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早,刘美芸帮肖翰打了早饭,看他吃饱后沉沉睡去才离开医院,骑车去了广汇市场。
广汇市场是宁安的老商区,住的都是二三十年前支援西部建设时的外来人才。他们在宁安繁衍生息,落了户,还保留着知识分子的传统,重教育,片区的升学率连年第一。广汇市场整条街的店铺汇聚了各地美食,是宁安最有特色的步行街,但有家配钥匙的店算是异类,夹在两元店和卖鸭脖的铺子之间,没有门头,只在不足八十厘米宽的铁门上用红漆写“配钥匙”三个字,常年关着门,有需要敲半天老板才应。
距离刘美芸上次来找配钥匙的老板已经过去了一年多,旁边的两元店已经变成了撤柜清仓的皮具店,但在刘美芸的印象中,这种店不管开多久,永远都在清仓,永远都清不完。
像从前一样,刘美芸敲门轻三下重三下,然后站在门口等。门从里面开条缝,露出半边邋遢的脸。老板认识刘美芸,见她一个人来,将门开大迎她进店,又重新关紧防冷风。
店是长方形的,像个磨刀石,前后六米长,宽却不足一米五,里面的东西放置的跟老板的头发一样乱糟糟,大白天得全天开着白炽灯照明,否则饭都能吃到鼻孔里。
门后面的蜘蛛网比上次来的时候更多,地面永远都是湿漉漉的,地板砖黏脚,釉面磨损得已经看不出原来的花色。可刘美芸并不抵触这种环境,反而是这里的阴郁和清冷,让她能安心做另一个自己。
正对着门的窄墙上,挂着一副毛主席的彩色画像,正下方支着一张木板搭的床。老板打心里尊敬他老人家,这么多年虽然自己日子过得不尽人意,但赤诚之心没变过,逢年过节都给他老人家弄壶酒,倒插三根烟。
老板叫李凤峥,刘美芸嫌拗口,都叫他“风筝”,风筝比刘美芸小十来岁,跟别人一样,叫刘美芸“芸姐”。风筝刚起床,头发睡得塌了半边,脸膛比刘美芸上次见他越发窄瘦,眼睛半眯半睁,将床边取暖的小太阳掉转了方向,朝刘美芸吹热气。
“这被褥得有半年没换了吧。”刘美芸走到床铺边,将窝在床尾的被子抖开平铺在床上,盖住热气烘出的脑油味。
“何止半年,去年盖完收起来,今年天一冷又拿出来,反正都是我盖,我又不嫌自己脏。”风筝拎起暖瓶往脸盆和牙缸里倒热水,毛巾往盆里一扔,打湿了就往脸上抹。
李凤峥不是靠配钥匙赚钱的,这年头开始兴指纹密码锁,指望配钥匙开锁迟早得饿死。他从小不是学习那块料,就爱掏鸟蛋捉野鸡,再倒腾点“八卦情报”。起初就是家长里短翻闲话,张家猜测王家三岁没开口讲话的儿子可能是个哑巴,赵家准备药死周家那条见人就乱吠的京巴狗,李家说张家儿子是窝囊废,儿媳妇肯定在外面偷人……这些都被伪装得天真无邪的李凤峥听了去,乐此不疲挨家挨户传,用这些“情报”得点水果零食之类的小恩小惠,邻里不睦全是他的功劳。
父母为此没少揍他,但这是他的天性,好像老天爷赏饭吃,他就对这“情报”工作感兴趣,只恨自己生错了年代,搁到解放战争时期,成就绝不亚于余则成。李凤峥高中落榜便开始混社会,最先去沿海一线城市的火锅店打工,嫌累,辞职前将老板找小三的事告诉了老板娘,因此成了老板娘的恩人,结结实实得了一笔钱,直到老板净身出户,都不知道是李凤峥把自己的事捅了出去。尝到了甜头的李凤峥像狗仔一样开始搜集有钱人的“隐私”倒卖给需要的人,倒也混得风生水起。但这工作有瑕疵,虽然来钱快,但时常躲不过被揍的风险。
李凤峥人到三十还没个正经工作,嫌外头不好混,又折回宁安。别人衣锦还乡,他是一地鸡毛,气得父母要与他断绝关系,后来年岁大了,开了家配钥匙的店,想安安稳稳赚点干净钱。可钱难挣,屎难吃,李凤峥没吃学习的苦,没少吃社会的苦。为了日子好过些,他还是没完全放下倒腾“隐私”的老本行,不过后来李凤峥学精了,主营配钥匙,私底下刻假章造假证,走街串巷旮旯拐角的边角料消息他都收集,人送外号“宁安本地通”。反正做的是无本买卖,指不定就能碰上需要的“买家”,刘美芸就是其中一个。
前些年,刘美芸听人说起李凤峥,与他见了面,托他打听赵文斌的消息,可李凤峥没给她提供过什么有用的线索,俩人的联系也断断续续。前年冬天,李凤峥因为倒腾“隐私”遭到报复,大冬天摩托车被打劫的骑走,人被扔在雪地里,幸亏开超市的刘美芸那天开门早,从雪里将他扒拉出来,要不然他没冻死也得去半条命。
李凤峥感慨命不该绝,对刘美芸千恩万谢,认她做姐,给他送宁安最好吃的羊肉,更加卖力地帮她打听赵文斌的下落。她问刘美芸为啥要找赵文斌,刘美芸说那是她妹夫,抛妻弃子跑了,找到他,替她妹讨个说法。
知道刘美芸的儿子肖翰是警察后,李凤峥心里怯,总躲着刘美芸不敢与她见面,怕刘美芸告发他那些腌臜行当。可刘美芸那头一直没动静,还亲口对他讲,谁讨生活都不容易,只要不违法,警察也不能轻易定义一个人的善与恶。李凤峥打着遵纪守法的“擦边球”,刘美芸依旧还叫他“风筝”,说这名字跟他挺相符,还说有部谍战剧就叫《风筝》,剧情很精彩。
日子一如既往的风平浪静,渐渐地,李凤峥的心放进了肚里,他尊敬芸姐,也感激她当年救过自己的命,跟她说,只要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尽管来找。
如今芸姐来了,不知是不是跟先前一样的目的。牙刷塞在嘴里后,风筝说话含糊不清,但刘美芸能听懂,是在问她是不是来打听赵文斌的消息。刘美芸说不是,这次重新换个人问。
牙刷滞在了嘴里,顿了顿,风筝往垃圾桶里吐白色牙膏沫,紧接着漱口。两年多了,每次芸姐来都问赵文斌的消息,本来这一年多没光顾他以为不再找了,没想到是要换个人。
“有没有人找你打听过我儿子的事。”话锋突然转了向,夹杂着几分冷意。风筝耳朵尖,听出了刘美芸话里有话。
“芸姐,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什么了?肖翰是我大外甥,我再混蛋,也不可能把关于他的消息说出去。”风筝把牙刷往缸子里一丢,当即抬高了声音,嘴上的牙膏沫混着水,顺着下巴淌。
这么多年,刘美芸自诩最擅察言观色,风筝因为气恼胸脯起伏,瞪圆了眼,强压着火气像受了莫大冤枉的模样,不像是装出来的。
为缓解紧张气氛,刘美芸长嘘一口气,将话题引到她来的真实目的上来,
“有人报复肖翰,找人打了他。我儿子右胳膊受过伤,落下了病根,这人像是知道情况,这回找人打的还是他右胳膊,这是要废了他能拿枪的右手啊……而且,他们打他,还给我打电话。一点二十,呵,就是他们打肖翰的时间,手机不知道装在哪个打手兜里,开打前拨通,让我亲耳听到孩子挨打时的惨叫……这群人,心是真狠啊!”刘美芸拽紧衣角,骨节泛白,眼底忽然像淬了毒。
“真他妈不是东西!狗日的,芸姐,需要我做些什么不?”风筝见过肖翰几回,一表人才,有礼貌又懂事,听刘美芸说他受了伤,火也噌噌往上拱。
“啧,别整得跟黑社会似的,张口闭口就‘做些什么’。咱这小人物,充其量也就只能解解恨。”刘美芸的目光转而变得柔和,冲李凤峥摆手,“混混只是小喽啰而已,不是主谋,后头还有人教唆。”
风筝问知道不知道主谋叫啥,刘美芸摇头。
风筝又问,“咋不直接问肖翰,他们警察肯定能查出谁是幕后黑手。”
刘美芸责备风筝蠢,“直接问肖翰就是掺和他办案,这种事儿子怕我担心肯定不会说实话;其次他知道我介入这事反而更麻烦,我自己私下里也就是想解心头之恨,万一肖翰知道了,影响我们母子关系,严重了,可能还会耽误他前途。”
风筝说懂了,刮着胡子试探性地嗫嚅道,
“警察在明,我们在暗,实在不行咱私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先找人揍那主谋一顿解解气,再让法律制裁他,看他以后还敢嚣张挑衅。”
刘美芸没反驳,也没直接接风筝的话茬,“我只知道领头那个叫白少华,另外俩是跟着他混的,但是白少华嘴严,不肯说出是受谁指使的。”
听到“白少华”这个名字,风筝用力甩脑袋想让自己更清醒,又将手指扎进塌掉的半边头发里,问刘美芸能不能确定就是这个名字。刘美芸说确定。
风筝用脚将三条腿的破圆凳子带到配钥匙的桌子前,拉开抽屉翻开黑皮笔记本,坐在桌前仔细在笔记本上面一行一行搜。天花板上的吊顶裂开了几块,外翻垂下来的部分摇摇欲坠,白炽灯的光绕过风筝的脑袋幽幽向外散射,周围更显压抑狭促。刘美芸静等,等风筝给出答案。
终于,乱糟糟的头发重新回到刘美芸视线中,风筝说他有回喝酒碰见过白少华,那鳖孙子喝醉了,吐了他一身,风筝不饶他,追着打,白少华掏出二百块让他买身新衣服。风筝接过钱,白少华突然抱着他哇哇哭,像是真醉了,问风筝能不能帮他逃到缅甸或者老挝挖矿。风筝当他放屁装软弱,没好气地说缅甸和老挝穷得要命,还不如去附近的宁远煤矿挖矿。谁知白少华像着了魔,一把推开他急到跳脚,叫了几声后缩在饭店外的墙边,声音中透着莫可名状的恐惧。
白少华的身子抖如筛糠,说他怕,怕那些疯子,他见过矿上管事的打人,不听话的,就往死里打。他们拿起砖头就往人头上砸,也不管死没死,反正就是猛揍,晕过去就用凉水泼醒,打到服为止。白少华怕自己早晚被打死,他想跑,可就像进了贼窟,跑到哪都会被抓回来,再遭一顿比先前更狠的毒打,跑得次数多了,还会连累家里人跟着遭殃。
“这是黑矿吧,私底下抓免费劳工用?不至于啊,宁远煤矿是大矿,不可能吧。”刘美芸质疑。
“以前倒没听说过,就是换了管事的人之后,净出些幺蛾子事。听人说那矿上弄得跟封建奴隶制似的,但是一检查又都合规。”
刘美芸追问,白少华有没有说那人叫个啥,风筝的声音阴恻恻的,声音从嗓子口蹦出来,
“就宁远煤矿那个光头,爱打麻将,叫黄本元。”
这个名字,刘美芸是第二次听。但这一次,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跟着在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