紧攀附着他。那一刻,全世界都静止了,只剩下他和他的吻。
胸口一阵大恸,她悠悠地睁开眼睛,思绪还沉浸在那个梦里。忽然,她双手掩面无声痛哭。
为什么偏偏是他给予过她这样令人快乐到几乎忘记一切的时刻?
包厢里,除了纪南方和容夜白外,其余的人都已经离开。鹿米米躺在容夜白的腿上酣睡,一脸安宁。这样简单的画面,令人动容。
顾念深坐下来,纪南方扔了手里的游戏机,看着他问:“怎么样,搞定了吗?”
“秦桑绿是那么容易被搞定的人?”容夜白的表情,像是在说他就是一个傻×。
纪南方夸张地叹气,然后把身体一仰,靠在沙发的软垫上,目光悠悠地看向顾念深,一脸忧伤:“阿深,这绝对是我过得最悲催的一个情人节,专门找人盯着卫生间的位置不说,还得时刻看着手机,生怕错过消息。怎么样?完成得还算合格吧?”
顾念深跷起二郎腿,想着在秦桑绿听了纪南方的话后,脸上一瞬间的表情。他轻笑一声,点点头。
纪南方如释重负,伸了个懒腰,看向容夜白怀里的鹿米米,笑着道:“阿白,亏你家米米,误打误撞还成全了我们的计划。”
容夜白低下头,爱怜地摸了摸鹿米米的头发。纪南方做呕吐状,鹿米米忽然悠悠地问道:“我成全了你们什么计划?”
纪南方吓了一跳,都被她听见了吗?
鹿米米微微仰起头,容夜白俯身吻下去,温柔缱绻,极尽缠绵,鹿米米在他的攻势下渐渐软化。许久后,他松开她,鹿米米累极,重新躺回他的腿上,迷迷糊糊间,还不忘嘱咐道:“小白,你们不许欺负阿桑。”
在纪南方惊讶的目光中,容夜白含笑抬起头,露出一个极风骚傲娇的笑。纪公子今天才知道,什么叫高手,看样子以后真得和这小子好好学习了。
至于鹿米米说的“不许欺负阿桑”,纪南方不知道他们今晚这样做算不算欺负。
事情还得从四天前的一个早上说起,地点是顾念深的办公室。那天,纪南方听说顾念深准备将MEK和SN纳入顾氏旗下,于是嘴贱地问道:“Why?”他不能理解,顾念深为什么会在最紧要的关头出手救她。按他的想法,就算是把秦桑绿灭了都不算过分,何况只是让东曜陷入危机。
顾念深不看他,转身看向一旁的容夜白,问道:“你要是秦桑绿你怎么想?”
“完全蒙了,各种猜测,各种可能。”容夜白眉眼不抬,淡淡地道。
纪南方皱眉。容夜白看不惯他反应迟钝,果然是没有真正谈过恋爱的人。他放下手里的最新游戏机,抬起头不耐烦地盯着纪南方,再次解释道:“后面,当然是阿深想要她以为是哪种可能就是哪种可能。一个微小的事件都会引发连锁反应,这就是所谓的蝴蝶效应。”
“说这么复杂,还不就是想要为所欲为。”纪南方不屑一顾。
顾念深含笑不语,像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容夜白忽然想起自己一会儿还有个会议要开,忙扔了游戏机,与顾念深告别。纪南方见容夜白要走,自己留下面对这闷葫芦也没有意思,索性同他一起离开。
在他们临走前,顾念深忽然喊住纪南方:“南方。”
容夜白转过头,一脸看好戏的神情。每次顾念深用这种温柔的语调喊他名字时,纪南方就知道,他又要倒霉了。他心里警铃大作,后退一步,准备溜之大吉。容夜白却勾着他的肩膀,含着笑看他。上个星期,纪南方还在米米那里告状,说他在容色泡妞,害他睡了好几天的客房,如今,终于能报仇了。
纪南方恨恨地瞪了眼容夜白,转头贱兮兮地看着顾念深。顾念深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淡然开口:“我和秦桑绿分手后,有没有做出过什么失态的举动?”
“没有,没有,你怎么可能有?”纪南方脱口而出。
顾念深似乎并不介意他怎么说,把目光移向了容夜白,问道:“可我想要有,怎么办呢?”
“这个嘛,那到时候,秦桑绿的内心必然更加惊涛骇浪、风起云涌。”容夜白声情并茂。
纪南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顾念深满意地收回目光,重新将重心放在纪南方身上:“南方,情人节那晚看你的了。”他说完,像是又想起什么,挑眉道,“对了,上次你家老爷子要你办的那批货,怎么样了?”
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威胁。英国那边根本不是他的地盘,老爷子存心给他出难题,目的是逼他就范,让他回公司,剥夺了他的自由之身。顾念深这个王八蛋,简直是落井下石!
可是,他哪里知道顾念深说的是什么和什么啊。
容夜白幸灾乐祸地瞥了他一眼,转身就走。纪南方看着已经低头办公的顾念深,诽谤一万遍,气呼呼地摔上门。顾念深在里面听见他谄媚的声音。
“小白,你等等我啊,最近我又搞到一件宝贝哦,一起去看看,喜欢就送你,够兄弟吧……”
顾念深脸上浮出笑意,落地窗外的阳光铺满整间房。他的脸在灿烂的光芒中变得模糊。他闭上眼睛,想起初到英国的那几年。
夜夜笙歌也不过如此,喝最烈的酒,玩最刺激的游戏,任凭血液在身体里沸腾叫嚣。静下来,迅速凉寂,剧烈的风从身体穿过,五脏六腑都像被搅动了,那滋味不是疼,而是生不如死。他恨不得用最惨烈的酷刑对待自己,以平息身体里不受他意念控制的情绪。
用了多久的时间?整整两年,他把心里的魔压住,专心于事业。他知道,总有一天,他会凯旋。面对她时,他可以做出该有的姿态。
但深夜从梦中惊醒时,那股痛心疼痛的感觉,仍旧能唤醒他心底最深处的灼灼恨意。
纪南方的确完成得很漂亮,和他料想的相差无几。跟踪她?为治好她的胃病,不惜降低身份做他原本根本不愿意做的事情?这算什么?
能轻易揭开示人的伤口,其实不算什么。真正的伤,是你连碰都不愿意碰触的,生怕一不小心就会让它再次鲜血淋漓。它藏在身体里隐秘的角落,像一条毒蛇,你得提防着。它随时可能张开血盆大口,狠狠地咬你一口。
他的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先是缓慢的钝痛,后来猛烈尖锐。他将手伸进衬衫里,抚摸着肋骨下面那道蜿蜒的伤口,然后端起茶几上高浓度的Spirytus(斯皮亚图斯,一款原产自波兰的蒸馏伏特加)一饮而尽。辛辣冰冷的感觉顺着食道进入身体,神经有片刻麻痹,放下杯子,他缓缓地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