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挣脱夜幕的桎梏,奔向城镇的每个角落。巍峨祁连披上金霞,半山腰的一处寺庙内迎来了上香礼佛的忠实拥趸,泥塑神像在香烛的供奉下威严尽显。
云雾袅绕的正殿中挤满虔诚香客,请香磕头的人摩肩接踵。
距离正殿五十来米处有个人迹罕至的偏殿,泥胎菩萨被年久失修的房梁压塌了半边,泥坯勾勒出的慈祥处处透着诡异。
黄本元拎着一袋包子和两杯豆浆,叩响了木门。
门被拉开一条缝,有人探出头来观望四周,黄本元也警惕地环视一圈后,进屋,关上门。
一个约莫四十多岁的清瘦男人接过包子,花白的头发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解开塑料袋,粗糙的手指抓起一个送进嘴里,扁阔的嘴唇开开合合,三两下就咽进了肚。
“有这么饿?”黄本元看着眼前狼吞虎咽的男人直咂吧嘴。
“废话,你饿一天试试。”男人的眼白多于黑眼珠。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了,守着这么多贡品随便吃呗!”
“吃个屁,全是干粮,卡嗓子。”
“下一步咋办,要不你出去避避风头?”黄本元将插好吸管的杯装豆浆递给男人。
“你还有脸说,每次都得我给你擦屁股。这年头到处都是电子眼,去哪儿避?万一在警察眼皮子底下被拦下来,咱俩都玩完!”
男人发了火,额头两侧的血管清晰可见,被灰色皱纹包裹的眼睛透出凶狠,胡须覆盖的面颊开始泛红,最终将戾气都发泄在包子上,一口咬下一大半。
“山哥,别生气嘛,我也没料到手底下人干活不利索,让张保国那不开眼的捡了个漏掉的碗。不过好在他没发现里面有东西,现在也永远闭嘴了。”黄本元忙不迭赔罪。
“别叫我山哥。”男人的眼底要冒出火,对这个称呼十分不满。
“哎哟瞧我这记性。杜哥杜哥。”黄本元轻抽自己俩嘴巴子。
“行了行了,这事以后别再提。钱带来了吗?”男人斜睥门口,吃完了最后一个包子。
“带来了,三万,你先用着,没有了再说。”黄本元从怀里掏出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撂在香烛台上,男人拿起来瞅了一眼,装进了身旁绣着莲花的淡黄色布包里。
黄本元又递给男人一条红塔山,男人没正眼瞧,说早戒了,烟这东西伤脑,抽多了容易痴呆。黄本元说我本来脑子也不好使,你不抽我留着抽。
收起烟,黄本元说矿上还有事,最近又被狗盯上了,要早点走。男人没吭声,拍拍身上的灰土提着布袋站起来,在黄本元开门前又叫住他,
“我儿子最近咋样,惹事没?”
黄本元迟疑了几秒,很快又隐去眼底的不安,背对着男人说杜诚宇吃得好睡得好,反正好得很,让他放心。
男人点头,摆手说那没事了。
殿门外传来香客的脚步声,待他们经过后,黄本元开门出去,混进了来往的人潮中。
而殿外走廊的赤红石柱后,目送黄本元进屋又离开的吴志强摘掉墨镜,给楚湘琳打了个电话,说屋里还有个人,不知道身份,要重点跟着。让她先坐在车里等消息,待黄本元走远,再出来。
偏殿内,填饱肚子的男人走向漆柱旁的临时床铺,换了身衣服,戴上在殿外走廊上捡到的火车头帽子,又用棉布在胸前打个结,吊起手臂,装作受伤模样,跛着脚围泥塑菩萨走了几圈。
拎起布包,男人翻找出身份证。
杜昆山,他不喜欢这个名字,尤其是讨厌别人叫他山哥,与“山歌”谐音,又土又娘。可他如今没功夫顾及这些,将身份证塞进裤兜里,出了门。
天气晴朗,阳光耀眼,杜昆山用手挡在额前,等眼睛适应强烈的太阳光后,一瘸一拐朝人声鼎沸的庙门走去。
上香的日子是当地人定的,沉寂多日的庙宇前人影憧憧,门口的盘山路上停了一排私家车和电三轮,有开车来烧香拜佛的,也有趁人多卖特产和香烛的,更应景的是几个算命的“半仙儿”,支起摊子,神神叨叨拉着过往的人,掐指就算起运势和命里。
杜昆山轻蔑一笑。
刀尖舔血的日子过惯了,他从不算命,更不信命,只信自己。
路边山坡下站着一群晒暖的本地司机,以男人为主,双手扎进袖筒里,看见有人提着包出来就凑上去,如猎食者精准找到猎物般,问他们去不去隔壁县的莲花庙。
莲花庙供着两尊按莫高窟等比例缩小的卧佛,因此吸引了大量忠实信徒,而庙里的僧徒们也会亲手缝制些莲花布包赠予香客,因手艺好在西北一带声名大噪。
杜昆山手里提着的正是莲花庙的提包,揽客的司机们一拥而上,使尽浑身解数,想让他坐上自己的车。但杜昆山不吃他们这一套,冷漠避开他们的围堵,左右张望一番,视线从一个穿着军大衣的女人身上滑过,又迅速收回来。
女人怀着五六个月的身孕,头发蓬乱,眼神怯懦,询问从她身边经过的人要不要坐车。见他是孕妇,即使是有坐车需求的人也不敢轻易坐上她的车,女人屡屡被拒绝,眼泪逐渐聚在眼底,嘴一撇,几乎要哭出来。
杜昆山主动走到她面前,问她去不去离这儿最近的汽车站。女人像得了滔天的恩赐,忙用掌根擦擦脸,说去,只要给钱,再远也把大哥送到。
杜昆山一愣,眯缝着眼打量起女人来。女人不知所措,怯生生再次问他,大哥,坐不坐车。杜昆山从愣怔中回神,似乎确定了什么,说坐,就去离这里最近的汽车站。
杜昆山不是什么善人,胸膛里也没长一颗悲天悯人的心,自然不会可怜一个女人怀着孕有多少难处。他选择坐她的车,是因为这样的弱者对他没有任何威胁,倘若遇到危险,还能要挟来作人质与警方周旋,一举多得。
杜昆山坐进桑塔纳,示意女司机可以走了。
拧动钥匙,车缓缓启动。女人说一口流利的方言,对在后排落座的杜昆山千恩万谢。
也许是连日的逃亡藏躲实在疲惫,也许是女人的口音让她有了几分亲切感,杜昆山逐步放松了警惕。
他很享受来自老乡的感激和赞美,仰靠在车座椅背上,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片刻放松。
而女人则时不时观察着后视镜,直到看见杜昆山闭上眼睛才如释重负。
楚湘琳没想到,自己还没体会过恋爱的滋味,就要先演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还要装出一副可怜模样,以羔羊的姿态吸引狼的注意。
车上有条羊绒围巾,塞进毛衣里,用棉袄一遮,与孕妇无异。
但刚才男人打量她的那一幕让她的不安滞结在了呼吸之间。
楚湘琳不明白男人方才的犹豫是看穿了她的伪装,还是单纯的犹豫。然而这些似乎随着男人在后排落座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保险起见,她还是伸手摸了摸棉袄兜里的匕首和吴志强自制的辣椒水喷雾剂,以确定遇到危险时有防身的工具可用。
自打男人上车那一刻楚湘琳就在盘算,有吴志强的接应配合近来她坚持练习的散打技术,应该能对付后座上这个看起来不怎么强壮的瘦子。
车行驶了约莫两公里,油灯亮了,楚湘琳摆出一副可怜模样连连道歉,说来时忘了加油,山下有个加油站,加满就走。
怕引起男人怀疑,楚湘琳用诉苦的方式进一步包装自己的悲惨形象,说自家男人不是东西,吃喝嫖赌样样占,喝醉耍酒疯打老婆,为了活命她只能自己出来跑出租,赚点钱起码不看别人脸色。谁知那遭天杀的男人偷她车里的油去卖,家里值钱的几乎都被这个哈怂鼓捣空了。
后排的杜昆山不想多说话,只用简单的哼或者嗯来回应楚湘琳的喋喋不休。
到了加油站,楚湘琳一推开车门,就注意到后座的男人警觉地睁开眼,视线在四周逡巡。
楚湘琳不动声色,让加油站的员工加200块钱的油,自己则去了洗手间,与早就等在这里的吴志强交换了信息。
怕杜昆山起疑,两人没多说话,只约定在附近一个倒闭不久的奶牛养殖场碰头。
洗了个手,扯了半卷加油站卫生间配备的卷纸,楚湘琳急匆匆上车,装出一副火急火燎模样,说要赶紧走,有人通知她说那哈怂男人在找她,被他追上,免不了挨顿打。
她加足马力一路颠簸,开上搓板路,车上下弹跳,后座的杜昆山用手捂着嘴,脸色越来越白。
楚湘琳开着车,骂自家男人是遭天杀的,诅咒他早晚被车撞死被仇家砍死,又骂了人家祖宗十八代,不解气,还加上了断子绝孙。她寻思,反正连对象都没有,骂多难听都应验不了。
后座的男人耷拉着脸不说话,楚湘琳问他是不是有点想吐,杜昆山让她闭嘴。楚湘琳赔上笑脸,开车拐上一道沙土斜坡,穿过盐碱地,说抄近道,马上就到,让他再忍一下。
搓板路坑洼不平,汽车底盘经受着石子和盐碱地的刮擦,没走多远,便筋疲力尽,经过奶牛养殖场时,轮子不偏不倚卡在因为积雪融化形成的泥坑里,加着油门,打着滑。
楚湘琳索性下车,蹲在轮子旁研究怎么把车弄出来。而杜昆山彻底失了耐性,提着布兜下车,一言不发沿着搓板路往大路方向走。
他不想付钱,也没准备付钱。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个男人的耐性已经到了爆发的临界,但楚湘琳不在乎,她只知道好不容易盯牢的人绝不能轻易让他走。
咋呼几声,见男人不理,楚湘琳不顾形象,以泼妇架势拽住他的布兜,张口就让他给500块的修车费。
男人的三角眼迅速被暴戾挤满,发起狠,将楚湘琳推倒在地,头也不回往前走。但楚湘琳不依不饶,用尽全身力气加速冲上去从背后袭击,男人虽有所防备,但这两天吃不好睡不好,体力跟不上,闪躲间被一块凸起的石头绊住脚,重重向前栽倒。
楚湘琳瞅准时机,抓起树沟里的沙子拼命往他头上和眼睛上撒,又趁他手忙脚乱之际,夺下他手中的布兜。
恼羞成怒的杜昆山眯着眼睛,辨出周遭大致轮廓,追上楚湘琳,一拳头砸上她肩膀。楚湘琳吃痛,想还手,转身却挨了一脚,最终被力气更胜一筹的杜昆山踹下地垄。
杜昆山起身,用袖子擦眼睛。
伴随着一阵刺耳的急刹,焦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待他准备看来人是谁的时候,迎头一棍,眼前一黑,滚进了树沟里。
杜昆山再睁眼的时候,日头已经似沉非沉。
吴志强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用牛粪和干草生了堆火,用以驱散随日落渐浓的寒气。
楚湘琳揉着胳膊,在杜昆山面前踱步。虽然趁他晕过去猛踹了他几脚泄愤,但右肩的酸疼还是令她无法心平气和直面那张欠揍的脸。
她用麻绳绑结实杜昆山的手脚,还在他脖子上绕了两圈,将他整个人捆在拴牛的木桩上。
“混蛋玩意儿,我要是真孕妇,估计早都一尸两命了!”
楚湘琳的假肚子已经塌下去,试着动了下肩膀,实在是疼,气不过,满目憎恶地剜了几眼绑在柱子上的男人。
“杜昆山……”
吴志强盘腿坐在火堆旁,屁股底下垫堆草,叼根烟,拿着从布兜里翻出来的身份证若有所思。
“芸姐什么时候来?”楚湘琳打断他的愣怔。
“一会儿吧,几个小时了,该到了。”
吴志强心不在焉,眼睛没从那张身份证上移开过。楚湘琳觉察出异样,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差池。
吴志强摇头,用两根手指将烟从嘴边夹出来,扔进燃势正旺的火堆里。
火光跳跃,他突然站起来跺跺脚,跨过火,朝杜昆山走去。
多年过去,他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杜昆山。
吴志强喉头上下滚动,口齿艰涩。最终,还是没张开嘴。
杜昆山这个名字他确实不陌生,吴可死后在派出所就听民警说起过,他是杜诚宇的爹。
只是这么多年,他只听说过,从来没见过。没想到因为黄本元,旧恨得以延续。
思绪闪动,神色怆然,吴志强感觉一切都是苍天有眼。
楚湘琳问及实情,吴志强只寥寥解释几句,说能养出杜诚宇那种混蛋玩意儿的男人,也是个心狠手辣的人渣。
吴志强冷笑,朝地上啐了一口痰。
他唾弃所有披着人皮的畜生。
吴志强重新点根烟,略有玩味地斜睥楚湘琳,说最近自己看了满清十大酷刑,问她要不要对眼前这家伙报“一脚”之仇。楚湘琳噗嗤笑了,说锥心蚀骨的痛都挨过来了,现在哪怕血海深仇,也不会那么莽撞易怒。
两人围着火堆,等刘美芸来。
楚湘琳说,这不只是他们两个的事。三个人,才能决定眼前这个混蛋的未来。
天地浸润在黑夜之中,刘美芸终于来到。她坐车在临近的大路下车,徒步两公里,问了附近的村民,口罩头巾遮住脸,经小路走到养殖场。
刘美芸将包裹了好几层塑料袋的饭递给楚湘琳,说可能已经凉了,放火堆边再热热,让他俩赶紧吃。楚湘琳说不急,他们吃了车上备的苹果和烧壳子,不咋饿。刘美芸嗯了一声,解开头巾烤了烤火,戴上老花镜,去看绑在柱子上的男人。
跃动的火光在她身形四周镶嵌上一圈模糊光晕,随着她脚步移动,靠近,再靠近。
刘美芸打开矿灯,光霎时填满半间屋子。
绑在柱子上的男人扭过头,避开强光直射。
刘美芸将光调暗一个档,找了个合适角度,弯下腰。他避无可避,眯缝起眼,迎上光。
几秒地凝视后,光柱开始剧烈地抖动。
刘美芸被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惧袭击,后退几步,惊骇异常。
光源掉落在地,惊恐万状的刘美芸颤栗不止。
“芸姐!”
“芸姐!?”
吴志强和楚湘琳同时反应过来,忙冲到她左右两侧,架住身形不稳的刘美芸。
抓着楚湘琳的手,真切感受到她手心传来的温度。惊惧之余,刘美芸的理智并未在惊惶中丧失殆尽。
周遭的一切真实无比,唯有眼睛,试图蒙蔽她的思想。
刘美芸再次靠近绑在柱子上的男人,借着吴志强替她打着的光,视线对上男人的面孔,将天旋地转的意识收拢。
犹豫迟疑和不可思议的表情同时出现在她脸上,茫然了片刻,又迅速撤退,取而代之的是痛苦和绝望。
犹豫、迟疑、震悚、失神、悲怆……一张张故人面容在眼前徘徊,封存已久的记忆残忍撕扯着心脏。
刘美芸握紧双拳,嘴唇发抖,挣脱的眼泪在抽动的双颊边滑出两条泪痕。
她攥起拳头,强迫自己从巨大的打击和刺激之中抽离。最后咬紧后槽牙,一字一顿,
“你……是人,还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