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美芸很少因为做过的事后悔,可在知道吴志强和楚湘琳的过往被迫在警方面前公开后,她后悔了。
后悔放过肖鹏飞。如果当初狠心给他几刀,待血流干,月黑风高埋在戈壁滩上,任他销声匿迹,化为扬尘,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可她这个杀鸡都胆怯的人是干不出要人命这种恶事的。况且,为了肖翰,即使没读过几年书,她从年轻时便知道了‘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的道理。
楚湘琳从警局回来,抱着她哭了足足十分钟,听她说着肖翰的痛苦表现,刘美芸心里难受得紧。
抚着楚湘琳的背脊,心中伤感陡增。肖翰是个自小罩在暖阳下长大的孩子,善意的谎言都令他难过至此,又怎能承受住生父是双手染血恶魔的真相。
楚湘琳止住抽泣,仿佛看穿刘美芸心思般,握紧她的手:“芸姐,反正都到了这一步,就让秘密,永远都是秘密吧。否则,肖翰承受不起。”
刘美芸帮她梳理整齐额前被眼泪打湿的头发:“黄本元死了,以后的日子,你为自己活,好好活。”
“你们呢?”她问。
可刘美芸没回答。
楚湘琳知道,芸姐不想再让她牵扯进与肖鹏飞有关的风暴。
她抽出垫在身后的靠枕,挺直身子,语气比任何一次都坚定:“没有你和肖翰,我可能早就寻死了。芸姐,你们的事,就是我的事。”
刘美芸“噗嗤”笑了,双眼噙泪,笑楚湘琳傻。楚湘琳也掬起泛着泪光的笑意:“傻不傻的,你说了不算。”
两双手,一如初次见面那般,紧紧相握。
肖翰没回家,楚湘琳让刘美芸给他打个电话问问情况。刘美芸却阻拦道:“打了也没用,给他时间去消化。等他想问我关于我们的事,自然会回来。”
宁安地邪,话音刚落,敲门声倏然响起。楚湘琳面露警惕,刘美芸打手势让她别过于紧张,然后起身去开门。
进屋的是垂头丧气的吴志强。刘美芸问吴志强吃饭没有,吴志强摇头。刘美芸进厨房给他煮了碗阳春面,特意加了两个鸡蛋。
吴志强吃了两口放下筷子,额头上的褶子又添了不少:“出鬼了,我问过文身店老板,黄本元根本就没去过,他们压根么得交集。不知道哪里来的传单,怎么就跑到案发现场了,还撕掉一个角,明显是想让老子背锅。”
“我晓得了!肯定是肖鹏飞那王八蛋报复咱们。是不是他已经找到杜诚宇,两人一道溜了?这还搞么事搞,做了那么多,白费力气了!”吴志强转念一想,懊恼地直拍桌面。
“录音都在我们手里,肖鹏飞没回来找过芸姐。这个时候跑,不怕被告发?”楚湘琳从冰箱里找了块碎冰,用毛巾包着敷眼睛消肿。
“但是他可能一气之下弄死了黄本元。害怕警察抓,就跑了。”吴志强坚持自己的判断。
“要是冲动杀人,咋可能心思缜密到如此大费周章地陷害我们,除非他一早就想好了要害死黄本元,然后嫁祸到我们头上。”楚湘琳分析道。
“如果这样的话,他还会继续上手段,直到手握逼我交出录音的筹码。”刘美芸顺着楚湘琳的思路进一步推断。
“那咋个办?我怕他到时候拿公布肖翰的身世威胁咱们。”吴志强急了。
“不会让他有这个机会的。”刘美芸眼中筑起前所未有的果决:“最近我们减少见面,免得警察怀疑。但要提高警惕,遇事先保护好自己。湘琳,你工作需要外出采访时,一定与同事结伴,晚上就回我这里住。老吴,你每天按时按点去厂里上班,别落单,最近让老郑给你找间宿舍,别回家了。”
刘美芸事无巨细地做好安排之后,去超市转了一圈。心静不下来,算账也出错,索性回了家,用看连续剧的方式阻止胡思乱想。
后续的情况更加复杂,她必须保持充沛的精神和体力,才能与对方斗智斗勇。
调了几个台,青春偶像剧居多,以前她经常陪楚湘琳看,但如今,那些稚嫩的面庞和美好的台词只会加深她对儿子的挂念。
她也并非什么都不怕的,但惆怅恐惧和保护肖翰比起来,就显得微不足道。
午饭她吃得简单,没胃口,冲了包奶粉,塞两口馍,出了门。
她从未去过网吧,但知道街角有家新开的“梦启时代”,每次从那儿过,总能看到有家长在门口揍未成年的孩子,骂他们不成器,心思不在学业上,天天想着打游戏。
刘美芸成了网吧里格格不入的存在。五十来岁的妇女,对键盘和网络都生疏,没学过五笔和拼音输入法,找了邻座中学生模样的孩子当老师,在他的好奇和耐心指导下学会了打字。虽然指法生涩笨拙,但对刘美芸来说,只要能完成搜索就足够了。
她开始用搜索引擎查资料,学会了使用贴吧。她记得风筝说过,很多消息贴吧里都有,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在词条框内一次次输入关于黑老大和黄本元当年的恩怨的文字。
或许是因为年代久远,一直检索不到。刘美芸搜几回停几回,略感失望。旁边的中学生问她到底想找什么?刘美芸笑了笑,说喜欢看一些有关黑道的事。中学生身子一趔,惊呼她是个洋气的大婶,边帮她找,边问她:是不是喜欢看香港古惑仔的电影。刘美芸说是,但希望找找现实中与黑帮有关的新闻。
中学生的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游移,换了个浏览器,噼里啪啦一顿敲打后,查出一些资料让刘美芸看。刘美芸仔细浏览,终于注意到曾经在西疆一带出现过的几个帮派。
其中一个叫“新天地”的当地帮派,属地和事件都与黄本元的经历对得上号。
知情人在贴吧爆料,黑老大田齐因背叛被捕,他的女友田珍珍不顾一切为他复仇,至今不知所踪。
田珍珍是个孤儿,被人贩子拐走,以乞讨为生。田齐救过她,她便跟着田齐,跟他姓,死心塌地。田齐被捕,最后时刻保了她,田珍珍发誓,余生只做一件事,就是报仇。
月牙挂上天空时,刘美芸走出网吧,感觉头昏脑胀,一阵眩晕。网络传言真真假假,难以分辨,对田齐也是褒贬不一。这个世界果然不是非黑即白的,善与恶的维度如何定义,连她都觉得模糊。
坐得太久,腿脚有些僵硬。她捶着大腿,消化着那些灌进脑海里的内容,找了家饭馆吃了碗馄饨,沿着路边往家走。
次日,刘美芸一大早就给电动车充电,约莫充了一半电量后,骑车往吴志强的住处去。但她不是去找吴志强。
当时帮吴志强租房子的时候,刘美芸跑遍了那附近的小区,打听到斜对面的红砖围墙内,保留着90年代初期的居民区,近几年住户都陆续搬走,空出来的房子也多。
一楼有套房子对外挖了个门,年过七旬的老太太开了家小卖部,平常卖点鞋垫针线类的生活用品,紧贴墙角放了个养鸡场捡来的铁笼子,里面堆满了捡来的纸箱和塑料瓶。
老太太姓马,有两套房,一楼他和老伴住,正上方的二楼给了儿子。但儿子刚毕业那年在车祸中丧生,次年老伴又突发脑溢血去世,房子空了出来,马老太便都把房子租了出去。
看到马老太时,她正在门口捆扎废纸板,刘美芸搭把手,顺便问她二楼的房子是否空置。
马老太耳朵挺灵,一听有人租房,眼睛从褶子里撑开一条缝,说:“空着,是不是要租?”
刘美芸询价,一问,价格比上次来少了一百。刘美芸提出想去看看,马老太乐呵呵带着刘美芸上了楼。
两室一厅的房子落满了灰尘,如刘美芸猜测的那般,许久没有人居住,地板砖多处鼓起,一走一吱扭。局促的客厅内摆着一个弹簧若隐若现的老旧沙发,电视柜的合页变了形,柜门歪七扭八,柜子后的那面墙泡了水,墙皮全都张着嘴。
马老太问刘美芸到底想不想租。刘美芸说租,但要有合同。马老太说合同必须有,进屋翻找一番后,从锈迹斑斑的月饼铁盒内找出几张皱巴巴的纸,递给刘美芸。
合同还是前些年拟的,上面的条条框框写得详细,屋内东西损坏要照价赔偿。
刘美芸问她:“租一年的话,有没有优惠。”
“五百一个月,少一分都不行。”
刘美芸说行,我租。但有个要求。
“现在是3月,租房时间,就写去年8月吧。”刘美芸说。
“那你可是要付钱的呦!”马老太在钱的问题上,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
“当然会付钱,如果你能帮我,我再多付两个月。”
“帮?怎么帮。”马老太困惑。
“无论谁问起,都要说房子是去年8月租的。否则,我不会多给一分钱。”
“可以,这合同白纸黑字,只要识字,都能看出来你是去年租的。来来,咱签吧。”马老太抑制住心里的惊喜,不关心刘美芸为何要这么做,只催促着赶紧签字落地,生怕她反悔。
刘美芸说来得急忘带身份证了,马老太对此毫不在意,说以后再来带上就行,不用那么麻烦。
签名的时候,许久没写过字的马老太手指抖个不停,停顿了数次,歪歪扭扭写下了‘马妙杏’三个字。
而刘美芸也换了左手,在乙方一栏,郑重其事签下了一个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很久的名字:田珍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