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石头摇头以及唉声叹气的一连串动作和表情中,肖翰已然猜到了寻找张保国尸体和那辆三轮的行动又是一无所获。但相较于石头接下来的抱怨和牢骚,肖翰显然对手里的俄罗斯套娃更感兴趣。
套娃是回东北探亲的同事前段时间带回来的,中间两个由于磕碰掉了漆,但平时放桌上的时候都是套在一起,看不出有瑕疵。
肖翰聚精会神把玩着套娃,换来石头的几句奚落,他一反常态地没有反击。
在石头新一轮的喋喋不休即将来临时,肖翰脸上的拧巴表情忽然舒展开,头也不回地继续去查监控。
肖翰将监控范围扩大到宁安管辖的所有乡镇,又走访了便道周围安装了监控的商户和村民家,熬了几个通宵,在一个独居老人家里安装的监控中,发现三辆盖着篷布的货车以及一辆冷藏车在张保国失踪当天从便道经过。
肖翰锁紧的眉头终于有了舒展迹象。
尸体和电动三轮绝不会凭空消失,肖翰认定嫌疑人只不过是玩了个“大鱼吃小鱼”的把戏,用大型车藏匿尸体和三轮,利用走乡间便道的方式,神不知鬼不觉将其转移。
在追查货车和冷藏车的去向中,邻县养路段的监控拍下了一辆盖着绿色篷布的货车在经过减速带时,弹起的高度比装着重物的其他车辆高了许多,但看不清司机的脸。排除其他车辆的作案可能后,绿篷布货车的车主被列为重点排查对象。
根据车牌号肖翰找到车主询问案发当天情况,但车主显然对此并不知情,只因当天他外甥结婚,家里所有人都外出参加婚礼。而他的货车先前租给了别人,案发一个星期后才还了回来。
肖翰追问租车人样貌,拿出黄本元的照片给车主辨认,车主摇头,说黄本元他认识,不是他,租车的是个样貌清瘦的中年男人,个头不高,头发浓密如毡,戴了厚棉纱口罩,听口音像是本地人。
肖翰和同事们按照车主提供的线索开展走访摸排工作,针对卡车的活动轨迹以及租车人的相貌特点,摸排到了一个硅厂。
硅厂建在戈壁腹地的甜水泉,离城区不算近,四周群山环抱,疏勒河依山而绕。据说老板是南方人,在东部沿海做大生意,但迷信风水,属龙,生在农历六月,有高人说他是“蛟龙困岸”,适合在西北内陆找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建厂。来宁安考察的时候老板看中了这块与他相合的风水宝地,投资建了个硅厂,如今生意越做越大,身价暴涨。
硅厂坐北朝南,“三井硅业”四个大字立在五米宽的拱形铁门头上,与远处立着的两座电塔隔渠相望。一条灌溉用的水渠绕墙而过,厂里人都叫它“护厂河”。正值冬季,渠壁生满野草,最显眼的是生命力顽强的骆驼刺,成簇而生,枝杈相连,放眼望去,满目的灰黄形成了没了边际的天然刺墙,上面挂着各种各样的塑料袋,随风飘摆。
硅厂负责人是南方口音,姓张,叫张权,手里盘着一串带观音坠的菩提,见人三分笑,皮带勒在肚脐下,脑袋和肚子一样圆润,推翻了南方人在肖翰心中的固有印象。
张权领着肖翰查了监控,问了工人,所有证据都能证明10月23和24号那两天没有人离开过硅厂,也没有货车出入厂区。
这个结果无疑是肖翰所不能接受的,线索分明指向硅厂,到头来又是竹篮打水,任谁都会怀疑决策和侦破方向出了问题。
肖翰不甘心,让石头和同事去张经理办公室再了解一些情况,他独自在厂区内溜达几圈。
厂房内的生产车间运行有序,几间并排靠着院墙的集装箱房是新置办的,上着锁,隔着玻璃朝里望,没有使用过的痕迹。
肖翰随机问了几个放工的工人,他们基本对10月23日有没有货车进来并无印象。肖翰紧接着问当晚有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几人想了半天说没有。
但一个年轻小伙进了食堂后又折返回来,跟肖翰说23和24号那两天他患了重感冒,一直在职工宿舍躺着,24号凌晨暖气烧得特别热,把他和室友都热醒了,在屋里穿个裤衩还直冒汗,25号厂里锅炉停烧了一天,据说是炸膛了,不知道算不算异常。
肖翰本来没当回事,但小伙子重复表述他那天嘴唇都烧得起了干皮,便怀疑是不是当天锅炉房买了热卡高的新煤炭,将锅炉都烧得更旺了,导致锅炉损毁。
既然买了煤就要有车进来,肖翰的郁结被这个看似不是线索的线索冲散开来。
针对小伙子提供的线索,肖翰又问了几个人,大家经他这么一提醒也都反映那两天暖气确实烧得挺热。肖翰像是得到了某种指引,二话不说就去了锅炉房,见到了正干活的锅炉工。
锅炉房里的煤烟味十分呛浊,锅炉工对警察的到来没太大反应,肖翰挑明来意,问他厂里有没有停车场,有没有见过盖绿色篷布的货车进出。锅炉工擦着脸上的灰,脱口而出,
“你问俺这俺可不知道,俺年后才上岗的,今儿个才上班第二天。”
“之前的锅炉工呢?”肖翰心下一惊。
“这俺可不知道啊。”
西沉的太阳穿透被煤灰覆盖的窗玻璃,在肖翰脸上镂刻出丝丝缕缕的光痕。
锅炉膛内火正旺,热气蒸腾,机器轰鸣不息,风吹开棉门帘,寒意攀上脊柱。
一个可怕的想法不受控制地冒出来,肖翰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他快步走向办公楼,问张经理离职的锅炉工去了哪里。张经理眼珠提溜转,说年前就离职回了老家,至于到底是哪里人也没多问。
肖翰想调出前几个月的监控,张经理两手一摊面露难色,说摄像头早就坏了,就是个摆设。
肖翰不信如此多的巧合会同时出现,但无论怎么问,张经理只会给出冗长又抓不住重点的回答。
天边的晚霞烧得通红,连绵不绝的祁连山半红半青,树木和枯草在红与黑的交融中静矗。
坐在车里,肖翰只觉得太阳穴一直在呼呼跳动。
临时组织的案情分析会上,结合硅厂工人反映暖气烧得过热的实际情况,且厂里的供暖偏偏在张保国遇害的那两天出现了异常,肖翰经过深思熟虑,说出了锅炉焚尸的猜想。
“焚烧尸体需要持续高温,不停往炉膛里加煤炭,应该就是硅厂职工反映的23和24号的暖气片温度过高的真正原因。”
这番话引起一片哗然,就连队里的老刑警也觉得头皮发麻。
案子有了新线索,面临的问题也更加棘手。烧过的炉渣已经被倾倒在戈壁滩上,风吹雪埋消失得无踪无影,如果张保国真被焚尸,尸骨灰烬已经无从寻查。
唯一可能找到尸骨残烬的硅厂锅炉25号停烧过一天,但法医没能从炉膛里面找到与张保国尸骨有关的蛛丝马迹,这也让肖翰意识到小年轻所说的锅炉“炸膛”确有其事,最有可能是嫌疑人利用停烧的那一天来清理罪证。
狂热的情绪骤然冷了下来,这种糟糕的感觉令肖翰心烦意乱。嫌疑人如同罪恶之影潜伏在他可能出现的任何地方,总会先警方一步预判了所有的预判。
搜证无果,举步维艰。
石头加强了对张经理的审问,几个来回之后,终于撬开了他的嘴,而面对硅厂背后的老板是黄本元这个事实,众人唏嘘不已。
肖翰不知道石头用了什么方法才将黄本元带进了审讯室。但自打他进来,眼里的不屑从未消退过,不管问什么,他只摩挲着手里的观音坠,嘴里呢喃着阿弥陀佛,用眼神和表情道尽了他的无辜。
肖翰让黄本元看着他的眼睛,问他既然信佛,为何要作恶。黄本元挑起嘴角,对上肖翰的视线,让他拿出证据,否则告他诽谤。
不是第一次交锋,肖翰预料过会是这种结果,但任黄本元如何百般抵赖,铁定与案子脱不了干系。只不过没找到证据之前,有些话适合烂在肚里。没有人会相信警察凭直觉就能破案,这不科学,也不现实,只会进一步暴露办案者的无能。
离开警局的时候,黄本元的笑中带着挑衅。肖翰将手插在裤兜里,握成拳,攥紧,又松开,强迫自己对这个难以接受的结果释怀。
来接黄本元的那辆路虎跟他一样嚣张。车速很快,后视镜中,肖翰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模糊成一个原点,才转身回办公室。
而车里的黄本元敛回笑,面色瞬间冷冽阴狠。
车直接开回了宁远煤矿。进了屋,黄本元就锁上门,拉开抽屉,里面放着十几个老年手机,他随手找出一个有电的,拿出来拨出一串号码。
“喂。”电话那头的声音沉闷疲惫。
“他们找到硅厂了。”黄本元一屁股坐在老板椅上。
“怎么样?没发现什么吧?”
“发现了我就回不来了。不过以后会不会发现,我可保证不了。你现在在哪?”
“离你一百多公里。钱不多了,风头紧,你给我捎些过来吧。”
“好,见面再说。”
挂断电话,黄本元转着椅子,用手里的瑞士军刀熟练地耍出刀花。
刀刃入鞘,阴鸷在他眼底蔓延开。
但罪恶不会悄无声息被抹去,更不甘愿被掩埋于冷硬沙土之间。
肖翰每日围着戈壁滩走几万步,不是为了丈量西北滩途的幅员辽阔,而是不信张保国的尸骨就这样化为灰烬,不留任何痕迹。
无论他在哪儿,他都要找到他。既要对得起张保国家中的可怜妻儿,也要对得起自己身上的警服。
终于,肖翰遇到一个养驼人。
老乡说放骆驼的时候在一处被风吹塌的废弃砖窑厂避过风,见过一辆被拆解损毁的三轮车。肖翰带着石头赶过去,扒开淤泥和杂草,那辆无数次在梦里被找到的电动三轮以废铁和零部件的形式真真正正出现在眼前之后,紧张到几近窒息的肖翰终于长舒一口气。
经狼扒脸和佟雷辨认,三轮车的确是张保国的。
而相隔几十米开外的地面,因为风雪的侵蚀露出黑色渣滓。
翻开与黄沙纠缠的炉渣后,肖翰的神经再次被挑动。
灰黄之间,露出几截被焚烧过的断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