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透的阳光照亮积雪覆盖的祁连山,天地苍茫,万物冰封,唯有野生锁阳周围的雪塌陷融化,在虚蓬的雪中冒出头,窥探世间的悲喜和无常。
暮色慵懒褪去,汽笛声穿透清晨的薄雾,尾气和行人哈出的白色气柱在街道间交汇相融。力华超市对面的林家包子铺一大早就被买早餐的人挤得满满当当,在刘美芸的印象中,一年到头也没个清闲的时候。
她将菜贩送来的新鲜蔬菜分放在超市的固定区域,一边理货一边瞥着外头,趁对面人最少的空当,给肖翰买了包子和小米粥。
刘美芸拎着早餐回到家,恰巧碰上肖翰正弓着腰用左手洗头,行动不便导致洗发水揉不开,泡沫糊了他满脸。
“你看你,要洗头也不跟我说一声,这地上弄的全是水。”刘美芸忙挽起袖子,从挂钩上拽下一条毛巾搭住肖翰的衣领,撩水帮他冲满头的泡沫。
“最近你比我还忙,总不在家,我都快成没娘要的娃子了。”肖翰的脑袋被刘美芸的手指压着,声音隐隐从低处往外扩。
“瞎说,怎么不管你了,这不刚给你买了早饭回来。”刘美芸轻拍肖翰的背,让他再低头。
肖翰不愿,说再低就要喝到泡沫水。想仰头,一动又被刘美芸按住脖颈子,
“别动,水要弄湿领子。”
“妈你快点,脖子酸。”
母子俩较着劲,刘美芸加快撩水的速度,“好”字的尾音未落,肖翰迫不及待直起身子,在刘美芸的惊呼声中甩得水滴四溅。
肖翰怕黑,从小就不喜欢洗头,最令他恐惧的就是冲洗泡沫的那几秒,眼睛一闭,牛鬼蛇神能在脑子里转个遍。如今老大不小,那种恐惧感还依旧存在。
“一米八几的大个儿,快娶媳妇的人了,还这么怕洗头。”刘美芸用毛巾帮儿子将头发擦到不滴水,拿出吹风机继续吹。
“谁怕洗头了,我只是不想弯着腰洗,难受。”肖翰辩解。
“行了行了,你最有理,以后改名‘常有理’吧。”
刘美芸拉出一张四脚凳子,肖翰像小时候一样在有光透过的窗户边坐下,闭着眼睛感受头皮一寸寸从湿到干。
“妈,这两天你忙什么呢?早出晚归的。”想到最近一段时间总见不到刘美芸,肖翰眯缝着眼,视线与她被打湿的衣服前襟齐平。
“也没忙什么,就是找地方开新超市呗。”这种问题刘美芸已经在心里预演多次,如今已然能从容应对。
“前几天你去宁远煤矿了?”肖翰恍然记起石头前两天发的短信,仰脸瞅刘美芸。
刘美芸的手颤了下,吹风机的轰鸣戛然而止。她转身拔掉插头,借着晾晒毛巾的间歇与肖翰的视线错开。
刘美芸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了说一个谎,不仅需要更多的谎去圆,还需要在每一次遭遇质疑时,历练出处乱不惊的心理素质。
“他看错了吧?确定是我?”风筝曾教她,在对方说中事实的情况下,先反问回去。
这招果然奏效,被刘美芸这么一问,肖翰眼中也闪过几分犹疑,寻思是否真的是石头当时眼花。
适时响起的电话铃声旋即打断了母子俩的对话。
电话是石头打的,如前几次一样问了肖翰胳膊的恢复情况,或许案子压在头上实在心烦,聊了两句后,不知不觉又提起了案件的棘手。
张保国失踪的消息不胫而走,如同添了薪柴的火,烧透无边的戈壁,随肆虐的冬风焚蔓至宁安人的耳中。人们对自己听到的消息进行深度加工,失踪案最终变成了凶杀案,像在热油中泼下一瓢水,炸沸不止。
肖翰的心思和案子始终绑在一块儿,在家休养也揪着心,吃完早饭就跟刘美芸说要去上班。刘美芸虽心疼儿子,但也知他脾性,没阻拦,只叮嘱他注意右胳膊,便由他去了。
儿子大了,凡事要自己拿主意。刘美芸清楚,她是她,肖翰是肖翰,他们是亲人,也是两个独立的个体。在儿子需要的时候挺身而出,在他不需要的时候得体退出,这是从肖翰上大学开始,刘美芸花了大半年时间才学会接受的现实。
帮肖翰穿好外套,刘美芸想送他到楼门口,肖翰不让,嫌楼道里风冲,怕她受了风寒膝盖疼的老毛病再犯,拉住门把手让她赶紧进屋。刘美芸迈出的脚退回来,又细心帮儿子检查了一遍胳膊上的绑带。
“妈,我想吃你做的鸡肉干和烧壳子了。”肖翰下了几个台阶又停住脚,扭头看着刘美芸笑。
“好,妈给你做。”刘美芸漾开的笑定在了眼角眉梢。
近二十年的母子相依,那份厚植于生命的默契,令彼此心有归向。
“快回去吧。”肖翰摆手让刘美芸进屋,刘美芸嘴上应允,刻意留了条门缝,瞥见楼道里的阳光被肖翰挺括的身板遮挡,又一缕缕回归。
这么多年,刘美芸不止一次地目送儿子的背影在楼道拐角隐去,也不止一次地在心里表达过对上苍的感激。
感激,他是她的儿子;感激,他让她成为母亲;感激他的每一声“妈”,温暖了她一生。
冷风被关上的门阻断,桌上的小米粥剩了半杯,刘美芸撕开塑料封口,将余下的喝完扔进垃圾桶,又从冰箱里拿出冷冻的鸡脯肉。
肖翰一句“想吃鸡肉干和烧壳子”,为她蓄足了动力,也将盘踞心头的阴霾拂去。
花椒、香叶、大茴香、肉蔻……刘美芸专注煮肉,可乍然响起的手机铃声却将她拉进又一场纷扰。
电话来自饮马河刑侦支队,警员说他姓潘,当年负责赵文斌案子的李警官是他师傅,但李警官半年前因病去世,赵文斌的案子也就转到了他手上。噩耗来得突然,刘美芸错愕不已,潘警官叹息,说师傅是胃癌,常年办案吃饭不规律,发现已是晚期,可惜了。
“师傅死前还记挂着赵文斌的案子,只是没等到亲手抓他的那一天。前段时间,我们在饮马河北边的双塔水库里打捞出一具装在麻袋里的尸体,法医鉴定已经死亡十年以上。尸体的随身衣物里有张包着塑料袋的身份证,是赵文斌的……”
潘警官连咳两声,刘美芸的心脏像突然被人扼住,跟着停跳了两拍。
“我们采集了赵文斌家人的DNA与尸体进行比对,发现死者并非赵文斌,但他指定与这案子脱不了干系。”
赵文斌,尸体?他又作恶杀了人?
刘美芸只感觉全身的血骤然往头顶涌,张着嘴,却发不出声。近二十年里,线索一再中断,赵文斌人间蒸发般无踪无影,原本她以为只有自己还在意这个名字,没想到,漫长的时间长河中,除了她,还有人记得这个案子。
潘警官对还未抓到赵文斌向刘美芸表达了歉意,也再次表态一定不会让她等太久,线索在湖南湖北一带断了线,他们会继续深挖,不揪出赵文斌不罢休。
刘美芸只感觉心脏罅隙中钻出的悲愤和哀伤再次交织,骤然收紧,勒得五脏六腑渗出血。
她忍下锥心的疼和堵在胸口的恨,为又一条生命成为赵文斌手下亡魂悲愤不已。
太阳穴胀痛,手控制不住地抖,刘美芸咬紧后槽牙将煮熟的鸡肉撕成条,她发狠,这辈子如果还能见到赵文斌,一定毫不犹豫在他身上扎几个窟窿。
电子挂钟不知不觉来到了十一点,沉闷的报时声稀释了刘美芸胸膛里翻滚的怒意,也让理智重回她的大脑。刘美芸记起前一天她已经和风筝和楚湘琳约好,要在陈爱芝的麻辣烫店里说事。
竭力平复情绪后,她换身衣服匆匆下楼。安排好超市里的进货事宜,将鸡肉丝放在街口的面包房,在附近的修车行借了辆电动车,刘美芸将自己塞进一件不常穿的黑色羽绒服里,包裹严实到只剩眼睛,骑车往麻辣烫店里赶。
肖翰的话提醒了她,最近确实外出频繁,她不希望儿子发现任何异常,更不希望自己的举动伤害到他分毫。基于此,她必须更加谨慎,做事更要思虑周全,以后出门,尽量不骑自己的电动车。
借来的电动车没有风挡,刘美芸能感觉到四肢逐渐发僵,但整个人却在严寒的一次次伏击下变得更加清醒。她感慨自己竟能从粗糙冒失变得心细如发,也终于相信人在现实面前能够激发出各种从前不擅长的潜能。但对刘美芸来说眼下最要紧的,先是要尽快解除可能威胁到肖翰人身安全的所有危机,其次才是继续寻找赵文斌逃亡的线索。
三个人在二楼的小包厢碰了头,风筝拿出几张信纸,字虽然写得丑,但密密麻麻的符号和消息倒是颇具价值。刘美芸信任风筝,不光是因为有搭救过他的情义在,还因为她老早就知道风筝精通网络,前些年他与一个来头不小的信息贩子做过交易,以卖假发为噱头,帮他搭建了一个信息买卖的平台,买家和卖家在平台上自行筛选所需信息进行交易。
后来信息贩子结婚生子,出国另谋出路,风筝给网站换了地址,继续运营。他做事有原则,以管理员的名义定下规矩,只让平台用户小打小闹,不开大单,凡事处在“遵纪守法”范围内,这些年倒也风平浪静。要不是这次需要收集吴志强的信息,风筝已经一个多月没关心网站的运营了。他假装买家在网站发布关于寻找吴志强的消息,很快有湖北地区的人回复了他,毕竟吴志强女儿的案子在当地也闹过一阵舆情,有人知道也不奇怪。私联后,对方提供了吴志强的地址和信息,风筝一瞧跟他们要找的吴志强契合,便付了定金,等真的找到吴志强确认无误,再给余款。
楚湘琳主动提出由她去找吴志强,一是觉得与芸姐素昧平生却获得她许多帮助,二是愧疚自己虽然来自饮马河,却始终没帮刘美芸打听到关于赵文斌的更多线索。但刘美芸拒绝了楚湘琳的提议。
确切地说,在听到吴志强家住湖北的时候,刘美芸就已经下定决心亲自去一趟。起初,她一直都在权衡是否真有必要去找吴志强,毕竟眼下黄本元和杜诚宇都在宁安一带活动,只要盯紧他们,也许可保肖翰安全。可人生十有八九都不会按照自己预想的剧本上演,一通电话再次激起她心底的千仇万恨。
她要做的事,不光与肖翰有关,也与楚湘琳和吴志强有关。当一个人的事,变成了一群人的事,就不单纯只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她不想给自己扣高帽子,也不想让别人称赞自己多么无私和崇高,她只知道人在最难的时候不可单打独斗,必须抱团取暖。而每个人以合适的身份做合适的事,才能事半功倍。
她要走出去,去找吴志强,去找赵文斌。于她而言,前行动力不光有关于赵文斌的行动轨迹在湖南湖北一带断档的新线索,还有面对一个失去孩子的父亲,她比年轻的楚湘琳更有优势的充分理由。
在坚定要做成一件事的时候,从计划到成行总会比做其他事情都要快上许多,刘美芸叮嘱风筝和楚湘琳无论如何要护好肖翰,留意黄本元和杜诚宇的行踪。至于如何向肖翰提及自己要离开一段时间,她也想好了合适的措辞。
只不过这次,她需要另一个人与她配合。
这个人,就是老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