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的风向来硬朗,强悍之余再将沙砾裹挟,不到半天的功夫,沙尘暴便在天与地之间隔出一道沙帐。刘美芸隔着玻璃注视许久,感觉这场风暴,像是因她和肖翰而起。
肖翰回了趟家,话少得可怜,几句“嗯”和“啊”的敷衍回应之后,就把自己锁进了房间里。
虽然刘美芸心里别扭,但也知如今这种境况责任在自己,数次撤回想敲门的手,下厨做了一桌子肖翰爱吃的菜,打算陪儿子吃顿饭,缓和一下紧张的母子关系。
可惜肖翰不领情。从卧室出来提着两个大兜子,装满了日常物品和被褥,对她不仅有一种疏离的冷漠,说话也变得客气起来。
只当他是耍小孩子脾气,刘美芸想当作一切如常,但在儿子亲口说“要回单位住”这句话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心被人捧起来,然后重重摔了下去。
刘美芸没有做毫无意义的解释,只是有苦难言的滋味确实压抑,所有涌上心头的难过憋得她喘不过气。这种局面与肖翰是毫无关系的,从开始到现在都是她一个人的决定,即使打碎牙往肚子里吞,也是她该承受的。
刘美芸把热了好几遍的饭推到了肖翰面前,只不过肖翰没动筷子,待扬沙天气稍见澄澈,他拎起行李,坚持要走。
关门前,他还是回了头,叮嘱刘美芸在家注意身体。
但刘美芸已经无暇再去回应儿子的关心。沉重的关门声响起后,强装坚强的她瘫坐到沙发上,感觉四周的冷意全都朝她挤压而来。
冰冷的屋子,冰凉的空气,还有肖翰冷漠的眼神,让她如坠冰窟。
胃内如狂风骤雨般翻腾,熟悉的灼烧感再次肆虐而起。老胃病似乎总能敏锐地捕捉到刘美芸情绪的起伏,时不时随心情发作。她试图用一杯凉水浇灭胃里的灼烧感,却适得其反,凉水的刺激让胃内的灼烧和痉挛越发猛烈起来。
药瓶已经见底,刘美芸从手机里找到医生邹世禾的电话,想问她今日是否坐诊。不巧邹世禾轮休,刘美芸捂着胸口说胃里难受得厉害,邹世禾听出她声音发颤,让她在家里等着,她马上赶到,拿些家里一直备着的健胃散给她喝。
邹世禾来到的时候,刘美芸刚喝完第三杯凉水,捂着胸口忍痛开了门。因为肖翰的事,接连几天刘美芸都没有吃什么正经饭,瘦削的脸庞衬得颧骨更加突出,头顶生了白发,眼窝凹陷,胃病急发,整个人都憔悴得不成样子。
邹世禾一进门就看出了刘美芸的异常,忙将手里的塑料袋放在门口的矮柜上,快步上前搀扶住了她。
“你这是咋了?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摸到她冰凉的手,邹世禾的瞳孔一下放大了数倍。
“不碍事。”刘美芸勉励挤出一丝笑。
“说什么胡话呢!这样不行,快跟我去医院。“邹世禾不由分说地催促刘美芸穿衣服随她出门。
刘美芸对邹世禾的劝解充耳不闻,而是勾着身子朝沙发走。邹世禾急了,三步并作两步紧紧拉住了她,说话的语气也变成了命令式,让刘美芸无论如何随她前往医院做一次全面的身体检查。
刘美芸的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克制已久的情绪因为邹世禾的关心瞬间爆发,眼泪急速涌出。
“疼得厉害吗?”邹世禾倒了杯热水,让她尽快服药以缓解胃痛。
健胃散的确有效,服下没多久,刘美芸的胃内的灼烧感就和她的情绪一起得到了缓解。
胸口壅塞的委屈和纠结想找一个出口,刘美芸却也知道有些话永远都不能吐露。她回避了邹世禾问她是不是又没按时吃饭的问题,擦着眼角提及肖翰,说儿子大了,与她有代沟有隔阂,母子俩最近频繁吵架,因为一些口角,肖翰就赌气搬去了单位的宿舍。
邹世禾听完当即安慰起刘美芸:“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不就是娘俩拌拌嘴,犯不上因为这亏待自己的身体吧。”
可如果事情像邹世禾说得那样简单就好了。
刘美芸知道,他们母子之间的沟壑,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填平。
思及至此,刘美芸的心情愈发低落。邹世禾尝试劝解,但效果甚微,于是决定不再纠结于此事,转而提及正好今儿个休息,眼下春天也到了,建议刘美芸跟她一起出去逛逛。刘美芸不好推辞,便答应跟她一起出去走走。
邹世禾骑电动车载着刘美芸穿过行人稀落的小商品市场,在街道正中一间卖花鸟鱼虫的铺子里,买了几尾鱼,带着刘美芸去疏勒河畔放生。
沙暴肆虐过的天空尚未完全恢复湛蓝,柳树抽出嫩绿的枝条,在春风的轻拂下翩翩起舞,河道流水潺潺,漾起粼粼波光,岸边觅食的麻雀在来人的脚步声中振翅而起,落在了半空的电线上。
水面上的斑驳光影在鱼儿跃入泛起的涟漪间缓缓扩散,与水波相互交织缠绕。邹世禾双手合十,紧闭双眼,轻启嘴唇,默默诉说对生活的美好祈愿。
期许与希望随涟漪一同荡漾开来。
刘美芸问她,文化人还信这吗?邹世禾笑了笑,说以前不信,现在信了。
两人沿着河岸往桥头走,邹世禾突然问刘美芸,有没有觉得自己很幸福?刘美芸诧异她为啥这么说?她自嘲是克夫命,生来就是受罪的,至今还是一事无成,不像邹医生,工作好,还读过那么多的书。
邹世禾笑了笑:“美芸,你听过一段话吗?如果你有吃穿住,你已比世上75%的人富有。如果你有存款,钱包里有现金,你就是这世上最富有的10%。如果你早上起床还能自由呼吸,你已经比活不过这周的100万人幸福得多。如果你从没经历战乱、牢狱、酷刑、饥荒,你比正身处其中的好几亿人幸福。”
“我知道你是在替我宽心。这人有文化就是不一样,说出的话听着都这么舒坦。”或许是由于环境的开阔和景色的渲染,刘美芸感觉心情舒畅了不少。
“这话我也是书上看来的。不过说实在的,我是真的羡慕你。”邹世禾停下脚步,看向刘美芸的眼睛里闪动着异样神采:“我羡慕你的儿子就在身边,而我,连与儿子吵架的机会都没有。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这……怎么回事?”刘美芸知道邹世禾有个上高中的儿子,也听她提起过丈夫家暴之事,但儿子何时离开她,却是从未听她说起过。
“前段时间我跟他爸打架,动了刀,见了血,那畜生疯了似的打我、折磨我,然后偷走我所有积蓄,带着儿子走了。那段时间我都要崩溃了,到处找,找不到,又不敢辞工作,怕断了经济来源,更没法找儿子。”邹世禾强忍着泪掏出手机,让刘美芸看打架过后她留作证据的照片。
“那你怎么不早说啊,这么大的事,从没听你说起过。”刘美芸一时愕然。
“我家男人我最了解,他就是个畜生、恶狼,我不想牵连到你们。”
“我不怕事的。”
“知道你不怕,不过,我有我的办法。”
“你别逞强,有需要帮忙的,一定要说。”刘美芸实在是心疼邹世禾。
邹世禾见她替自己着急,边解释边挽着她的胳膊往桥头走。
“遇到困难第一时间求助亲近的人肯定是没错的,可是对付一个心胸狭隘且时常把拳头挥向妻子的暴躁人渣,就要用异于常人的办法。否则,我无法承受他报复我和我父母的代价。”许是受伤害太多,邹世禾不禁流露出无奈和感伤。
“那怎么办,有其他办法吗?”刘美芸不免担忧。
“当然有。”不知不觉走到了桥头,岸边有个豁口,邹世禾爬上河堤,又伸手将刘美芸拉上来。
风衣的下摆被风掀起,齐肩的短发遮住了邹世禾的半边脸,只见她抬起胳膊,指向了西北方。
刘美芸随她手指的方向遥望。白杨树成排矗立,棉花田静等开耕,河面上的冰层悄然融化,贴地滚动的沙弧越过田埂。
在更为开阔的山坳间,一个规模庞大的养鸡场依山脚而建,而那里,藏着许多刘美芸从未听闻过的故事。
养鸡场的老板早些年因为亲妹妹忍受不了妹夫家暴而自杀,愤怒的他打残了妹夫的两条腿,也因此坐了牢。出来之后干起了养鸡场,近些年老板发了财,出于对妹妹的思念和对家暴男人的恨,只要被男人欺负的女人找他帮忙,老板不会袖手旁观。
“老板是生意人,人脉广,朋友也多,最恨欺负女人的男人,我已经拜托他帮忙找儿子了,我那个畜生男人,定然也不会让他好过。”邹世禾的眉眼舒展开来,眼中散射出的光蕴满期冀。
她并未察觉到,与她并肩而立的刘美芸眼中同样闪烁着微妙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