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兴来没有早起的习惯，若不是梦见了师傅，加上肖翰一大早锲而不舍地打电话，他绝不会舍弃被窝里的温暖，独自浸润在黑暗里发愣。
几根烟过后，嗓子疼，胸闷，饥肠辘辘。老郑本想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撒了泡尿才清醒过来自己是住在厂里不是在家，没准备吃食，只有酒柜里收藏的各种红白酒。
权衡再三，饥饿战胜理智，他开了一瓶红酒，兑点热水，当饮料充饥。
稀释后的紫红色在玻璃杯中流转，老郑晃动红酒杯，思绪冗繁。目光渐渐呆滞，又突然被肖翰发来的短信震散。
短信内容莫名其妙：我给你打个电话，别挂，别出声，仔细听。老郑没回过味儿来，一串数字在手机屏幕上怦然窜出。
他虽抱怨肖翰搞什么幺蛾子，但手倒是很配合，迅速接通后将手机搁在桌子上，按肖翰的指示认真听起来。
听筒里传出刘美芸的声音。再后来，是母子俩的争执。老郑从疑惑到震惊，空腹喝完了大半瓶红酒。
阳光穿过厂院外的白杨树，细碎地打在玻璃窗上，老郑打开窗户，让冷气涌进来，吹散浓郁的酒气。想起刚才那通电话和肖翰的即将来访，身子突然抖了一下。
他想起了师傅，想起了那些死于十九年前的人。不知是不是酒精作用，后背渐渐出了汗，被风一吹，冷得牙根酸软。
老郑倏然清醒，忙将酒杯放下，开门伸出头往门口瞧。肖翰还没来，他立刻锁上办公室的门，进了套间。
床头柜内的公文袋里装着师傅的笔记本，老郑拿出来，绕着屋子转悠一圈，找不到合适的地方，便掀开厢式床的床板，取出一床棉被，把笔记本放进去，又用棉被压住。
做完这一切，老郑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些，脚搭在办公桌上，窝在老板椅中看金庸的《天龙八部》。翻几页，看不进脑子里去，又找出几盒不同牌子的烟，一根接一根地抽。
肖翰进屋的时候，老郑整个人都罩进了烟雾里。两人对视几秒，谁都没说话。
尴尬的沉默在呛人的烟雾间层层蔓延。老郑一手夹烟，另一只手拎起水壶给肖翰倒了杯茶，递给他：“怎么让我听电话呢？”
“我怕到时候跟你说这事说不明白。而你，又只会认为是我欺负我妈。”
老郑轻咳两声，重重吐了口烟，将燃尽的烟灰弹落：“你妈，没事吧？”
“怕是要难受几天。”肖翰的眼中没了往日的神采，取而代之的是肉眼可见的疲惫和消沉。
“吴志强和楚湘琳，挺让我意外的。别看经常见面，他们那些经历，我是真的一点儿都不知道。”老郑郁闷至极，蒙在鼓里这么久，越想越觉得憋屈，扭头又狠狠抽起烟来。
“每个人都瞒着我。藏了那么多秘密，做了那么多事，我竟然像个傻子一样，什么都不知情。”肖翰是有怨气的，怪他们骗自己，可又认可他们的为人。以至于了解那些过往之后，即使生气，心疼和同情却压在心头挥之不去。
“气归气，但……他们有苦衷。每个人，都有不能言说的苦衷吧。”
老郑拿起那本封皮已经卷了边的《天龙八部》胡乱翻了几页，因为肖翰的话，心绪不知不觉缭乱起来：“就像这本书里的乔峰，多好的人啊。可他身上的秘密被揭开后，竟要了他的命。”
忐忑的心悬在胸口。这些日子右眼皮总跳，老郑担心，倘若肖翰忽然探究起他的秘密来，又该如何应对。
怕什么来什么。肖翰喝了半杯浓茶，继而若有所思地盯着老郑，许久，没说一句话。
老郑被看得心里打鼓，但也佯装淡定，倒杯茶，呷了几口。
突然，肖翰将手里的茶杯放下，身子朝老郑探了探：“叔，问你一件事。我妈说，每个人都有秘密，你……有吗？”
肖翰的目光在老郑的侧脸收缩、再收缩。他凝神静气，等待着他的答案。
那一刻，老郑突然意识到，每个人的秘密，终究会在不经意间，迎来重见天日的机会。
“什么秘密？听不懂你在说啥。”老郑跷起二郎腿，用打马虎眼的方式来掩盖惴惴不安。
“你会拿枪，也会开枪。你有故事，有秘密。”肖翰愈发笃定。
脑袋轰然炸裂般发蒙，老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甚至无法控制脸上肌肉的僵硬。
“白少华在路上截咱车那次，是你拿枪吓退了他们。我当时虽然受了伤，但眼神没问题，我看得出，你姿势标准，遇事比常人镇定。叔，我就想知道，你的秘密是什么？你是不是也有事瞒着我？”肖翰握着水杯，神情严肃，目光中却多了几分期冀。
他在等，等待老郑的回答。他说，希望得到一个真诚的回答。
老郑没敢与肖翰对视，抬头看了看墙角，又迅速移向别处。他想用最快的速度组织好语言，却又不确定自己多年前的身份是否已经被肖翰知晓。
“我吧……平时也去打打猎……”
“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你连肉都很少吃，打什么猎？”肖翰打断了老郑，也搅乱了他编纂谎言的思绪。
“你说你怎么就……老跟我过不去呢？”老郑拿起烟盒磕出一根，点上，叼在嘴里，大脑飞速运转。
他懊恼，不管遇见白少华那次情势有多么危急，终究是他低估了肖翰的观察力。
“这对我来说很重要。你们都是我的家人、亲人，我不希望你们，都把我当作不能共享秘密的外人。”肖翰的注视中裹藏着难以言喻的哀伤。
他的话，他的无奈和期待，深深刺痛了老郑。
几个烟圈虚浮在空中，上升，弥散。老郑看着它们消失不见，下定决心后，将烟狠狠捻灭的烟灰缸里。
“以前，我当过警察，也在刑警队干过，跟你一样，基层民警。后来，嫌工资太低，觉得这份工作不适合我，就下海做生意。事实证明，我的选择是正确的。不告诉你们，是觉得没有必要，毕竟当警察的时候没辉煌过，提起来脸上也没啥光。既然你问了，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老郑豁出去了，与其瞻前顾后，不如把话都说明白，死也死个痛快。
肖翰脸上紧绷的肌肉慢慢松弛下来：“其实我早该猜到的，你在工作上给我的建议大多都很专业。当时我以为只是因为你社会阅历丰富，又喜欢看刑侦片的缘故。后来见你握枪与白少华对峙，其实我犹豫过，想问你，但因为忙，总耽误，也没细想个中缘由。”
“哎，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不提了。要是我说出这个秘密能让你心里舒服些，那也值了。”老郑长舒一口气，整个人软塌塌窝进了老板椅中：“其实吴志强和楚湘琳吧，包括你妈，不告诉你他们的事，也情有可原。谁想把自己的伤疤翻出来给小辈看呢，多没面子。”
“也许吧。”
“不是也许，是肯定。”老郑以此宽肖翰的心，劝他释怀。
“其实我也不是气他们，我是气我自己。说起来我是当警察的，可连身边的亲人都保护不了。”
“那么多事，是你一个人能管得来的吗？别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人累心也累。”
短暂的沉默过后，肖翰向老郑说出自己退出案件侦破的决定。
“我就纳闷了，好不容易有破大案的机会了，你咋就退缩了？”老郑从老板椅中跳起，一着急脚踝撞到桌角，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志强舅和湘琳姨先后被卷进案子里，我怕到最后，身边的人都被牵扯进来，包括你和我妈，还有星意。我怕，你们因为我，受到更大的伤害。”
“黄本元不是死了吗？能受啥伤害？”老郑揉着脚踝嚷嚷。
“没那么简单。案发现场的传单引导我们找到吴志强，莫名其妙出现的邮件又让我们怀疑到楚湘琳身上，从而挖掘出他们跟黄本元之间的恩怨。最重要的是，他们两个都跟我有关联。”
“你是说，有人暗中在打击报复你？”老郑听明白了肖翰的意思。
“黄本元的生意牵扯到很多人的利益，而这些利益链瓦解的源头是从我开始调查张保国之死开始的。怕的是，这些人因为我迁怒到我身边人。即使没有证据，他们也会制造证据，目的就是警告我别再插手案子。”
肖翰仔细回忆着办案的每一个细节，试图捋清哪些人最有可能做这些。但现实将所有事揉成一团浆糊，分析来分析去，又陷入无尽迷茫。
“明白了。你退出案件侦破，是为了让背后的人放松警惕。”老郑恍然大悟，扶着腿，一瘸一拐走到肖翰跟前坐下：“不过我感觉吧，有人报复可能存在。但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想通过嫁祸为自己脱罪而已，害你倒是不至于。”
“不管哪种情况，我在明，对方在暗，我做事都会处处受限。那我退出来，正好可以让对方放松警惕。”
“嗯。你手里掌握的线索有多少？”
“与黄本元一道做毒品生意的许黑子交代，黄本元还有个同伙，俩人合作十多年了。我们从吴志强女儿吴可案件中查到线索，这个人应该是叫杜昆山。而帮黄本元处理张保国尸体的人，最有可能的就是这个杜昆山。他儿子叫杜诚宇，原来也在宁远煤矿，黄本元跟他打过架，俩人闹得很僵，后来杜诚宇也没了踪影，黄本元还派人到处找过。如果杜昆山找黄本元要儿子，黄本元交不出来，俩人闹了矛盾，杀人也是有可能的。假设杜昆山杀了黄本元，需要找替罪羊，那选择本身跟黄本元有矛盾并一直暗中跟踪他的吴志强和楚湘琳，是最优方案。”
“如果真是这样，既能脱罪，又能报复你搅黄了他们的生意，确实有可能。可办案不能光凭感觉，要讲证据的。”
“找到杜昆山就能弄明白了。有杜昆山的资料吗？”
“有，但不多。”
“需要我帮忙吗？”
“需要。”
“查杜昆山？有线索吗？”
“邮件。地址加密，举报楚湘琳的那封邮件。”
“让我去查？”
“不是。”肖翰顿了一下，走向窗户边，脸完全罩在了阳光之中，“你帮我看紧我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