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鹏飞原本无视了黄本元说的话,以为他只随口一说。可黄本元又一本正经重复了一遍。
肖鹏飞拿出烤焦了皮的土豆,剥开,塞进嘴里一块,问他,
“杀谁?”
“我前大哥的女人,她要弄死我。”
“为啥?”
“我告了密,老大被一窝端,入了狱。她恨我,想杀我报仇。”
“你可真不是个东西。”
肖鹏飞脱口而出。
他听出来了,黄本元是叛徒。他问黄本元为啥告密,黄本元说黑老大当着所有人打了他一巴掌,害他被所有人笑话。他委屈,气不顺,逮着机会,向警察告了密,如今虽然四处躲,但心里痛快。
土豆心没烤熟,肖鹏飞嚼几下吐出来,发涩,随口骂了几句脏话。
思忖半晌,他想收回刚才说跟黄本元一起搭伙逃亡的那些话。
黄本元看出他的犹豫,使出杀手锏,笑得诡谲,说我知道你是赵文斌,石洲县公安局贴了悬赏公告,要抓你。接着从兜里掏出一张身份证,是赵文斌的,原先肖鹏飞放在枕头下,被黄本元找钱时摸了去。
肖鹏飞知道黄本元不是个善茬,眼底升腾起森然狠光,问他到底想干啥?
黄本元瞅着身份证,抽抽嘴角,说他知道肖鹏飞并不是所谓的赵文斌,长得不像,但他不准备告诉警察,只想让肖鹏飞带上钱,带着他,离开大西北。
黄本元将身份证还给肖鹏飞,以示真诚。隔日又说过些日子托贩卖身份的人给他弄个新身份证,人都瞅好了,叫杜昆山。肖鹏飞问他这身份清白不,黄本元笑得狎浪,说当然清白,是个打小被父母抛弃的跛子,只要人被弄死,这身份,算不得假。
等了约莫一个多月,肖鹏飞从黄本元手里接过了新身份证。自那开始,世上没了肖鹏飞,多了个如假包换的杜昆山。又过了半年,他与黄本元一起,杀了黑老大的女人,趁水库扩建埋在石头底下,连同他们所经历的罪恶,一起封存。
离开西北的逃亡路开始于第二个年头的酷暑,魔鬼城的特殊地貌为他们提供掩护,祁连山融化的雪水和植被为他们供应天然补给,两人准备安全出了省,再坐车一路南下。
离开饮马河那天盐碱地翻起热浪,有警察在搜山,要找的人是赵文斌。
一个身材五五分的警察年轻气盛,独自埋伏在山里,在肖鹏飞和黄本元逃亡的必经之路上堵了三天三夜,想在这次行动中“拔得头筹”。
肖鹏飞想了个法子,找旧纱布包住一只眼睛,伪装成挖甘草迷路又伤了眼的老乡,找一个在山里挖草药的人架着他,跟警察搭讪。酷热难耐和蚊虫叮咬将警察的耐心消磨殆尽,对着肖鹏飞大吐苦水,肖鹏飞敷衍着,看他说累了,用一杯加了安眠药的祛暑茶安慰他。
没多久,警察昏睡过去,肖鹏飞叫上躲在沙丘后的黄本元,一路逃到了湖北。在出租屋安顿下来那一刻,他如释重负。以已死之人的身份活在世间,犹如重生。
后来,他们以二十万打底,联合当地的地头蛇,做见不得光的生意。钱来得快,地位得以巩固,没多久,就在当地立住了脚。
又过了两年,肖鹏飞以杜昆山的身份摇身一变,成了企业家、投资人,结婚,生了儿子,叫杜诚宇。
他溺爱杜诚宇,只是感慨不能让他光明正大姓肖,倒是让死了的杜昆山占了大便宜,白捡了一条根。或许是年龄大了,人老惜子,肖鹏飞对杜诚宇有求必应,打小就对他百般纵容,惹了祸顶多骂两句,再交给黄本元收拾残局,就连祸害了一个姓吴的女孩,也能运用多方势力,帮他脱罪。事后他想送杜诚宇出国,但儿子不愿,肖鹏飞没强求,凡事依着他。
为了让杜诚宇避风头,他投资了几个西北地区的几个煤矿。出去这么多年,对生他养他的大西北还是眷恋的,当年的事随着时间推移在人们的记忆中变得模糊,没人会联想到幕后老板是他。
能用的人就是黄本元,人狠,手段毒,为他扫清不少障碍。但他嚣张惯了,恶习难改。他邀黄本元去自己家,让保姆弄了一桌子菜,俩人喝酒,说知心话。肖鹏飞告诫黄本元如今法治社会,得低调活人,屁股不干净就尽量往后缩。黄本元问他,是不是怕他惹祸。肖鹏飞没明着回答,但黄本元会察言观色,说听山哥的,让他去哪就去哪。
黄本元对外人狠,但对肖鹏飞言听计从。肖鹏飞语重心长,说诚宇犯了事,老家那边传来了双塔水库要扩建的消息,黑老大的女人还泡在水里,万一被发现了,又麻烦。宁安的煤矿离饮马河近,打探消息会更方便,煤矿的管理权交给他,赚的钱,分给他一大半。黄本元喝完了酒,欣然同意。
但天高皇帝远,很多事逐渐脱离了肖鹏飞的掌控。黄本元去了不久,就利用倒腾古玩作掩护,在部分器皿的夹层里藏摇头丸,与当地恶势力联手牟利。
肖鹏飞知道后发了火,但也不敢太迁怒于黄本元,还是把他叫回来,找他聊,话里话外都是不想让他连累自己的意思。黄本元说他能听懂,但他无儿无女,寡汉条子一个,老了连个端茶送水的人都没有,总得为自己打算,多攒点棺材本,安度晚年。肖鹏飞一时语塞,再打压就显得不近人情。
黄本元是会做事的人,赚了钱,分给肖鹏飞一部分。恰逢肖鹏飞亏了钱,用这笔钱填了个大窟窿。于是肖鹏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这生意一直也没出过什么岔子,黄本元还用赚的钱盘活了当地的一个硅厂,就也跟着垫了些钱进去,将“生意”扩大到了外省。
年前,肖鹏飞准备走完当年的最后一单,过个肥年。不料货还没出去黄本元就给他打电话,说清点的时候发现丢了个银碗,里面有摇头丸,最后发现是被一个叫张保国的矿工捡了去,还想拿去卖钱。他一着急,把人打死了。尸体先藏在了硅厂附近的电塔下面,但还是要赶紧处理了,以免夜长梦多。
这事要是放在年轻时候,在肖鹏飞眼里屁都不算,但是人老了,过惯了平静日子,加上国家法治更健全,肖鹏飞遇事心里也打鼓。他回了趟西北,利用硅厂的锅炉,亲手处理了张保国的尸体。这种事他从不假手于人,亲自出马摆平才会安心。他在硅厂锅炉房待了几天,事态稳下来后,带上吃食和换洗衣服,踏上了和十九年前一样的逃亡路。
事情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岔子的,在肖鹏飞的计划里,自认为已经规避了所有风险。
要是有纰漏,唯一没想到的,大概就是遇见了楚湘琳假装的孕妇。熟悉的乡音激起心中千头万绪,让他连警惕性都弱了下来。
活该!他恨自己脑子发了懵,一时糊涂,最终折在了刘美芸手里。
气流涌入胸腔,混沌的思绪回归现实。脖子上的手移开,肖鹏飞浑浑噩噩,避重就轻,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确定自己还活着后,肖鹏飞耸起左肩,歪头蹭掉凝固在脸上的血。他不甘心,睥睨刘美芸,问她,
“你到底怎么找到我的?”
他就想知道,天衣无缝的计划里,哪里开了个窟窿,让他成了瓮中之鳖。
夜静寂无声,火光闪烁,柴火噼啪作响。刘美芸侧着身,回避肖鹏飞那张脸。
“我倒是希望,一辈子找不到你,而你,早就死在了十九年前!”
刘美芸恨到牙根发痒,却又不得不忍受现实的鞭笞。
听了几分钟的柴火爆裂声,她拿着匕首,再次冷漠地站在肖鹏飞面前,问他,张保国的尸体到底在哪里?
肖鹏飞明明听见了她的话,却一言不发,只木然盯着那团火,眼神发直。
刀又逼到脸上,肖鹏飞躲开,不情不愿地说是黄本元处理的,有可能烧了,跟炉渣一起倒在了戈壁滩上,风刮雪埋,可能早就没了影。
刘美芸知道他狡猾得像戈壁滩上的狐狸,说出的话真假参半,最难识辨。但真假已经不重要了,他亲口说出了她想要的,足矣。
她收回匕首,塞进刀鞘,问楚湘琳,
“都录下来了吗?”
“嗯,都录了。”
“好。”
她不需要肖鹏飞的命,杀了他,死于他手的人也活不过来。但录了音,就有机会操控他的命。
三人围着火堆盘算,肖鹏飞没死的真相如将爆未爆的雷,可能随时将与他有关的人炸得粉身碎骨。刘美芸也知道,绝不能让他重现世间,只希求他如悬于众口的魑魅魍魉,永远无影无踪。
视线的交错中,每个人都明白,肖鹏飞的命运必须按他们三个人准备的剧本预演下去。
刘美芸拿出手机,让吴志强举着,放在肖鹏飞面前,找出一段视频。视频是风筝发给他的,常在贴吧收集各类信息的他看到这段视频兴奋不已,看到杜诚宇被揍,随手发给了刘美芸。
视频里,黄本元重拳挥向杜诚宇,将他打趴下,骂他猪狗不如,是畜生。杜诚宇满脸是血,抖落出黄本元的不堪过往,被一次次打倒,无还手之力。
肖鹏飞的眼中逐渐升起戾气,欲发作,手机突然被移开。
“别急。”吴志强拨弄几下,又出现了杜诚宇被塞进后备箱,蜷缩在里面一动不动的照片。
“看看,这是你儿子吧?”吴志强似笑非笑。
“你们把他怎么了?”
肖鹏飞情绪激动,追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白天黄本元明明告诉他,杜诚宇一切都好。
“你应该去问黄本元把他怎么了。”
楚湘琳轻笑,笑中藏着讥讽。
刘美芸提醒他,最信任的人,其实对他儿子下手最狠。
肖鹏飞陷入一种难以置信的愕然,惶然僵直身子,愤懑转瞬填满了他的思想。
刘美芸冷漠地观察着肖鹏飞的表情。
他也会心疼孩子,只不过,他心疼的不是肖翰,他甚至不曾提起,曾经他还有一个儿子,叫肖翰。
他彻彻底底把自己变成了杜昆山。
也好,也好,她的肖翰不能有这样的亲生父亲。
而她,无论付出多么惨重的代价,都要守住肖翰心中永远清澈的光亮。
近二十年,刘美芸凡事都会与肖翰商量,彼此依靠的生活令她摆脱了生活的阴霾。但这次,她坚定要一意孤行。
刘美芸没打算放过肖鹏飞,只是眼下没到玉石俱焚那一步,如若他自己去清算和黄本元的账,让他们三个免于奔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她让肖鹏飞解决好矿工们的生计问题,提高待遇,买保险,如若不依,走着瞧。
“你的债,也可以让你儿子还。”
刘美芸眼底像结了冰。说如果肖鹏飞不按照她说的做,他的儿子将受到更严厉的报复,方才的录音也会以最快的速度出现在警局的桌子上。
吴志强和楚湘琳又觉得这么做风险太大,一再阻止刘美芸放了肖鹏飞,因为赌输的代价,无法预估。
刘美芸的视线混入浊暗夜空,怔忡片刻后,还是毫不犹豫地割断了捆绑肖鹏飞的绳索。
她忽然厉喝咆哮,让他十秒之内,消失在自己面前。
余火在急促的脚步声中烧尽,肖鹏飞狂奔着融进黑暗,像从未惊扰暗夜般,陡然消失在浓郁墨色中。
楚湘琳一脸地难以置信,抱紧双臂,跺着脚,
“芸姐,为什么不把他关起来?怎么就放了?”
刘美芸微微挑起眉头,拧亮矿灯,恰看见楚湘琳眼中还未来得及褪去的担忧和哀伤。
她明白她对肖翰的担心。
相视无言,喉间酸涩。刘美芸将楚湘琳的碎发拢到耳后,轻拍她的肩,再次对上那微颤的瞳孔,
“谁说我要放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