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透过窗帘,吹落林暮烟额前的刘海,有微微地凉。
她习惯性地看向衣柜,准备拿一件外套,发现平日挂在那里的驼色羊绒大衣只剩空空的衣架,心下不觉一怔。
她清晰地记得,这件外套披在了那男子的身上,似乎她的指尖,还保有那男人的温度。
湖水结冰,寒凉刺骨。
幸好自己练过游泳。
回想自己在冰湖里的瞬间,林暮烟的思绪回归,猛然又是一惊!
那湖里的冰,那男人身上的冰碴,都是自己亲眼所见。
可她明确而笃定地记得,她入湖的时候,并未感觉到刺骨。
否则,以她怕冷的体质,绝不会没有感觉。
难道,自己没有着水?
林暮烟急匆匆忙地跑去卫生间,翻找洗衣机里自己刚换下的衣裤,反复翻看。
干爽如常。
就像从未着一滴水一样。
难道,自己虽然在湖水中救了人,自己却毫发未湿?
是的,看见张逗逗的刹那,他也是表情如常,未见任何异样。
那就说明,那个时候,自己的衣服和头发,就是干的。
不过一瞬间的事,怎么会没有水的痕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三日前,水牢。
寒山浑身是血地被绑在十字架上。
他的对面,是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胖乙,和强行压抑自己情绪的瘦甲。
“寒山,我和红樱替你给寒叔、寒婶还有小棠,一起……,埋了。”
瘦甲看着寒山呆滞的目光,因瘦了一圈而凹陷的双眼,将到嘴边的话转化成另一种形式,压抑万分地吐出口。
寒山听闻,立时像被刀绞割裂一样,疼痛难忍。
他的父母,他至爱的双亲和天真活泼的妹妹,竟一夜之间,化为乌有,而自己,也锒铛入狱。
“我们也想等你回来再处理的,可天这么热,上面爬满尸虫……。”胖乙从未看到过寒山的眼泪,更没看到过隔着十里都能闻到臭味的尸体,竟直言道。
可他话还未说话,就被瘦甲抢白。
“寒山,你要坚强乐观点,我们和族长正在想办法……。”
瘦甲试图说点什么鼓励的话,可这一句一句的,似乎屁用没有!
别说寒山抱什么希望,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话!
“……。”
寒山的嘴唇张合几下,竟吐不出一个字,像嗓子里阻塞了泥土,干痒,苦涩,憋闷的支撑不住,晕倒在地。
“寒山,寒山,寒山……。”
瘦甲和胖乙立时大喊着起身,摇晃着狱门,心疼地盯着地上的寒山。
“我明天午时游街后斩首。如果你们还念我这个兄弟,把我抬到我爹娘的坟前,这辈子,我对不起他们,黄泉路上,我为他们开山劈路,搭桥过河。”
寒山的脑袋窝在胸口,声音哽咽,沙哑,带着绝望后的阴冷。
“寒山……。”
胖乙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声音开始呜咽。
“这是为啥呀?寒山?怎么会闹到这一步?”
瘦甲猛的拍打一下狱门,眼泪竟也夺眶而出。
寒山,怎么就成了弑亲的千古罪人了呢。
“别哭,兄弟,来世,再报答你和族长,明天,别来送我。”
寒山窝在地上,头也没抬,只是挥了挥衣袖,示意他们离开。
来也空,去也空,人生缈缈在其中。
自己已成了罪人,生无可恋,或许,追随父母而去,才是最好的解脱。
此时此刻,何必再因自己,连累别人,让爱自己的人徒增伤心?
“时间到了。你们快走吧。”
狱卒的一声催促,像是刿子手行刑前的举刀声。
“放心。不到最后,我和族长是不会放弃的。”
瘦甲抹了一把眼泪,拉着呜咽的胖乙,艰难地向狱外走去。
还有一夜的时间可以为寒山讨回公道,无论如何,他和族长一定会坚持到底。
*
湖面上,水光粼粼,倒映着寒山脸上的汗水和泪水,昔日俊俏的脸,已瘦骨如柴,甚至能看到青筋凸起,黯淡的双眸里,再不见闪闪发光的星星,满眼都是悔恨、疼惜和绝望!
生无可恋,死有何惧?
”爹,娘,小棠,我来陪你们了。“
寒山站在凉亭上,喃喃自语后,纵身一跃,飞入湖心,只一瞬间,湖面宛如激起一个微小的水花后,就恢复夏日午后的平静。
人,他堂堂七尺男儿,竟然只是湖心的一抹微澜?
寒山,置身于湖水中,感觉自己飘浮,轻盈而细小,可他的大脑,却比以往任何一刻都清晰。
说什么荣华富贵,谈什么功名利碌,到了最后,不过是尘归尘,土归土,如果非说什么留恋,那就是妹妹的笑脸,父亲温暖的手掌,母亲慈爱的软语温言。
可他们,却也回归尘土。
如果,一切只是做梦,多好。
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多好。
可这一切,又是谁之过?是谁打破了安详与平和,才让自己沦落至此?
是谁,杀了父母和妹妹?嫁祸给自己,置自己于死地?
思及此,寒山的身体突然打了一个激灵,像被水石激撞一般,浑身大力地抖动着,似有不甘,更似不愿。
不甘和不愿?
寒山猛然睁开了眼睛,握紧了双拳。
生有何欢,死亦何惧?可是,谁在害他家破人亡,锒铛入狱,生不如死?
不!他不能死,他死不起,他大仇未报,真相未明,他不配去死!
“嗖!”
寒山施展轻功与内力,准备踏岸。
可他不仅未如常一样腾空而起,反而感觉双腿绵软无力,身体不断下沉,呼吸也渐渐急促,只一瞬间,喉咙里就灌满了水。
他的身体,也随之下沉,渐入湖底。
他拼了命的挥着手臂,试图抓起一根稻草,可任凭他的手疯狂摆动,却不见一人一物能成为自己的依靠。
可他不能死,亦死不起。
他若死了,父母和小堂就真的是惨死无证,自己就真正的成为千古罪人了。
喉咙里的水,已越来越多,他的头,也渐渐没于水下。
一寸寸,一寸寸地下沉。
可苍天知道,他的下沉,有多少委屈?
如果苍天怜我,赐我力量吧。
寒山的手,终于失了力气,飘浮于水上。
现在,他唯一寄望的,只能是上苍了。
寒山闭上眼睛,放松了身体。
“喂,你没事吧?”
就在寒山的身体触到湖底的刹那,一个娇柔的手臂,抱住了他,托着他上岸。
真好!
苍天有眼!
*
“族长……。我没事。放心。”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寒山才缓缓睁开眼睛,确定熟悉的环境和可信任的人,悠然开口。
“你醒了?寒山,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一直守在榻前的红樱,看着面色红润的寒山开口说话,忍不住伸出手,试探他额头的温度,关心地询问。
“……。”寒山淡淡地摇头,露出一丝苦笑。
“没事就好,傻孩子。”
族长看着寒山那不同往日闪亮的眼睛,忍不住叹息出声,却还要佯装没事人一样,轻声安抚寒山。
“是啊,寒山,哪有啥过不去的坎?”
瘦甲也吁了一口长气,笑望着寒山,试图说点轻松的话,可他的话刚吐出一半,就被红樱推了推胳膊,将话又咽了回去。
“你们在哪找到的我?”
“天心湖。”
红樱疑惑地回答。
那里离无尚城有三个时辰的脚程,荒芜人烟,时常有野兽出没。
“你怎么去那里了?”族长一听是天心湖,又惊又怕,脱口喊了一句。
寒山又是淡淡一笑,不知道如何回答。
可所有人都像读懂了他的心思,默然无语。
“你们是怎么找到的我?”
寒山知道,救自己的是一个女人。
虽然他当时没有看清女人的脸,可他清晰的听出那是女人的声音。
只是,她说的话,自己却完全记不得了。
“额?不是你吹响了风笛吗?”
瘦马回答。
“我记得,那女人留下一件衣服,拿来我看看。”
为什么她在救我的时候,浑身竟然没着一滴水?
寒山皱眉思考,回忆当时的一幕,却无论如何,记不起她的脸。
“给!这好像是什么动物皮做的,但你确定,这是一件衣服吗?”
红樱拿起那件外套,淡然地递给寒山。
果然!
这件衣服上,也没有粘一滴水。
否则,不会只是半盏茶的功夫,这衣服就这般干燥。
寒山打量着那件衣服,将手伸进衣服兜里,里面装着一张纸片:圣轩艺术品服务公司,艺术总监:林暮烟。
“瘦甲,一定要帮我找到这个女人。”
寒山抚摸着还留有她余温的一块衣角,沉稳地吩咐道。
为什么她不认识自己?难道还有生活在别处的城民,是自己所不知?
“为什么找她?”红樱带着一丝酸楚地低语。
她有点怀疑:刚才的女人,露胳膊露腿又露胸,一看就不是好人家的儿女。
“虽然我不认识她,但我怀疑,她会是解开一切谜底的钥匙。”
寒山深遂而凝重地看着窗外的远山如画,强摁下心底的不安。
“族长,我饿了。”
寒山拿掉盖在身上的棉被,笑着告诉族长。
“好,饿了就好。”
族长欣喜地盛了一点粥递到寒山嘴边。
可寒山却接过那只碗,一仰脖,全部吞了进去。
“还有,族长,红婴,瘦甲,谢谢你们相信我,谢谢你们为我做的一切。”
寒山放下碗筷,朝三人抱拳。
或许,在无尚城,他能信任的,也能信任他的,只有这三个人了。
“无论你有什么打算,我都会陪着你,出生入死,绝不含糊。”
瘦甲试探性地问寒山。
他看的出来,这个男人经此一劫,眼神和心境都变了。
可换了谁,谁不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