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秋，又临近中元，从皇宫到市坊，里里外外都忙得不可开交一地鸡毛。
京城有坊街铺面百余户，居民千万众，而运载烟花火药和外商的船舫一股脑地涌入南庆，不需须臾便能够销声匿迹于嘈乱之中。
金风起于山野，待到吹进人间时，早已卷了磅礴的寒气，像裹挟着数不清的刀片，凿在人脸上，只留下不可见的刻痕，倏忽间消散一空。
如今的京城，要刮起一阵狂风。
卫凌华修缮了水中阁楼，泊于湖心，盏盏花灯同风炉的火光交映，随涟漪远远地漂。
他虽身坐在阁楼最顶端的厢房内，心却久久不能静。
太子斜卧在塌上，支着脑袋晃晃悠悠，先一步打破了沉闷又干枯的无声对峙。
“景致如何？”
“好极了，华灯映水，画舫凌波，琴瑟和鸣，美人在侧。”
话音将落，他似是嫌吵，细眉一拧，挥退了一众抚琴的歌女，他眼瞧着，干巴巴地咂了咂嘴。
“酒又如何？”
“也好极了，入口绵长，色清透明，风味协调，甘美醇和。”
不待他动作，卫凌华率先执起杯抿一口酒沾湿了嘴唇，沉默地等他再开口。
卫凌华想无缘无故叫人来这种地方，还遣退下人屋门紧掩，总不能真是为了和他划拳听曲儿赏佳人的。
“那我如何？”
“也好，也好。”
卫凌华过了不知多久，对面的人才再次开口，他未来得及反应便下意识脱口而出，管他说什么，夸就是了。
话说一半才自觉古怪，剩下半句卡在喉咙，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这么好？那为何迟迟不见弟弟收敛心思啊。”
等耳边传来似笑非笑的嗤鼻声，才醒悟此番夜会灯楼到底所为何事，一切始末，大约是有迹可循。
太子有意针对他，卫凌华是知道的。
那日他带走了柳长安，带着满身的秽土血污，未及赶回府，便被袭身白衣华服的人拦在了路中央。
街道肃清、不见人影，不用想都知道是谁的手笔。
太子一对眼珠被恨意灼得通红，恨不得立即将眼前人剐肉剔骨，生吞下肚。
“弟弟，你真的是好大的胆子。人在哪？”
“人皇弟并不知道，本是功勋卓著继业可表，将来朝堂上的协佐良才、国之重臣，怎倒同他生了诸多嫌隙。”
是啊，怎么就是你。
推他步入棋局、撒下巨网入中的人，端坐阴谋之上、逼他闯进绝境的人。
太子，皇后，甚至是龙椅上的那位天人，他们个个他都算到了。
现在想来，卫凌华与他每一次相见，无非都算在铺设好的迷障之内。
今夜赴会，左不过是又一次的明面无风浪，而身在迷局未可知罢了。
沐凌峰越是如此，两人共处对酌的场面便越是荒唐可笑。
“这朝局就像一缸深不见底的浑水，今朝起势，明日倾覆，要么似花灯随波逐流，要么便为之湮灭。而今八方风雨欲来，皇弟，身在水中，若想稳居其上而不倒，必要择良木、不立危墙。”
太子两指拈着杯沿，苍白的指尖被烈酒熏得丹红，从那唇际吐出的话语却仍然锋利，不见醉意。
他一字一句好似带着弯钩，如不跟着钩子走，免不了被剌得皮开肉绽。
只可惜他本无心于此，这时这番更像是两人对坐着说废话，故而将视线投向窗外夜色，思绪飘了百丈远，毫不掩饰地心猿意马。
“弟弟？你醉了。”
厢内安静得出奇，偶有悠长的笛声传来，
年轻的皇子又把面前的杯盏斟满，酒液倾落的水声无言地催促着，硬要从卫凌华嘴里逼出个响来。
太子伸手停了他的酒盅，故作轻松不以为意的模样，欲避开这言语间的陷钳。
“这话可不能乱说，莫非殿下才是醉了？”
卫凌华注视着他不见松动的脸，拱手朝皇天作了个揖：“如今父皇治下太平盛世，海晏河清，何来的汹流风雨、又何来的起势倾覆？”
卫凌华见眼前人举杯的手停顿在半当，露出半截光洁的腕子，叫人只觉得纤细，任谁都无从勘破其中的悍戾凶煞、雷霆手腕。
太子眼睛依旧盯着桌案，抬也懒得抬，嘴边还笑着，泄出唇角的话却带了阴鸷的冷意。
“若是非要你选呢？”
他言一出，直惹人发笑。
卫凌华要是能选，那时定不会苦等，非要看一眼这上下灯光；卫凌华要是能选，到后来也不必与狐狸谋裘皮，再落得兰因絮果，七零八碎。
“臣不愿立危墙，却也不想择墙而立，如此说来，即便横竖都是一死也死习惯了，臣弟脖子上这颗脑袋，想要的人早就排长队了。”
“还当真是不怕死。弟弟啊，你能置身事外，那他们呢？”
“殿下该不会又要像当初那般，拿他恩师手足做胁吧。”
卫凌华怕他这次又是图穷匕见，速即侧耳细听门外暗卫的气息，手指已曲至掌心，轻轻扣上袖内暗箭机巧的拨弦。
太子却大笑，摆了摆手。
“用过一次的招数，反复来去就没意思了，”那位定定地看过来，一双眼蒙上了水雾，其间情绪说不清道不明：“皇弟，风要来，你挡不住。”
说罢，他指尖沾了盏中清酒，缓缓于桌案描出几笔，他垂眼望去，心脏瞬间跌入冰渊谷底，只觉得四肢发凉，战栗不已。
“你以为父皇不知道你做的手脚吗？”
太子骤然暴怒，一把掀翻面前的矮案，酒坛杯盏砸了一地，窗外笛声戛然中止，他的影卫破门而入，青白的剑刃直抵他喉口，
几乎要嵌入皮肉，太子顾不得在乎，狠狠摔了手中的翠玉酒碟，好像只要毁掉这些，今夜他所说所做便都不作数，不复存在一般。
方才那桌上被酒液沾染的，赫然是一个“反”字。
其字作者，此时却漫不经心，轻描淡写得仿佛只是在谈论街边野花，风中蒲絮。
“皇弟啊皇弟，你究竟算到了什么呢？柳长安在哪里，父皇也知道，霍曲枭下落不明，父皇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