掠过耳廓的风声,低吟的是命运对她的讥讽。
刘美芸急怒交迸,看到肖鹏飞的那一刻,她恨不得从宁安最高的楼上跳下去,摔个粉身碎骨。设想过无数种直面真凶的可能,唯独没想过,会是生不如死的这一种。
她不能接受,用青春作赌,追击半生的凶手,竟是曾经日日焚香祭拜的故人。
刘美芸薅住肖鹏飞的头发,让他说出当年真相。肖鹏飞的目光穿过火堆望向被木质框架割碎的暗夜,嗤笑世事难料的荒唐。
他脸上露出几分释然,当年的事,如今似乎已经没有掩饰的必要了。
肖鹏飞平静地叙述过往,轻描淡写地像是在陈述局外人做过的恶。
一幕幕场景不断涌入脑海,刘美芸的恨如熔岩滚烫,泪从鼻腔倒灌进喉咙,憋在胸腔里发出阵阵悲鸣。
她攥紧肖鹏飞的领口,眼中的水光和怒火一同泄出来,质问他为何要害死李勇平,害死赵文斌,又为何要出现在她面前?
原本以为,困在对故人的回忆里是噩梦,如今她惊觉,故人归来,真相水落石出,才是真正的噩梦。
肖鹏飞没有丝毫愧疚,他笑,乜斜着刘美芸说,这都是命。
真相残酷到刺透刘美芸的身体,刮割她的灵魂。眼泪淌成行,不停地下落,流进嘴里,淹没声带。她哑然失魂,吐不出半个字来。
刘美芸步履艰难地想逃离这一切,迈了几步才发现腿脚发软浑身颤抖,继而忍不住剧烈地咳嗽、呕吐,胸闷到难以呼吸。
终于,她伏在地上崩溃哀嚎,屋外的风声附和着绞心之痛。
为什么会是他?为什么会这样?重坠黑暗,眼前所有的光都如潮汐退散,又试图将她囚禁在暗无天日的苦痛牢笼中。刘美芸浑身发冷,伏在地上感觉自己几乎再次被那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摧毁,一如一九九三年的那个寒冬。
拼尽全力守护的、得到的,似乎都会在顷刻间失去。肖翰,怎么办,他的孩子,如若知道真相,该怎么承受这足以被抽筋拔骨的伤害?刘美芸咬紧双唇闭上眼,口腔里满是咸涩的血腥味道,不知何时咬破了嘴唇。但这伤,不及她心中疼痛的万分之一。
她跑到大路上,迎着寒风默默流泪。像自言自语,又像说给吴志强和楚湘琳听,反复问他们,“难道注定要迎来一场轮回?”
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的人生,注定要化为乌有?她付出的青春和代价,注定是一场笑话?
楚湘琳抱着她,眼泪滴到她手上。
刘美芸像被惊醒般,定定望向远方辨不清尽头的虚无。
不,她不肯,也不能再重回深渊。
她永远都记得自己是以伤口长出利刃为代价,用血与痛搭绳,拯救自己脱离痛苦泥淖。
楚湘琳握紧她的手,不说话,但给予她的都是力量。连一向少言寡语的吴志强也不停地说,芸姐,你别怕。
她不怕,她不能怕。面对害死丈夫和自己腹中孩子的凶手,面对可能毁灭她和肖翰人生的肖鹏飞,刘美芸决定打起一万分的精神,挣脱所谓“命由天定”的桎梏。
喑哑抽噎声在楚湘琳和吴志强的安慰中趋于沉寂,苍白的脸上强撑着扯出笑容,刘美芸对他们说,
“没事。”
重新回到牛棚时,风携来柴火燃尽的焦煳气,火光逐渐黯淡下去,刘美芸扬手擦掉了嘴角的血。
思绪在经历暴风侵袭后再次恢复流转。脑袋依旧昏沉,悲伤汹涌翻腾。她拿起吴志强放在地上的匕首,给他和楚湘琳一个“放心”的眼神,抽开刀鞘,亮出泛着寒光的刀尖,一步一步逼近肖鹏飞。
从儿时开始,她就喜欢做饭,刀摸过无数把,锋利的,钝涩的,切菜的,铡骨的……每一把刀她都用得娴熟,在食材上施尽刀法。可她鲜少用匕首,也没亲手宰杀过牛羊,不知道刀刺进活物的皮肉,是怎样的感觉。
她神情如冰,眼中凛起寒意。自小拿刀,只知道刀刃向内才不会伤人,如今耸起的刀尖指向肖鹏飞,她却唯恐刀不够锋利。
刘美芸面无表情看着肖鹏飞。他撞上她的凝视,见她手中拿着匕首,忽然紧张起来,扭动身子想要挣脱绳索束缚,不料越扯越紧,便瞪起眼问她,
“想干什么?”
“要你的命。”
一滴从刘美芸眼角坠下的泪被刀刃割成两半,带着愤恨,融进了腥腻的血。
肖鹏飞的左脸被刀划开个口子,血从张着嘴的伤口中汩汩淌出,很快盖住了他的半张脸。
疼痛袭来,恐惧感也随刘美芸的手起刀落逐渐加剧。他不敢求饶,也不敢嚷叫,怕任何声响都能惊动刘美芸心里的恨和狠,将自己逼向更危险的境地。
肖鹏飞至今也想不通到底哪一步走岔了,竟造就了如此荒唐的相遇。刀尖舔血的日子他没怵过,可面对刘美芸,他竟怕了。
只不过眼下已无退路,他被人五花大绑,像极了待宰的羔羊。
带血的刀滑到肖鹏飞心口位置,刘美芸双眼胀红,
“肖鹏飞,杀人偿命。这么多条命,你只用一条来还,不够!”
刀尖刺破了肖鹏飞的袄,又陡然停住。
“你和黄本元,是什么关系?饮马河水库里的女尸,是不是你害死的!?”
刘美芸的质问如雷声乍响。
肖鹏飞一时惊愕,问她怎么什么都知道?刘美芸语气更狠,说你别管,让你说你就说!否则你们都得付出代价。
抵在心口的刀随时都可能要了他的命,可刘美芸话里的意思,是不只想要他这一条命。
肖鹏飞迟疑,应对的说辞没来得及编好,脖颈被一双有力又粗糙的手箍紧。
随着力道的加重,那种窒息感,似曾相识。
掐住他的吴志强如同来自阿鼻地狱的使者,脸上的每一道疤都狰狞尽显,目眦欲裂,呵斥他,将当年的事全都吐出来。
恍惚中,肖鹏飞的记忆倒回至逃亡第一年的酷暑。
同样的窒息感,同样的死亡将至,同样暗夜无边。
只不过,那次扼住他喉咙的人,是黄本元。
当年,掩藏身份并带着二十万逃亡并不轻松。为避开警方视线,肖鹏飞沿着祁连山脚一路西行,找偏僻农户家的孩童替他买干粮和衣服,勤换外衣作伪装,不在同一个地方逗留太久。背上人命,胆更大,为了防身,他以陌生人身份联系上一个同他做走私生意的中间人,神不知鬼不觉,弄到了两把枪。带着钱,带着枪,直到抵达饮马河矿区,他才安心停住脚。
饮马河离石洲不近不远,地形复杂,既能容他藏身,又能及时打听到石洲警方的动态。他摸寻到一户养羊老汉家,老两口不识字,消息闭塞,儿女又远在沿海打工。恰逢女主人放羊时磕断了胳膊肘,需要照顾,肖鹏飞以流浪汉的身份在魏老汉家住下,帮他喂羊放羊,管吃管住,只需微薄酬劳。
原本日子容他苟且偷生,直到黄本元的出现,他又投身另一段沉沦。
遇见黄本元那晚,放羊回来的肖鹏飞精疲力尽,吃完饭不想动,抹黑躺在炕上欲沉沉睡去。翻个身,却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脚臭味。
他猛然一惊,弹身而起。那种味道他再熟悉不过,原先在矿上跟矿工住一起时,不论高矮胖瘦,脚臭味倒是统一到能把人熏晕。日子久了,以至于他对此都形成了嗅觉记忆。
辨不出臭味的源头到底在哪儿,衣柜却发出响动。肖鹏飞下意识地看向靠墙的老站柜,缩缩眼角,壮起胆准备去看藏在里面的人是谁。
下炕之前他先挪到窗户附近,揭开糊墙的报纸,从凿开的土坯缝里摸出一把枪,藏进袄袖。
他蹑手蹑脚走到站柜前,准备拉开门的一瞬,口鼻间的气流戛然而止。
黑暗中有双手攀上他的脖子,将他扳倒在地。
那人将他压在身下,体形和力气都大,肖鹏飞感觉喉管都快被他捏断。
天黑,但有月光从窗户溢进来,照在一个壮汉的光头上,泛着阴森寒凉的光。
出于求生本能,挣扎几次后全身的力量在右手爆发,肖鹏飞捞到一个板凳,猝不及防砸向掐他的人。
被凳子砸到胳膊光头闷哼一声松了手,这也让肖鹏飞有了反击的机会。他掏出袄袖里的枪,推开光头,趁他倒地抬脚死命踩住他的脖子,用枪抵住了那颗明晃晃的脑袋。
“别动!枪不长眼,你他妈再动老子打死你!”
光头瞬间老实下来。但他不甘心,安静几秒,突然伸手抢夺肖鹏飞手里的枪。
伴随着一声惨嚎,一把剪刀扎进了他的手掌。
为了防止放羊途中羊蹄子被草和塑料布缠住,魏老汉让肖鹏飞随身携带一把剪刀,以便随时清除绊住羊群的杂物。只是没想到羊没用上过,倒是先拿人血开了刃。
天冷,魏老汉两口子睡得沉。肖鹏飞摸到灯绳,拉开灯,将光头绑在四脚椅子上,检查藏在砖头地下面的二十万,还在。
他开了一瓶烧刀子,围着煤炉,烤上洋芋,大口喘了会儿气,又招呼光头两脚,问他叫啥,为啥要杀他。
光头不忿,翻着白眼不吭声,肖鹏飞拿满是脑油的枕头套塞住他的嘴,将酒往他手背上的血窟窿里倒。
亡命天涯,拼的就是狠,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肖鹏飞边倒酒,边把光头的手往炉火膛里放。
光头疼得眼睛要憋爆,晃着凳子拼命跺脚,释放求饶信号。肖鹏飞揪掉他嘴里的枕套,坐在对面,踩住他的脚背,拿枪指着他的头。
光头交代他叫黄本元,混黑道,被仇家追杀,弹尽粮绝的时候遇见肖鹏飞找老乡的孩子买吃食。据他多年混社会的经验判断,找孩子是为了怕人认出来,手里的提包从不离开视线,警惕四周,说明里面有重要东西。
黄本元瞄上他,跟了他好几天,才找到潜入魏老汉家的机会。可进屋翻了一圈,发现提兜里是些破衣裳,他不甘心,想等肖鹏飞回来,绑了他,逼他说出钱在哪儿,再弄死他,往河滩上一扔,喂狼。
只是没想到碰上了硬茬,肖鹏飞比他狠,手里还有枪,三两下就制服了疲惫逃亡多日的他。
肖鹏飞抬脚踩着炉边子,食指勾着枪,转着圈,问黄本元想咋个死法。
黄本元怕,但嘴硬,说想死个痛快,枪往脑袋上打,别打偏,得一枪毙命。
肖鹏飞看得出来黄本元跟他一样是亡命徒,要不是近日被仇家追得疲乏,说不定被压制的就是自己。
肖鹏飞不缺钱,倒是缺人,稳住他,俩人一起,无论干啥也算有个照应,多个搭档总比多个仇人强。
肖鹏飞似笑非笑地收起枪,说身上有几条人命,腻了,收手,想过安生日子。他出一万块,让黄本元跟着自己去外省做生意。
黄本元被他的话震慑住。肖鹏飞追问他到底敢不敢跟着他干,黄本元嗫嚅着,说他虽涉黑,在别人嘴里穷凶极恶,打残过不少人,可没亲手杀过人。但他话锋一转,仰着脸,说他相信肖鹏飞杀过人,因为他的眼神跟那十指染血的大哥一样凶狠。
肖鹏飞轻笑,割断绑黄本元的绳子,给了他一万块钱。黄本元接过去,手指蘸着吐沫数了数,捏了一会儿,又原封不动递给肖鹏飞。
肖鹏飞不解,问他搞什么幺蛾子。
黄本元的笑中带着狡黠,
“这钱,算我雇你,帮我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