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太久了,久到听见那个熟悉声音的时候,他没来由地一阵恍惚。
几双眼睛锁死在他身上,迎着如刀的目光,那个叫出他名字的女人令他不寒而栗。
他不敢做自己,已经快二十个年头。
顶着陌生的身份泯没在茫茫人海,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曾经是肖鹏飞,也是别人口中的赵文斌。
只不过如今他有个新名字,叫杜昆山。
他厌恶,又不得不以这个名字混迹于人世间。
刘美芸质问他的声音如轰天惊雷,让本该遗忘的记忆窜逃而出,撕咬着全身上下的每一块皮肉,鲜血淋漓。
瞳孔缩胀,肖鹏飞感觉恍然崩裂的恐惧挣扎于浓密的发缝和皮肤褶皱里,从毛孔钻出来。
被埋葬的罪孽终于迎来了拉他同坠深渊的机会。而他,仿佛又置身于那个连眼睛都能闻见血腥味的夜晚,再度做回了肖鹏飞。
十九年前,他最辉煌却又永远不能提及的那一年,邻居大哥李勇平拉他一起涉足煤炭生意。他没钱,李勇平替他担保办贷款,俩人一起在石洲县承包了个小煤矿。
那时候的煤就是“黑金子”,一年时间,凭借诚信经营加上李勇平的经商天赋,投进去的钱翻了好几番,他肖鹏飞也从穷困潦倒的个体户摇身一变,成了远近闻名的大老板。
老话都说“温饱思淫欲”,人不能吃太饱,否则就容易被苟在灵魂垢缝里的牛鬼蛇神牵引,不干人事。
肖鹏飞承认,他就是贱,钱包鼓了,人也跟着膨胀。慢慢地,身边看不起他的人越来越少,阿谀奉承的人越来越多,虽然李勇平敲打过他几回,但人性大多是自私狭隘的,如果能及时止损,就不会有那么多人误入歧途,走上不归路。
身边的莺莺燕燕多了,嫌弃糟糠之妻就成了常态。肖鹏飞和老婆张玉莲是相亲认识的,没什么感情,结婚生孩子就像完成任务,一天365天,几乎天天都是同床异梦。见多了盘靓条顺的妖娆女人,腰粗嗓门大的张玉莲,自然就成了揉进肖鹏飞眼里的沙。
但即便在他眼里如此不堪的张玉莲,也有个跟狗皮膏药一样的追求者。与她同村的寡汉条子赵文斌,上高中时就暗恋嗓门跟男人一样的张玉莲,同学嗤笑他,他不在乎,说就喜欢张玉莲的跋扈性格,有本事,能持家。
只是张玉莲家里人不待见出生就克死了父母的赵文斌,等到女儿高中毕业,就在亲戚的牵线搭桥之下寻到了肖鹏飞的父母,要将女儿嫁到他们家。
彼时的赵文斌一无所有,初中辍学南下打工,被骗得晕头转向,钱没捞着,还因为饥一顿饱一顿毁了身体,不得不回家养病。
他看不上张玉莲,张玉莲也不懂什么是爱,只知道嫁人就是到男人家过日子生孩子。俩人稀里糊涂成了家,除了一年到头说不上几句话,倒也相安无事。
可后来他们生了个儿子,叫肖翰,自那开始张玉莲有了底气,动不动就以给肖家留了根为借口,要求肖鹏飞干这干那。肖鹏飞一表现出不耐烦,张玉莲就叉着腰绷起脸,说谁叫他是肖翰的老子,老子就要承担老子的责任。
自那之后,家里除了孩子的哭声就是张玉莲的唠叨,虽然手里的钱多了,但快乐不增反减。肖鹏飞不待见张玉莲,对她生的孩子也没感情。他没管过肖翰,没给孩子买过一件衣服一双鞋,不像隔壁的李勇平,跟刘美芸感情好,老婆刚怀孕,就给没出生的孩子置办了许多衣服鞋袜,俨然将他衬得像个冷血畜生。
家里待着不舒服,肖鹏飞就想在外面再安一个家。夜总会的陈晓丽会来事,说话嗲,身材好,他馋她的身子,她看中他的钱,俩人各取所需,很快混在了一起。又在县里租了套房子,出双入对,不知情的都以为他俩是真夫妻。
而与陈晓丽的相识,也成了肖鹏飞命运的转折。
陈晓丽认识的人鱼龙混杂,有些做走私生意的找上了肖鹏飞,称兄道弟拉拢他入伙。肖鹏飞喜欢听奉承话,几杯猫尿酒下肚,被人一捧也忘了自己是老几,不仅觉得离开李勇平也照样能自立门户赚大钱,还能把生意做得更大更红火,冲出全省走向全国。
于是他背着李勇平跟别人搭伙,从野生动物到假币弹药,铤而走险赚的钱反而让他觉得更刺激,财富积累的速度也更快。
肖鹏飞沉醉在赚快钱的快感中,越陷越深。
人多嘴杂,加上肖鹏飞不避讳,陈晓丽爱炫耀,这事很快传到了李勇平耳朵里。李勇平当过兵,顾家又正派,瞧不起对老婆不好的人,更无法容忍自己的好兄弟背着他做非法生意。
念及与肖鹏飞的情义,李勇平摆了顿酒请他过去谈心,从老婆孩子到做个清白的生意人,句句都是敲打。肖鹏飞不憨,能听出来李勇平话里有话,但他说他的,却左右不了自己的想法和做法。
刚聊完的那俩星期,肖鹏飞碍于兄弟面子,收敛了些,也交代陈晓丽别出风头,这事就这么沉下去,李勇平并未过多追究。
但肖鹏飞疑心重,觉得自那开始李勇平对他心生戒备,平时疏于关注的一些事总要过问几句,以大哥身份自居,拿张玉莲和肖翰说事,让他勤回家陪老婆孩子,别总想着赚大钱。
人一旦脱离道德约束,就着了心魔的道。肖鹏飞没感激过李勇平的帮扶,反而因为他那几句劝他走正道的话恨上了他。他恨李勇平狗拿耗子,想挡自己的财路,也恨他做事中规中矩不知变通。
仇视的种子生根发芽,清白做事的李勇平渐渐成了肖鹏飞的眼中钉,连带着看见他媳妇刘美芸都心生怨怼。
这世上的所有事大都是一报还一报,肖鹏飞恨李勇平,也有人恨着他。老实巴交的赵文斌不仅恨他,还谋划着要他的命。
赵文斌知道肖鹏飞在外跟女人鬼混,喝了酒,跟别人闲喷,替张玉莲打抱不平,骂肖鹏飞是陈世美,是王八蛋。这话跟长了腿一样跑到了肖鹏飞耳朵里,把他气够呛,找人趁着天抹黑在巷子里揍了赵文斌一顿。那家伙虽然身形跟自己差不多,但不抗揍,就是嘴上的本事,肖鹏飞笃定赵文斌翻不起大浪。
但现实呼肿了他的脸。那一年的八月十五,本来不准备回家的肖鹏飞因为陈晓丽要买金镯子的事跟她拌了嘴,一气之下想去洗浴中心过夜,但摩托车却坏在了离家不远的半路上。他打电话叫修摩托的伙计将车拖到修理行,眼看到了家门口,便回了家。
摸出钥匙打开门,院里没看着肖翰的影。刚要进屋,听见张玉莲在哭,还有男人安慰她。
他对那个声音不陌生,就是没用的赵文斌。
张玉莲哭得极伤心,控诉这么多年肖鹏飞对她的冷暴力和命运的不公。赵文斌安慰张玉莲,让她想开些,说实在不行就离婚跟他过。张玉莲不甘心,说这么多年苦过来,一离婚岂不便宜了外面的狐狸精。赵文斌问那就这么忍着?张玉莲只哭不说话。赵文斌说负心汉不配有好下场,每天弄点低剂量的耗子药,慢性中毒药死他。张玉莲害怕,不让他再提这事。赵文斌说不用她管,以后发生啥都与她无关。
屋里又传来张玉莲的哭声。
肖鹏飞听得后背发凉,庆幸自己命不该绝,也琢磨着得找个机会让赵文斌这货吃不了兜着走。从那开始,他心里有个疙瘩,怀疑儿子说不定是赵文斌的种,发誓无论如何得好好教训张玉莲,让她带着肖翰滚出这个家。
就在肖鹏飞谋划着怎么神不知鬼不觉报复张玉莲和赵文斌的时候,走私的藏羚羊出了岔子,肖鹏飞东躲西藏,害怕公安查到自己。
他硬着头皮拉下脸,约李勇平在红柳林一带见面,央求他帮忙做个伪证。李勇平刚从银行取了二十万回来,本来是要做过年的分红,一听说肖鹏飞犯了事,气不打一处来,不仅劈头盖脸骂了他,还劝他去自首。
肖鹏飞怒不可遏,指着李勇平的鼻子问他不帮忙,是不是想让他蹲班房,再独吞他的钱。李勇平抽了他一个大嘴巴,骂他是个小心眼,不走正道,利欲熏心。
心魔作祟,本就认为李勇平一向看不起自己,肖鹏飞发了狂,疯了般将他按倒在地。荒山野岭,也没个人能拉架,俩人打作一团。李勇平当过兵,力气大,骑坐在肖鹏飞身上,但念及兄弟情面,没下狠手。
可肖鹏飞像失了控的野兽,挣扎无果,被死死钳制,抓起手边的石头砸向了李勇平的脑袋。
一生的错,只用一瞬铸就。
血迸溅而出,喷射进他的眼睛和嘴巴,浓重的血腥味灌进鼻腔,咸涩,反胃作呕。
李勇平被砸中了太阳穴,身子忽然向前栽倒,肖鹏飞抹掉眼睛周围的血,以为李勇平是要伸手掐他,抡起石头又冲他脑袋狠劲砸了几下。
李勇平头上被砸出个血窟窿,抽搐了几下倒下去。肖鹏飞惊慌失措地爬起来,腿脚发软,头脑发懵。
神思恍惚,但他还是从红柳枝叶的婆娑中听出了异常。还没等他反应,只见一个人影从林子里窜出来,连滚带爬往大路跑。
惊魂未定的肖鹏飞下意识地追赶,几步之遥时,不顾一切地纵身横扑上去,死死抱住那人的双腿。
听到那人的呼喊,他才知道是躲在暗处的赵文斌。
赵文斌暗地里一直留意着他的行踪,估计是想逮到证据送他蹲监狱,没承想却遇见了他杀人。
心跳骤然加速,愤怒彻底控制了肖鹏飞的思想。
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秘密。
他用尽全身力道掐住了赵文斌的脖子,不断把沙土往他口鼻里面塞,直到他不再挣扎,彻底咽了气。
人性的湮灭,就在顷刻之间。一时冲动,终酿成滔天大祸。
两条人命,造就了三个鬼。
肖鹏飞坐在赵文斌的尸体旁,看暗下去的天整个沉下来,压得他胸口发胀。
飒飒的风吹得人头昏脑涨。
头发混着凝固的血黏在脸上,肖鹏飞擦掉,心一横,用残存的理智做出了与赵文斌互换身份的决定。
人死了,罪孽随之沉沦。换个身份,拿走李勇平的二十万,他照样能混得风生水起。
肖鹏飞给赵文斌的尸体换上自己的衣服,弄烂他的脸,心一横,在手上划出个口子,在他周围撒上自己的血,然后扔在野地里等饥肠辘辘的野物啃食;开走李勇平的车,把他的尸体塞进后备箱,拉到距邻省的荒地里埋起来,又找了个人迹罕至的废厂矿,烧掉车。
后来,他听说去认尸的张玉莲以为是赵文斌弄死了肖鹏飞,抱着残缺的尸体哭得稀里哗啦。
大家都以为,他死了。
再后来,肖鹏飞潜回石洲,去拿藏在家中地窖里的钱。起夜的张玉莲被吓得魂飞魄散,晕倒在地。
他将她拖到离家不远的桥上,毫不犹豫地推下去。
肖鹏飞带着钱远走高飞,躲过警方搜捕,销声匿迹。
他从未有过愧疚。
死的人,都该死。他们死了,他才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