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黄本元死讯的时候，刘美芸正在参加邻居老周儿子的婚礼。
热闹喜庆的婚礼现场，新人笑靥如花，老周两口子合不拢嘴。多年的含辛茹苦，换来两个孩子的一声声爸妈，台下掌声沸腾，刘美芸的眼泪也笑着往外蹦。
手掌开合间，她开始想象，肖翰结婚时，站在台上的自己会跟老周两口子一样喜笑颜开，还是喜极而泣。
可现实总会与刘美芸作对，她所有的期冀，仿佛都比别人得来曲折。
楚湘琳的电话像兜头倒下的凉水，“黄本元死了”这五个字，将她对生活的热情迅速冰冻。
呼吸和心跳猛然急促起来。新人敬酒邀她碰杯，刘美芸胡乱抓起桌上的饮料，咕咚一口灌进胃里，竭力维持表面的从容，用吞咽的动作缓解耳鸣和胸闷的不适。
黄本元可以死，但怎么偏偏就死在了昨天晚上？
昨天，是吴可的忌日。原本刘美芸想叫吴志强来家里吃顿饭，可吴志强说什么也不肯，怕自己绷不住哭出来，万一肖翰冷不丁回家，看到了不好解释。刘美芸没强求，于是楚湘琳便约他去了祁连南路的羊蝎子火锅店。
冤家路窄，俩人也没想到吃顿饭却碰上黄本元羞辱一个女服务员。姑娘年龄不大，因为端菜弄脏了黄本元的皮袄遭到劈头盖脸一顿骂，吓得浑身打哆嗦。女孩越哭黄本元就越嚣张，店长怕得罪黄本元点头哈腰说好话，吴志强正好跟楚湘琳提及吴可在学校曾被欺负时的那段经历，火气说起就起，想帮服务员出头，被楚湘琳适时拦住。
吴志强让楚湘琳撒开手，楚湘琳死死拽住他袖子就是不放，劝他冷眼下这档口上，不能再节外生枝。俩人因此争论几句后，吴志强也没心情吃饭了，从后门离开，绕到前门开车。
要说也是事都往一块儿挤了。好巧不巧，黄本元的车就停在吴志强桑塔纳的前头，憋了一肚子火的吴志强便从工具箱里拿出个改锥，绕到靠道牙无人经过的那一侧，冲黄本元的车胎上戳了几下：不能正面硬碰硬，就来点损的，让这孙子吃点亏。
楚湘琳没制止，觉得让吴志强找个由头撒撒气也挺好。可吴志强的气并不是靠在轮胎上扎几个小窟窿眼儿就能撒完的，在送楚湘琳回家的路上，始终耿耿于怀。
归根结底，是他又想起了女儿。服务员也是别人的女儿，受委屈被欺负，都是当爹的人，他心里没来由得跟着难受。
待楚湘琳下车，吴志强在车里坐了会儿，望着虚无夜空抽了根烟，决定还是回去瞅一眼，怕黄本元不依不饶，为难那姑娘。楚湘琳知道吴志强倔起来拦不住，提醒他去看看可以，但是别动手，别把事情搞得更糟。吴志强将烟头弹出窗外：我又不是年轻孩子，做事拎得清，不会惹事。
吴志强开车驶离后，楚湘琳不放心，给刘美芸打了个电话。刘美芸劝她，如今走到这一步，他们三个是伙伴，更像亲人，眼下的形势已经不再像他们当初设想的那般简单，牵一发动全身，她相信吴志强不会因为一时冲动将所有人推入危险境地。
可这份信任，在给吴志强打了二三十个电话都是关机后打上了问号。
吴志强住的房子是刘美芸帮忙租的，她有备用钥匙。打开门，阳光透不进的屋里弥漫着浓郁酒气，而吴志强正窝在沙发里鼾声如雷。
楚湘琳愤怒地拉开窗帘，光呼啦一下全都洒到吴志强脸上。他扬手遮住脸，动动眼皮，没睁眼，又翻身继续睡。楚湘琳气急，抓起茶几上剩的半瓶啤酒，全都浇到他头上。
伴随着惊呼声，吴志强整个身子弹起来，看见楚湘琳和刘美芸愣了一下，揉着眼，问她们：咋个回事，怎么都来了？
“出事了，黄本元死了！”楚湘琳的声音里，透着担忧和疲惫。
果不其然，吴志强的反应比其他人更强烈，从难以置信到忐忑不安，脸上的表情无缝衔接。
“死了？”
“老吴，这事跟你没关系吧？”刘美芸踢开脚边的啤酒罐，碰到桌子角，又朝沙发边滚。
吴志强弯腰，捡起铝罐，用力捏扁。
“我……我可没杀他。但……”
最让人揪心的就是这个“但”字。据吴志强解释，昨晚他折返回羊蝎子火锅店，盯了黄本元一段时间，趁他撒尿落单的功夫，把他按在乌漆嘛黑的巷子里狠揍了几拳。
可他自己也是点背，本来想速战速决，偷袭完赶紧跑，结果撤的时候被电线杆绊倒，手和脸都擦破了皮。开车回家路上，他去药店买了瓶碘伏和一包棉签。
他担心的是警察办案的时候，会不会查到他揍黄本元这事。
“药店有监控，反而能证明你没有作案时间。”刘美芸紧皱的眉头稍作缓和。
“我怕的不是惹上他死的案子。是怕万一警察调查起来，某些个地方的监控里，拍到我先前跟踪过黄本元。”虽然每次跟黄本元的时候都会绕路，但吴志强还是不敢保证自己次次能躲过格拉拐角里的每一个监控。
“如果警察问起来，一次两次的，就说是巧合。一旦次数多了，警察怀疑你，就说有人叫你跟踪的，全都推到我头上。”刘美芸的眼中未起任何波澜，像是早已计划好了般，叮嘱吴志强要这么做。
“芸姐，你这说的什么话？”
“我自有我的道理……”
“芸姐，你莫老想着淹死自己让我俩个活。”吴志强一着急，飙起了方言。
三人争执不休，最后无可奈何的刘美芸以事情没糟糕到那个地步为由，终止了这个话题，让大家还是先将注意力聚焦在谁杀了黄本元这事上。
刘美芸打听过，黄本元的势力盘根错节，虽说在宁安得罪不少人，想弄死他的也不少，但大多都是嘴上过过瘾，没人真正动过心思。如今他真死了，最有可能得手的，还是肖鹏飞父子。两人早有嫌隙，所谓的兄弟情也并非无坚不摧。黄本元该死，但如果凶手是肖鹏飞这个早已死于十九年前的人，一旦警方查起来，也许肖翰的身世将再也无法掩藏。这才是最致命的。
刘美芸不免忧心，命运似乎对她永远残酷。宁安的日头将天映得格外湛蓝，苍穹散溢光辉，可再灿烂的阳光，也难以振奋刘美芸的心绪。
不能让警察找到肖鹏飞，这是刘美芸脑子里唯一想法。至于找到肖鹏飞之后该怎么办，直到离开吴志强家，刘美芸也没想好。
老郑的电话一个接着一个，催她时间到了，赶紧出门。刘美芸心里有事，但还是按照前天的约定，来到老郑给的地址，到面粉厂家属院找他。
老郑的生意伙伴老陆前天早上脑梗，住院了，老伴在医院照顾他。恰逢老陆的儿子儿媳去外地办事，7岁的孙子和4岁的孙女在家无人照看，让老郑帮忙去看一下午孩子。老郑别说看孙子了，连养孩子啥滋味都没尝过，但出于哥们义气，拍着胸脯打包票，一定把俩小祖宗照顾好。
毫无带娃经验的老郑不得不求助于刘美芸，而刘美芸也怕老郑笨手笨脚看不好，当即应下照顾孩子的事。
刘美芸见到老郑的时候，俩孩子正挂在他身上，一个给他编辫子，一个给他化妆，小猪佩奇的贴画从头贴到脚。
刘美芸虽然心里搁着事，但眼前这一幕，还是让她暂时拂去愁云。换了鞋，挽起袖子，给两个孩子做饭，讲故事，带他们做游戏，看老郑被“欺负”。难得的天伦之乐，两个人虽疲惫，却又感觉幸福无比。
眼看天落了黑，老陆媳妇打电话询问俩孩子是否闹人，老郑说好得很，还发给她一张他和刘美芸与俩孩子的自拍，让她放心。
新闻联播开始，一直被当作大马骑的老郑累够呛，舒展筋骨直直腰，扫了眼墙上的挂钟，让刘美芸别做饭了，他出去买点吃的，省事。
开春的天气一天比一天暖，路上的行人和车辆穿梭不息，小区外的饭馆和各类店铺内人来人往，城市的烟火气日渐浓郁起来。
耳边少了熊孩子的叫声，老郑平素讨厌的商贩叫卖录音都变得悦耳动听。他哼着最近流行的曲子，买了四个杠子馍，称了半斤酱牛肉和热卤菜，晃悠到街尾，直到看不见店铺才折返。
返程的路走了三分之一，老郑依稀听见有人叫他，环视四周没看见人，又继续往前走。等再听见有人叫他名字的时候，一双手已经搭在了他肩上。
老郑吓一激灵，本想开口骂两句，但眼前那张熟悉的脸，让他将滑到嘴边的‘哈怂货’又咽进肚里。
“大潘！”
“郑哥！”
俩人同时叫了对方。
十九年光景弹指一挥间，大潘也变成了老潘，鬓角花白，抬头纹比他还多。老郑不禁感慨岁月的无情。当年在队里大潘跟他关系最好，他离开警队的时候，还是小年轻的大潘哭得稀里哗啦，数次劝说他留下，不想让他走。离职当晚大潘请他喝酒，边喝边哭，这份情义，老郑记了多年。
大潘是来查一宗水库沉尸案的，老郑不感兴趣，聊了几句后，俩人不约而同想到了折在病魔手里的师傅。
越发黯淡的夜色中，两人夹着烟，观望行色匆匆的行人，恍若窥见了倒流的回忆。
烟抽完，大潘从包里掏出一个黑色笔记本，外壳炸了皮，用胶带粘起来，像打了几个补丁。
大潘递给老郑：“虽然师傅走了，但他最宝贝的笔记本上还有他一直挂念的案子，有空看看吧。毕竟在他手底下干过，都留个念想。”
老郑“嗯”了一声，将烟捻灭，撩起衣角擦了擦手，才去接笔记本。
师傅生前爱干净，他的东西，必须得用干净的手碰。
师父一年前因病去世，不让别人告诉老郑。下葬之后大潘才告诉他。老郑没怨大潘，也不怪师傅，当年他离开警队，师傅始终愧疚。可人这辈子，哪有不遗憾的呢，纵然师傅破案无数，到离世还是留下了没抓住赵文斌的遗憾。
装好笔记本，刘美芸打来电话，说小米粥熬好了，让老郑赶紧回。老郑执拗地要将大潘送到街口，俩人推推搡搡，终于道别。
酒店的灯光将街道照得通亮。
红白交织的夜色中，老郑转身，泪已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