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规律上班,肖翰的压力并没有减轻多少,大多数时间都在单位宿舍梳理案情,每晚与石头碰头,对接案件进展。
春分那天早上,肖翰洗完澡,接到了石头的电话,让他去趟办公室。单位宿舍离办公室不算远,穿过一个小广场就到,肖翰进了办公楼之后,感觉气氛比往日又严肃了许多,同事们忙碌的身影从眼前交错而过,连一向走路慢条斯理的小李腿脚都利索了起来。
不用说,局长肯定又在案件研讨会上大发雷霆。刚下早会的石头将‘烦’字写在了脸上,招呼肖翰进屋后,拿起凉透的包子咬了一口,又心烦意乱地扔在桌上,跌坐在办公椅中。
“又出岔子了。”石头叹气看向肖翰。
“又有命案?”肖翰心里咯噔一下。
“那倒不是。是昨天特产街永丰茶叶店的老板来了局里一趟,说先前他见过一个女人,跟黄本元有血海深仇,据说是西疆名噪一时的黑老大田齐的姘头,叫田珍珍,因为黄本元害黑老大落网,为了报仇她一直在追杀黄本元。现在黄本元死了,茶叶店老板怀疑跟田珍珍有关。这下好了,又多了个杀黄本元的嫌疑人,还是混黑道的,案子的难度真是越来越大。”石头连声抱怨,要杀黄本元的人果真排着队。
“如果是田珍珍,她应该不会使用这么迂回的办法,既然是黑老大的女人,那做事也应该心狠手辣,为了泄愤,尸体的损毁程度肯定比现在大得多。”
肖翰还是坚信杜昆山作案的概率更大。针对他,针对吴志强和楚湘琳的目的性太强,加上出了杜诚宇失踪这种节外生枝的事,就更不像所谓心思缜密的田珍珍所为。
“我昨天跟在西疆上班的几个同学通了电话,他们倒是听说过田珍珍和黄本元的恩怨,当地流传着很多版本,这么多年了,一直有人说田珍珍要杀黄本元,只不过没听说过得没得手。如果真是田珍珍干的,一个女人蛰伏这么多年,忍耐力非同一般,我们也不能以普通人的思维去考虑她的报仇手段。说不定,人家就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呢。但是!不论多难,我们都要继续查,找证据,抓人!”石头一拳砸在桌面上,短暂的颓废过后,眼神又恢复了以往的坚定,将手边的档案袋递给了肖翰,让他继续追踪黄本元被害的案子。
宁远煤矿后山有疏勒河流过,两岸的草木比其他地方茂盛,被枯草覆盖的嫩草芽是羊群最为喜好的食物,牧羊人赶着吃了一冬天麸皮干草的羊群沿河经过,人和羊合力在冻僵的土层上踩出瓷实的小道,也为后山的“捞煤人”提供了运输的便利条件。
“捞煤人”这一称谓并不光彩,它更像是因市场需求催生出的一种非正规职业。正如秋天里,有人渴望用低价品尝到甜美的吴广杏和酸甜脆爽的花牛山苹果,从而催生了“偷杏人”和“偷果人”一般,捞煤人的出现也是基于条件不好的家庭想用微薄的过冬预算,购买到燃点高煤烟又少的煤炭。
然而,与偷果子的人相比,偷煤人的技术难度更高。一般在矿上的工人是主力,与家里人内外配合,用人力将煤炭运出矿区,既可以出售,也可以满足自家过冬的需求。
疏勒河两岸因风力侵蚀作用形成的凹地之间留下了许多植树造林时修建的地窝子,用以遮挡风沙,放羊人和捞煤人常会在此相遇,吹牛闲谝,或者用煤换羊,有时候再交换些家长里短的“情报”,比警察的消息还来得灵通。
肖翰对于这些人是有期待的,倘若嫌疑人杀害黄本元之后若从后山逃出,相较于坑洼崎岖的野地,放羊人和捞煤人辛苦开辟出来的平坦小道反而更利于快速出逃,被人遇见的概率也更大。
河面已开冻,冬去春来,每间地窝子里只留下满地垃圾和熏黑的土坯墙,昔日热闹不再,也并不妨碍肖翰根据澄浆泥中和着煤渣的车辙找到附近捞煤人居住的村子。
有几户人家的院墙门口堆着过冬没用完的煤炭,都用塑料布或杂物盖着,但无论从成色还是运输距离判断,应该都是来自宁远煤矿。肖翰特意将这几家的男人召集到了靠近马路的村主任家。
显然,他们事先已有默契,每当话题触及宁远煤矿,他们便纷纷摇头,声称“一无所知”。但装傻充愣,却掩不住他们眼神的闪躲。
肖翰明确表示,只想了解与案件相关的情况,其他的不追究,并承诺自掏腰包,对提供有价值线索的人给予现金奖励。此言一出,几人的眼中立刻闪烁起了贪婪的光。
惜字如金的人瞬间暴露了往日“侃大山”的本色,你一言我一语争相交换着关于黄本元遇害那几日的信息,互相回忆着那些日子所见所闻。
其中,一位胡子和头发都稀疏的驼背老人尤为活跃,他的记性极好,能说出遇见的每个人干了什么,头上的棉毡帽为他增加了十几公分的身高,连带着他的思维似乎都变得比其他人敏捷。
驼背老汉向身旁的长脖子讨了支烟,说黄本元死的那天晚上,发生了一件怪事,吓得他三天没敢合眼。长脖子听后发出不屑冷哼:你可拉几把倒吧,你这人看啥都怪,别在这瞎逼逼了。
老汉磕了磕手中的烟蒂,面色变得严肃起来:“你个哈怂货别打岔,我跟你说,当时没提,就是觉得这事不吉利,晦气。现在想来,这事怪得很。”
肖翰递给驼背老汉一盒黑兰州,让他继续说。
驼背嘬了口烟,说那天晚上他在地窝子里等着接应宁远煤矿拉煤回来的侄子,左等右等不见人,反而等来一个陌生男人。
那人瘦得像个猴,头发像是水洗过一样冻成了绺,跟个婆姨一样捂着脸,露出来的地方异常惨白,不正常那种白。他拎着矿灯小心翼翼往他跟前凑了凑,这一看不要紧,正对着那人发红的眼直勾勾盯着他,脸白得瘆人不说,身上竟然还穿着死人的寿衣。
老汉手一抖,矿灯“啪嗒”掉在地上,屋顶映出一个毛骨悚然的巨大影子,他惊慌失措,连滚带爬跑出屋,而那张惨白的脸也晃晃悠悠跟出来,沿着他逃跑的方向慢慢移动。
老汉说自己当时腿脚都是软的,鞋也跑掉了一只,又被地上的碎石头绊倒,滚进了一个树沟里。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是遇见了不干净的东西,赶紧躲在一棵老榆树后头,想起老辈人说撒泡尿抹在身上能驱邪,便强忍恐惧解开裤腰带准备尿一泡。哪知道越着急手抖得越厉害,裤腰带半天解不开。等再抬头的时候,却看到一个纸扎人提着个白灯笼紧跟在那白脸后,迈着小碎步往大路走。
血倏地就冲上了头顶。老汉说自己惊吓过度,两眼一抹黑就晕倒在树沟里,再醒来时侄子已经把他拖进屋里烤火。他清醒过来立马拽着侄子问他有没有见一个穿寿衣的年轻男人和一个会走路的纸扎人,侄子还以为他冻坏了脑子尽说胡话。
这下子他恐慌更甚,千年一遇的晦气事偏偏让自己遇上,只能是自认倒霉。回家后自己更是大病一场,养了大半个月才敢出屋,到路口烧了几刀纸,这才算安下心来。
老汉咽了口唾沫,想起这事还是心有余悸。肖翰是不信什么鬼神之说的,想让老汉再回忆回忆当时的情况,可老汉真是被吓到了心里,一提到当时的情况就发怵,肖翰引导了几次依旧没什么新突破,老汉反反复复就那几句话:天黑那白脸捂得严实,根本看不清样貌,就连身上穿的寿衣他都记不得是青绿还是黑蓝。提到纸扎,老汉眼珠子一瞪,说那纸人他记得,伸个大长舌头,像是白无常,挑个白灯笼。
根据老汉描述的情况,肖翰又问了他的侄子。老汉侄子是宁远煤矿的矿工,黄本元死的那晚他本来跟三叔约好到后山坳子里运先前攒下来的煤,左等右等不见人,怕出岔子就出来寻他,结果发现他晕倒在树沟里,就把他拖回了家。好几个村民都证明驼背老汉和他侄子没撒谎。
黄本元被害当晚出现的白脸和纸扎都让肖翰觉得蹊跷,身为唯物主义者,他更倾向于有人以故弄玄虚的方式掩盖杀害黄本元的罪行。
宁安县只有一家卖殡葬用品的店,肖翰按驼背老汉的描述,将他看见的纸扎画出来,拿着画去问老板。不料店老板反应强烈,一再声称这么丑的东西绝不是自己店里做的,而且每次卖东西都有记录,宁安县就那么点人,只要不是清明和七月十五,哪家有丧事办祭祀他都记得明明白白。
肖翰问老板这纸扎自己做的话复杂不,老板说不复杂,就是难看了点,再说纸扎这东西又不贵,给先人烧的东西都做得漂漂亮亮的,一般都是俊男靓女,谁会做个这么难看的白无常。
肖翰细品着老板的话,重新勘察老汉所说白脸和纸扎经过的那条路。他沿着那条如同搓板一般凹凸不平的道路向东前行,直到路的尽头分岔成了“Y”字。
左侧的岔路通往矿区,而右侧岔路的路基高,两边都是泥地和沙堡断崖,路尽头,则是位于郊区的家禽养殖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