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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北西2024-04-07 18:293,662

  天将亮未亮,夜与日在远处的山尖缠绕,汇成流动的墨蓝。肖翰赶在日出之前,来到了宁安的东郊公园。

   

  公园建在宁安地势最高处,分东西两个区域。东区是供民众休闲遛弯的植物园,当中修了座“镇风亭”,记录了宁安人民自古以来防风治沙的卓越事迹;西区是西路红军曾经战斗过的遗址,当地人为了纪念逝去的英灵,在这里修了一座高十二层的纪念塔,将一部分烈士的骨灰埋葬在塔底,护佑宁安风调雨顺。

  

  一塔一亭遥相呼应,诉尽宁安人的坚毅与奋进。

   

  东西两园景色差异倒是不大,只不过西区塔身周围的松柏和榆树或许常年与英魂为伴,枝干粗壮,繁茂非常。当地人总说,即使冬季天寒地冻,来这儿总觉得阳光都比别处暖和。

   

  或许是心理作用,肖翰从小就喜欢来这儿,每当烦闷时坐在塔的最高处看看景,心里能通透不少。

   

  他进来的时候园区刚开放,行人寥寥,万籁俱寂。纪念塔底虚掩的门被推开的瞬间,几只取暖的野猫四处躲藏,肖翰在墙角放了几个刚买的包子,掰开口露出馅儿,沿着转盘扶梯往塔顶走。

   

  踏上最高一阶的时候,太阳挂在正东,苏醒的宁安沐浴在金灿灿的阳光之下,眼前一片朦胧。

   

  他今天本想回家的,但又不知道如何面对母亲刘美芸。想问她的东西太多,又怕得到的答案令他难以承受,近二十年的母子情分就此出现裂痕。犹豫挣扎过后,还是决定思虑周全再说。

   

  包子已凉透,味道也没有母亲做得那般好吃,倚着栏杆遥望远处,肖翰第一次觉得景色如此苍凉。

   

  塔下,刘美芸拎着保温桶,踟躇片刻,踏上了登塔的台阶。

   

  看到肖翰的时候,他正坐在台阶上,将包子掰碎,喂依偎在他脚边的流浪猫。

   

  “儿子。”刘美芸犹豫几秒后,开口叫了肖翰的名字。

   

  “妈?你怎么来了?”肖翰应声抬头,诧异万分。

   

  “昨天打电话你没接。早上煮了羊杂汤,想给你送宿舍去。路过你们单位门口那个公交站的时候,看见你上了501路,就知道你是来公园了。”

   

  “手机坏了,别人打电话总接不着。本来是想着今天回去的。”肖翰接过刘美芸手里的汤桶,复杂的情绪中又爬出了几分怅惘。

   

  肖翰不擅长撒谎,一说谎,低垂的脑袋和闪躲的眼神就会出卖他,而这一点,瞒不过刘美芸。

   

  她看得出,儿子找了个不接她电话的借口。她不忍心揭穿他,‘嗯’了一声,扯下头巾,在肖翰方才坐过的位置旁用卫生纸重新辟出一块干净地方,扶膝坐下。

   

  躲藏在塔身另一侧的野猫又探出头来,畏畏缩缩试探几次后,嗅不到危机,胆子大起来,重新围在刘美芸和肖翰脚边,享受食物带来的欢愉。

   

  肖翰掏出手机发了条消息,将手机揣回兜里后,在刘美芸身旁坐定。他的表情不似以往谈心时自然,甚至留出了半个身子的空位。

   

  刘美芸凝视儿子的侧脸,万般感触涌上心头。

   

  “小时候,你每次心里不痛快都会来这儿,说喜欢这个地方,能让你想通很多事,磨掉身上的怯懦,帮助你在每一次反省中变得坚强。”刘美芸的视线穿过熹微晨光,失落地停在最远端。

   

  曾经她和肖翰一起在这里看过宁安最早的日出,见过最美的日落,两个人,像无话不谈的朋友。可今天,她恍然感觉,她和肖翰已然变得生疏。

   

  孩子大了,与母亲本就是渐行渐远的。即使难过,刘美芸还是以此安慰自己。

   

  “我不记得来过多少次了,可每一次来,你都能找到我。有一回,初三模拟考,我考了年级第十一,差点进前十,心里难受,就来塔顶吹凉风。你找到我之后,跟我说塔底下的烈士们有的还是文盲呢,但是不耽误他们受万人敬仰。当时我就不难受了,回家后一口气吃了两碗面条。”肖翰抱紧双膝,忆起往事,眼角不知不觉扬起笑纹。

   

  “说起这事,我记得清楚着呢。后来你郑叔还说了我一顿,嚷我不会教育孩子,说怎么不拿毛主席和周总理这种饱读诗书有才华的人举例子,净在这瞎教育你。”

   

  “还好我没有听你的,发愤图强,考上重点高中。”

   

  “是啊。一晃眼,十多年了。”刘美芸感慨。

   

  思及往事,母子俩话多起来。苦辣酸甜,各有滋味,两人彼此依靠,已经历过十九个寒冬酷暑。

   

  肖翰的情绪中夹杂着莫可名状的失落,声音越来越低沉。

   

  “妈,这么多年,我总会与你分享我的秘密。但我很好奇,你有秘密吗?”肖翰喉头艰涩。终于,问出了心中所想。

   

  刘美芸的眼皮颤了几下。很快,她抬起头,目光往远处延伸,尽量保持神色如常。

   

  迟早要面对的,如今儿子问出来,反而让她松了一口气。

   

  “年龄越大,不能说的话越多。每个人都有秘密的。”她给出答案。

   

  “那我湘琳姨和强舅的那些秘密,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们做的所有事,你是不是也都知道?”肖翰似乎听见了心底有碎裂的声音发出。

   

  “你都说了是秘密,我怎么可能时时刻刻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但他们经历的那些事,确实,我瞒了你。”

   

  沉默在空气中凝滞。

   

  “真的不知道吗?他们俩处处听你的话,你不默许,他们会做那么多事?跟踪黄本元,甚至成为嫌疑人,如果你及时制止,他们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以至于差点与杀人案扯上关系。”肖翰的声线有了明显起伏,他无法接受直至今天,母亲还准备继续隐瞒下去。

   

  “他们是四肢健全的成年人,我不可能24小时掌握他们的行踪,他们也不可能事事向我报备。”

   

  “那我想知道,他们真的跟你有血缘关系吗?所谓的‘小姨’和‘舅’,是真实身份,还是你给他们创造的身份?”肖翰的问询演变成了质问,眼中的落寞和怒意交替翻涌。

   

  刘美芸能感受到肖翰锐利的目光伴随着逐渐刺眼的太阳光一起直射在脸上,仿佛要将她内心所有的阴影驱离。

   

  原本组织好的应对语言,在儿子想要将她洞穿的凝视之中,变得难以启齿。

   

  肖翰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

   

  “我说对了是吗?他们与你没有血缘关系,却被安上了亲戚的身份。你需要用这种身份来掩护你们所计划的一切。而我,整天与你们见面,却全然不知情!你们让我觉得我是个十足的傻瓜!”肖翰的声音逐渐哽咽,努力仰头,才控制住眼泪往外淌。

   

  肖翰很少哭,仅有的几次,都是在刘美芸面前。

   

  但以前的眼泪并不涉及母子嫌隙,他难过,她安慰,每一次流泪都让他们之间的情分更加紧密。

   

  唯有这一次,是因为裂痕。

   

  刘美芸望着那张平生最熟悉也最令他牵肠挂肚的脸,心间绞痛,手抖个不停。怔忡了好一会儿,眼泪淌下来,冲刷出刘美芸眼底的悲伤和不安。

   

  她不确定肖翰到底知道了多少事,查到了哪一步,又对她积攒了多少失望。她不敢启口,怕伤害更深,怕误会越来越多。

   

  但她能确定的是,如果这些质疑和批判能将肖鹏飞的事掩盖下去,那她接受所有误解,只求孩子永远不知晓真相。

   

  “你找来两个与黄本元有仇的人,帮你跟踪黄本元,原因是你觉得黄本元手底下的人伤了我的胳膊,你恨他,所以要报复。而恰好他俩与你目标一致,心甘情愿做这些事,我说得对吗?”肖翰一字一顿,话音落下,眼眶也红肿得更加厉害。

   

  “不是。跟你的伤无关。”刘美芸想去拉肖翰胳膊,劝他别想太多,却被他甩臂躲开。

   

  “一定是这样的吧,否则我想不出其他理由来。你觉得这样是为我好对吗?我不需要,不需要你懂吗!你这么做只会让我觉得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废物,一个大男人没本事将黄本元绳之以法,却需要自己的老娘出头暗地里报复!你觉得是帮我、疼我,可是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我觉得窒息,我要喘不过气来了你懂吗?”

   

  肖翰的胸口发出悲鸣,扶着栏杆压低身子,背脊起伏间,眼泪洇湿了脚边干涩的水泥地,渗进裂缝之中:“我是个警察,可你,我的妈妈,还有我所谓的小姨,舅舅,身背秘密,藐视法律,私底下做了那么多事,是觉得我没有能力破案吗?也许吧,也许我真的我不配穿这身警服!因为连你们,我最亲的人,都不信任我!”

   

  “不管你怎么想,我们永远都以你为傲,相信你是最优秀的警察。何况当警察,是你从小的梦想。为了你自己,也为了你死去的父母,你要对得起自己多年的坚持,对得起父母在天之灵。”刘美芸强忍心痛,竭力克制多时的眼泪夺眶而出。

   

  后面的话,她送上了心口,却无法说出来给肖翰听:孩子,哪怕你怪我、怨我,甚至恨我,有些事,我们必须瞒下去,就算死,也要带着秘密去死。你是我唯一的儿子,这辈子,只要我活着,就不会让肖鹏飞和当年的事再伤害你分毫。

   

  塔身浸透在阳光之中,与瓦蓝的天空遥相呼应,晨练的身影逐渐多了起来,喧嚣声从四面八方朝塔底聚拢。填饱肚子的猫沿盘旋阶梯拾级而下,越过花池,隐匿在了参差不齐的树木之中。

   

  刘美芸擦干眼泪,起身,待眼前短暂的黑幛消失后,踏上下塔的台阶。她走得很慢,希望肖翰在临走前叫住她。

   

  期待悬于胸口,刘美芸脚底的步子越沉重如铅。肖翰依旧保持手扶栏杆的姿势,对她的期待未有回应。

   

  刘美芸将头巾围上脖颈,背对着肖翰,叮嘱道:“汤你提回去,要喝就喝,不喝喂狗喂猫我管不着。身体是自己的,案子没破前别垮。至于家,回不回由你。”

   

  脱离肖翰视线后,刘美芸才真切感觉到双膝发软,心痛难忍。她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这种感觉太痛苦,如戈壁滩上的骆驼刺一根根扎进心里,再用力搅动。即使经历过世间千般折磨的她,也难以承受。

   

  可现实容不得她退缩。儿子流泪的那一刻,也是她坚定决心的一刻。守住秘密,扼杀秘密,哪怕最后,代价是她的命。

   

  风起沙扬,刘美芸抽泣的身影越行越远,肖翰的视线被一排生长了数十年的白杨树截断,僵立着,从兜里拿出手机。

   

  屏幕上的通话时长从52分跳跃至数字53。肖翰擦擦冻得发红的鼻头,将电话放到耳边‘喂’了一声。

   

  电话那头随即传出一个沉闷的‘嗯’字。

   

  “听了吗?”

   

  “嗯。”

   

  “我现在去找你。”

   

  “好。”

   

  电话那头,落下一声沉重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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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赦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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