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冬天似乎都特别漫长。生命在寒冷的季节变得极其脆弱，不仅荒滩上的野物要奋力渡过被人猎杀的劫难，连退休在家的老人也躲不过天冷易逝的厄运。
风筝最爱的爷爷没机会再埋怨次年春天漫天飞舞的柳絮，在一个风与雪交替侵袭的午后，停止了呼吸。刘美芸向他表达了自己的哀思，风筝哭到脸发皴，腊月二十七那天随父母回老家奔丧，错过了与吴志强见面的机会。
没有隆重的接待仪式，也没什么特别的人要介绍，地点还定在陈爱芝麻辣烫店里的二楼包厢。
往事就着酒，辛辣从口腔流进胃，灼蚀心头旧伤。
眼神交汇，目标一致，酒杯轻碰，三人成盟。
一顿饭吃得三人心头沉重，唯一的好消息就是在陈爱芝的老公的帮助下，楚湘琳成功进入宁安电视台做了实习记者，不出意外的话，年底就能转正。
新年将至，旧事翻篇。
刘美芸说，新的一年，要相信一切会好的。楚湘琳和吴志强各敬她一杯酒，说他们信芸姐。
夜晚与黑暗咬合得严丝合缝，但刘美芸从他们眼里，看见了光。
时间最是无情，不会因为人间的悲喜放慢前行步伐，每一刻，都是无法替代的曾经。但时间也最是公平，不会任谁一直沉浸于欢喜间，也不会将谁永远留在痛苦中。
除夕的热闹渗入空气，游弋于每个人的呼吸间。卖对联的商贩掐着点，在日头偏西后将价格砍半；花生瓜子的销量暴涨数倍，老板的吆喝声比平时更有底气；烟花爆竹卖断了货，买不到的孩子咧嘴哭，被家长以大过年找晦气的由头使劲教训。
老郑开车从市场拥挤的人潮中钻出，后备厢里的年货满到盖不住后盖，他找了根麻绳一刹，捆结实，哼着歌往刘美芸家赶。
第一次被刘美芸邀请到家里过除夕，老郑换了发型焗了油，给每个人都发了件大红毛衣，以成全自己想与刘美芸穿情侣同款的私心。
大红的“福”字和对联终于被老郑亲手贴上了力华超市和刘美芸家的门头，吴志强端着浆糊碗，用脚固定着老郑所站的板凳，坚持到他贴完横批。毕竟杵在楼道里听老郑唱完六遍跑调的《两只蝴蝶》，已经是他耳膜所能承受的极限。
刘美芸盘了一大盆羊肉馅儿，肉多菜少，用料实诚。楚湘琳擀皮，她负责包，眼看春晚快开始，让进门的老郑赶紧将电视调到中央一套，又招呼吴志强搭把手包饺子，一会儿肖翰就回来。
四个人围在餐桌前捏饺子，各自有各自的方法，包出来的形态各异。眼看老郑的饺子捏成了饼，刘美芸拿筷子敲他的手，说他不走心。老郑不服，三下五除二又将饺子包成了团子，还不忘找个硬币塞进去，说谁吃到谁最有福。
煎烤烹炸，饭香四溢，肖翰赶在春晚开始前回到家，还带回了拎着礼品上门的女友陈星意。
老郑颇感意外，脸上的表情很是丰富，本以为两人早已因为陈星意老妈的搅和一拍两散，没想到进屋的时候，俩人竟还牵着手。
肖翰给老郑递眼色，眼神里全是“别多管闲事”的警告。老郑心领神会，忙不迭将陈星意手里的东西接过，脸上的褶子笑成花，嘘寒问暖一番再对着姑娘一顿夸，以男主人的架势抢尽了风头。
刘美芸伸手在老郑腰上用力拧一把，老郑一疼才想起让位，刘美芸握上陈星意的手，一激动，嘴不听使唤，只知道乐呵。
陈星意也跟着刘美芸笑，拿出给她买的羊绒大衣，一口一个阿姨叫，说她这些年不容易，培养肖翰的辛苦，她都知道。
刘美芸握紧陈星意的手，说天底下的妈都一个样，养儿不提苦，只要孩子们能过得好，她们咋样都愿意。
或许是提前问了肖翰的缘故，楚湘琳和吴志强也都收到了陈星意买的新衣。一件质感极好的夹克递到老郑手里的时候，陈星意的笑变得意味深长起来，说为了买这件外套，逛了三个多小时，肖翰常提起郑叔这么多年对他好，所以，她也要好好谢谢郑叔。
老郑几十岁的人了，被陈星意的话感动得眼睛像进了沙，一个劲儿地点头说“好”。有激动、有欣慰，那一刻，他只觉得这些年都值了。
“吃饭吃饭。”肖翰见不得场面太煽情，让大家赶紧落座。
宴席开场，看着春晚，吃着饺子，其乐融融。肖翰带着陈星意给每个人敬酒，吴志强是以刘美芸叔伯弟弟的身份加入这个家的，按传统习惯，肖翰让她叫“舅”。
见吴志强面容粗糙且落满疤痕，陈星意似是觉得他这些年过得并不好，将果汁杯倒满敬他。肖翰举着酒杯，说舅，从此以后，除了我们，星意也是您在宁安的亲人。
吴志强冷寂的情感因为一声声亲切的“舅”再次回暖。多年的孤独苦闷终于在这一刻被鲜少感受得到的温情和热闹代替，他从没想过，“骗”来的身份， 能让他得到前所未有的尊重和关怀。
老郑最会搞气氛，给每个人准备了压岁红包，带着大家出去放了一盘鞭炮，又点了几个震天雷，吓得楼门口放炮的孩子们捂着耳朵往家跑。回来后，又起哄说家里贴着的福字不好看，希望今年春天能变成“喜”字。
楚湘琳深谙老郑心中所想，跟着说前段时间宁安开了家主题婚礼酒店，她还去做了报道，采访了老板，人家说以后家里亲戚去办喜酒，可以给她打七折。
陈星意面颊绯红，肖翰护着她，让老郑别瞎说，俩人拌着嘴，酒杯又见了底。电视里的小品看得人捧腹大笑，划拳猜酒的吆喝一轮接着一轮，锅里的羊肉汤和着鞭炮声沸腾，窗外的烟花随零点的钟声绽放。
生活还是会手下留情的，纵使给予深重苦难，还是会让毫无血缘的一家人，尽享团圆时刻。
宴席终将散场。春晚在《难忘今宵》中结束，肖翰送陈星意回家，喝醉的老郑被刘美芸安置在沙发上，一躺下就自动屏蔽了外界的喧闹，鼾声如雷。
刘美芸说菜剩了许多，饺子还没包完，大年初一要早起，家里人多，福气才旺，让楚湘琳留在家里跟她睡，吴志强跟肖翰住一屋。
收拾完屋子，刘美芸去了楼下的超市，亮着灯，等肖翰回来。
新年的热闹因绵延的鞭炮声更加浓烈，刘美芸看着被焰火照亮的夜空，想起李勇平，想起肖翰的父母。想哭，又忍住。
年初一，不兴哭，一哭就要哭一年。可今天就是激动，她有一肚子话要说。
“肖翰的对象来家里了，还给我买了高级大衣，今天叫我阿姨，说不定过几个月就改口叫我妈了。”
“女孩可懂事，看起来就面善，咱肖翰这小子就是有福，捡着宝了。”
“过年了，你们仨在那边要吃好喝好。等肖翰结婚那天，我一定告诉你们。”
烟花腾空，引来年轻人一阵尖叫，和着被轰天雷炸出的电动车报警声，欢乐的气氛在喧嚣的夜晚从南传到北，从西传到东。
街边秃了一整个冬天的树木在过年期间终于获得滔天恩赐。彩灯为裳，灯笼绕枝，装扮了连风都带着喜庆味道的城市，装点了彻夜无眠的夜。刘美芸站在超市门口，双手合十朝天上拜了又拜。老天保佑，今年，顺顺当当。
毫无睡意的楚湘琳趴在卧室的窗边，看烟花从四面八方往天上拱，从一簇簇腾空的圆点，炸成无数朵色彩斑斓的花束。她仰头捕捉那些转瞬即逝的美好，抓不住，留不住，就像她的快乐，似乎也只停留在了零点钟声敲响前的那几个小时。
曾经，她的除夕有父母的弟弟的陪伴，烟花每年都能放。可这种快乐如今已封存在了回忆里。
楚湘琳眼中的晶莹随绽放的烟火划出弧度。庆幸，刘美芸和肖翰又给了她一个家。
伴着老郑的鼾声，洗漱完的吴志强站在能看到大门口的阳台上，等刘美芸和肖翰回来。关了灯，烟花的绚烂应接不暇，他用手擦掉窗户上的水雾，将女儿的遗照紧贴在玻璃上，希望她也能看见这世间的美好。
他笑，发自内心地笑。吴可，他的孩子，在那边，一定要过得很好很好。
送陈星意回来，空气中的硫磺味儿淡了些。桥头长了几十年的沙枣树下多了几袋糕点和一瓶酒，是肖翰在祭奠死去的父母。插根烟，酒洒圈，他又打开一瓶午餐肉罐头，在旁边画出一个小圈，放进去，念及死去的黑豹。
虽然母亲和小姨一直瞒着他，说黑豹病了，狗的寿命本就短，不想跟着它操心，送给了乡下的朋友养。但街口修电动车的老贾儿子跟他说，黑豹死了，他看见美芸婶子找他爸借电三轮，还看见她和一个短头发的女人把鼓囊囊的旧床单抬上车。床单被电线杆上的三角铁刮开一道口子，掉出半根尾巴，他视力有5.0，没看错，里面肯定是黑豹。
肖翰没去问母亲狗的事，也从来不在她面前提，因为不值顾。既然瞒着他，就有瞒着他的理由。她不说，他就不问，狗死了，天天喂他的母亲比他更难受，要是再提，就是往她伤口上撒盐。
夜逐渐趋于沉寂，肖翰走路回家，穿过桥，路过安东饭店，看见门口停了几辆路虎，路边有人喝多了在吐。肖翰绕开，贴着一辆车走，不经意看了眼牌照，四个4。
门口有人说话，是他熟悉的声音。肖翰转过身看饭店门口，见黄本元被两个人架着从饭店出来，半醉半醒，吆喝着继续下一场。
隔着车，肖翰远远望着站在台阶上的黄本元。很快，对方也发现了他。
一高一低的视线隔空碰撞，有几分醉意的黄本元推开架着他的人，走到肖翰身边，打个饱嗝，酒醒了三分。
“呦，这不是肖警官嘛，大过年的不放假，还在这盯着我？哎哟你早说嘛，一起进来喝两杯。”
肖翰不想回应，扭头要走，又被叫住。
黄本元从手包里掏出一沓钱，塞进他羽绒服的前兜。肖翰来了火，掏出钱，作势要扔，但手腕被黄本元紧紧抓住。
“过年了，这是给你的压岁钱。怎么着，嫌少？再加二百。”
门口迅即响起一阵哄笑。
黄本元咧嘴，又从手包里摸出两百块，露出牙床，毫不掩饰笑里的讥讽和嚣张。
肖翰的喉结上下滑动，所有的力量在手臂的肌肉和血管下游走，积蓄在手腕，攀爬上指骨。
但很快，他压下胸膛里的火，以凌厉的眼神回应黄本元的挑衅。理智占据上风，喝退他的冲动，约束他，绝不能在此刻动手。
对方根本不怕他，他早就知道对方不怕。肖翰说服自己先咽下这口气，没实力让黄本元接受法律制裁前，他坦然面对一切挑衅。
黄本元的手被肖翰奋力甩开，钱在空中抛出个弧度，与远方绽开的烟花一同下落。
肖翰边后退边凝视黄本元，在羽绒服上擦了擦手，见证他的表情从嘲笑变成惊讶，再从惊讶转为狠厉。
他留给黄本元一张冷漠和坚毅的脸，头也不回，迈出的步子掷地有声。
较量，以新年为起点，重新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