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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北西2024-03-15 17:054,572

  肖翰从没去过吴志强家,第一次登门,竟是为了案子。站门口敲了半天门后,屋内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直至在门前停住。

   

  落满灰尘的老旧木门早已辨不清本色,猫眼也被过年的‘福’字遮挡。伴随一声“忘拿东西了?”的问询,门被拉开一条缝,头发蓬乱的吴志强探出头的瞬间,看见穿着制服的肖翰和其余同事围在脸前,瞳孔一下放大了数倍。

   

  链锁被取下,门缝在他的犹疑中越拉越宽。

   

  肖翰打了个招呼,一脚踏进沉闷的昏暗。十来平的老旧客厅,酒臭味扑面而来。肖翰打量着吴志强的生活空间,耸耸鼻头,情绪略微压制下来。

   

  局促又尴尬地相遇,双方都不自在,肖翰解释,有个案子想找吴志强了解一些情况,希望他配合,去局里做笔录。吴志强问什么事,肖翰没多讲,吴志强也没多问,从堆摞的衣服间扒拉出外套,上了公安局的车。

   

  虽然不是第一次办案,但面对自己的亲人,肖翰格外煎熬。一路上大家都没说什么话,车窗户降下一条缝,肖翰右半边脸吹得发僵,可他全然不觉,从倒车镜里盯着吴志强,恍然觉得对方是个熟悉的陌生人。

   

  胸口堵了一堆话,忍住没法说,吴志强身上有秘密,肖翰不得不保持克制和谨慎。

   

  他没参与给吴志强做笔录的过程,与同事简短交谈之后,站在走廊里听屋里的对话。

   

  同事告知吴志强巷子里有监控拍到他和黄本元打架,吴志强倒是挺配合,问什么说什么。

   

  “我听说黄本元死的消息了,也知道你们早晚会找我。我确实和黄本元打了一架,还受了伤,然后去24小时药店买了碘伏和棉签,店员可以作证。原因嘛,就是因为黄本元在羊蝎子馆欺负一个服务员,我气不过。”

   

  “先前有过节吗?”同事问他。

   

  “没有。”

   

  “打架,只是为了替服务员出头?”

   

  “真的,就看不得大男人欺负小姑娘。”

   

  “有人看见你在黄本元的车胎上扎窟窿。”

   

  “没错。生气,想治他。”

   

  肖翰能想象出,同事面对的,应该是一张坦然的面孔。

   

  他们查看过药店的监控,吴志强当晚光顾,的确没有作案时间。而他迫切想知道的,其实是关于那个文身的秘密。

   

  案发现场的传单和文身店老板的话像是在传达一个讯号,指引着肖翰找到吴志强,去挖掘他身上的秘密。至于这个秘密到底有多大,他想听吴志强亲口说。

   

  吴志强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到底与案子有没有关系,如果有,如何作案?走廊尽头的办公室里,石头正带着同事们仔细分析。

   

  肖翰进办公室的时候,大家已经讨论出最可能的作案方式。第一种:吴志强是买凶杀人。他负责迷惑警方,制造不在场证明,而实施杀人计划的是他雇佣的杀手。传单大概是黄本元无意揣进兜里的,撕掉的那张肖像,是黄本元在暗示害他的是名女性。第二种:父女联手作案。文身店老板透露,吴志强文在身上的是他自己的女儿。也许黄本元知道或者看见过吴志强身上的文身,于是撕掉传单一角暗示警方,行凶的人跟吴志强的文身长相一致,那嫌疑人就是吴志强的女儿。至于作案动机,要审过吴志强才知道。

   

  肖翰没有参与讨论,只觉得一种难以言明的哀伤拥塞在胸口,喝了几口热水也冲不散。

   

  亲人被当作嫌疑人,那种滋味的确心似针扎。与此同时,吴志强对他的那些好,变着法儿往脑子里钻。忘拿文件袋,是他冒雪给他送到单位;极端天气,他的车总会及时出现在家门口;电动车有异响,他会连夜修好不耽误肖翰上班;单位同事的车出毛病,他顾不上吃饭也会帮忙免费检修。

   

  石头的呼唤打断了肖翰纷杂的思绪。关于文身和作案动机,石头权衡后,怕吴志强不肯说实话,还是决定将任务移交给肖翰。

   

  于是,那张令吴志强脸色生变的照片影印被肖翰摊开在了桌子上。

   

  照片中的女孩翘着嘴角,扎着两个羊角辫,即使是文身图案,依旧能看出她眼中盛满对美好的憧憬与渴望。

   

  四目相对,吴志强直挺挺坐着,双唇微颤。他没想到,肖翰找到他,并不是通过监控,而是他认为最不可能的文身店。

   

  终于,沉稳和从容自吴志强黝黑的脸庞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努力克制的哀伤。

   

  肖翰也跟着喉头发紧,说话声变得哑沉,

   

  “案发现场有张文身店的传单,右下角被撕了去。我找到文身店,发现缺失部分是一个女孩的肖像。老板说,你去过店里,文过你女儿的头像。”

   

  “我看过老板发的传单,觉得女娃很像我家丫头,就去纹了。”吴志强望向墙壁,与肖翰的凝视错开,思忖半晌,指了指后背,示意肖翰文身所在位置。

   

  同事查看确认后,帮吴志强穿好衣服。

   

  “你女儿呢?与黄本元认识吗?”肖翰感觉自己对吴志强的陌生感又重了些。叫了几个月的‘舅’,竟不知道他还有个女儿。

   

  “在湖北老家。他们……不认识。”吴志强继续回避肖翰的视线,将脸转向窗外。

   

  而就是这种一反常态的回避加重了肖翰对于“父女联合作案”的怀疑。

   

  “我能不能见见她?”肖翰问。

   

  气氛迅速冷却下来,安静地只能听到轻重不一的呼吸声。

   

  吴志强的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仰头望向天花板,双颊的肌肉紧绷。

   

  他的嘴角抽动着,想笑,又笑不出来。再看向肖翰时,眼角被皱纹包裹,竭力挤出一丝笑意:

   

  “没机会了。她,不在了。”

   

  肖翰极少哭。或许是跟着刘美芸日子久了,养成了坚毅的性格,不爱喝水,眼泪也少。

   

  听完吴志强的过往,他陷入一种莫名的矛盾,愤怒和同情,一起从心里往外拱。

   

  老实巴交的吴志强也会撒谎。在吴志强的故事里,关于女儿的部分做了杜撰,说是得重病死的。只不过有个湖北籍的同事总觉得吴志强这个名字耳熟。查阅资料后,大家才发现吴志强是当年吴可案件中受害人的父亲。

   

  肖翰原本接受不了吴志强的欺骗,可随之而来的真相,比谎言更令肖翰难以接受。

   

  翻看着网上那些关于吴可案件的资料,肖翰的愤怒往心口顶,那种叫眼泪的东西慢慢从酸胀的眼球中生出,一眨眼,就控制不住地掉下来。

   

  原本嘈杂的办公室因此沉寂。窗外,风拨弄刚抽芽的柳枝,沙沙作响,如泣如诉,屋里的人点起烟,用嘬烟的声音遮掩发出的叹息。

   

  肖翰不会抽烟,找队里的老烟枪要了一根点上。猛吸一口,烟味冲进肺管,借呛咳声掩盖眼泪的溢出,胸口的憋闷才缓解了些。他后悔揭开吴志强身上的秘密了。

   

  肖翰的同事们也陆续推翻了先前的推测,大家都觉得吴志强就算要为女儿伸张正义,首先要找的人也应该是杜诚宇,而杀掉帮凶黄本元的难度明显大于杀掉杜诚宇。为了泄愤无差别报复虽然也说得过去,但对于明确知道仇家是谁的吴志强来说,未免牵强。

   

  就在肖翰犹豫对吴志强的问讯还要不要继续的时候,关于嫌疑人的新线索出现了。

   

  通往矿区的路上有座水泥桥,过了桥,柏油路陡然下落变窄,桥头立了个警示牌,提醒过往司机此处事故多发,谨慎驾驶。肖翰的同事去排查的时候,发现警示牌被撞翻在地,桥头的石墩上有红色车漆剐蹭痕迹。经查看沿途监控,一辆车牌做了遮挡的红色现代成了重点排查目标。

   

  司机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叫刘哲,见了警察倒是丝毫不怯,问什么都是一概不承认,再多问就是以沉默对抗。石头气急,拿出他出现在监控区域的证据,他才松口说是去矿区买煤炭烤火。

   

  但警方在刘哲的车后备厢内提取到了血迹,他终于承认确实去过案发地。一听涉及杀人案件,准备硬杠到底的刘哲彻底慌了神。据他交代,案发当晚,他去盐碱地猎杀黄羊和牛角羚,刚刘哲拒不承认,是担心非法持枪获刑,才刻意隐瞒。

   

  但刘哲否认自己的车剐蹭到了桥墩。他原本以为可能剐蹭到了桥墩才下车查看,尔后发现他的车并无异样。经鉴定,刘哲的车确实无剐蹭事故,而外套上的血迹,是黄羊血。猎杀的黄羊,已经被他转卖给一个外地人。

   

  石头又开始查更早之前的监控,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跟踪黄本元最多的人并不是吴志强,而是宁安县广播电视局的新闻采访车。

   

  车身上的新闻采访四个字是红色的,也曾在桥上发生过剐蹭,开车的司机,不是别人,竟是楚湘琳。

   

  肖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那么多同事面前保持镇静的。楚湘琳出现在问讯室的时候,他心烦意乱,还要用警察的基本素养克制心脏的扑通直跳。

   

  果然如他分析的那般,作为一名记者,楚湘琳解释,为了挖掘与煤矿非法经营有关的新闻,她会频繁出入矿区。自始至终她都微笑应对每一个问题,从容不迫,自信冷静。

   

  而她在广电的同事证明,黄本元遇害当晚十一点多,楚湘琳还与她打电话一直在讨论次日需要发的一则新闻通稿,采访车在局里并未借出。除此之外,小区看门的大爷和监控也能证明,当晚快十点时,楚湘琳乘坐一辆桑塔纳回了家,再未出门。

   

  开车的是吴志强。虽然吴志强怕牵连到楚湘琳没有交代此事,但看门大爷的证词恰能排除他和楚湘琳确实与黄本元的死无关。肖翰松了一口气。

   

  可这短暂的轻松并未维持太久,一封邮件的出现,让肖翰再也无法平静下去。

   

  邮件是同事在警局扫黑除恶举报邮箱里发现的,发件时间是三个小时前,对方邮箱为乱码,破解需要时间。而发来的内容,涉及楚湘琳的过往。

   

  也许是因为肾上腺素的刺激,也许是因为震惊,肖翰浏览之后,心跳骤然加速。

   

  那些惨痛的往事,竟全都发生在楚湘琳身上。他难以想象,一个瘦削的身体要多么强大,才能承受住如此沉重的打击。而他也终于明白,楚湘琳手腕上那些自残的割痕从何而来。

   

  问讯室内,邮件的出现令楚湘琳措手不及,平素自信的她被那段不忍回首的往事再次击垮,当年的精神压抑和心灵的极度痛苦再次卷土重来,逼出了她强忍多时的眼泪。

   

  自从成为肖翰的“小姨”之后,她和他一起站在阳光之下,彻底将阴郁的自己丢弃,展现出的永远都是灿烂和美好。然而曾经的不堪被肖翰知晓,令楚湘琳陷入一种莫名的恐惧。

   

  怕他唾弃,怕他责怪,更怕他对这份亲情失望至极。即使欺骗是善意的,是不得已而为之。

   

  楚湘琳在崩溃之余依旧保持清晰的表述能力。跟踪黄本元,与黄本元的手下起过争执,因为她不甘,要为自己讨个公道,所以才想收集罪证,送他坐牢。可她从未想过杀掉黄本元,因为杀人的代价她承受不起,如今她工作生活都走上了正轨,已经掐灭了弄死黄本元的不成熟想法,人间美好,她犯不着因为一个人渣毁了自己下半辈子。

   

  问讯结束后,沉默良久的肖翰突然冲进无边的黑暗。跑步,疯狂地跑步,围着办公楼,一圈又一圈。出汗了,就脱掉外套和毛衣,只余单薄的背心,继续跑。

   

  楚湘琳眼睁睁看着他的步伐慢慢放缓,直至筋疲力尽,仰面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怔怔望天。

   

  她的眼泪无法抑制地淌。心疼肖翰,歉疚自责,却不知如何再以“小姨”的身份去关心他。有些话,有些事,她不能说,也不敢说。她发过誓,要带着那些不可说的秘密,直至生命结束。

   

  石头让楚湘琳先回家,保持手机畅通,有需要她配合的时候,及时来警局。

   

  纵使楚湘琳悲戚难忍,也依旧强撑着,在回家的路上反复分析着一件事。

   

  一天之内,她和吴志强的境况急转直下,且所有过往都被以不同形式告知了警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莫非,一切都来自肖鹏飞的反击?

   

  而她离开后,肖翰也从冰凉的地面上爬起,穿上衣服,在石头的催促声中返回了办公楼。

   

  去了趟卫生间,冷水洗把脸,肖翰感觉大脑极度清醒,水滴沿着鼻尖落入水盆,思想的涟漪也层层外荡。

   

  今天的事非同小可。案发现场的文身单页,乱码邮箱的资料,显而易见,是有人故意为之。看似是想让他发现更多的秘密,实则却是从他身边人下手,以便对他构成精准打击。

   

  下一个目标,有可能是老郑,有可能是石头,也有可能是女友陈星意,更有可能是他的母亲刘美芸。而他现在能做的,是避免更多人被波及。

   

  推开办公室的门,几双眼睛齐刷刷射向肖翰。同事们都担心他的状况,有人拿来了吃食,还有人准备了感冒药。

   

  “没事吧?”石头迎上来,关切地摸着他的额头。

   

  “能有什么事。”肖翰打掉他的手。

   

  “先喝点板蓝根吧,预防感冒。”

   

  “不了,有事跟你说。”

   

  “那去隔壁小会议室吧,走。”石头说着便拉起他往外走。

   

  “就在这儿说。”肖翰叫住他,目光扫过一双双疑惑的眼睛,落在石头身上:“我申请休长假,暂时退出后续的案件侦破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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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赦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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