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美芸去找老郑的时候,他正在一所乡镇小学参加桌椅捐赠仪式。旗杆前放了张桌子当演讲台,拿着话筒的郑兴来西装革履,容光焕发,脖子里的红领巾作为他的演讲标配,见证了他每一次的慷慨激昂。
有段时间没见老郑了,冬天锁阳这类特产生意好,老郑全国各地跑,参加各种展销会,如今又与内地的大厂合伙大批量生产锁阳咖啡,赚钱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提高了宁安这个西北边陲县城的知名度。无论是县领导还是当地的普通老百姓,提起“郑兴来”这个名字几乎都是赞不绝口,而他最深入人心的并不是“企业家”的标签,而是捐资助学的善举。
国旗下的老郑分享着自己的励志故事,最精彩的部分就是他曾经是个苦孩子,小时候靠乡亲们凑鸡蛋交学费考上了大学,数年磨砺后,成就今日的他。老郑的演讲声情并茂,激情澎湃,台下的孩子们却听得昏昏欲睡,哈欠连天。约莫三十分钟后,老郑终于交接了话筒,校长说了段感谢语,宣布捐赠仪式结束时,现场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老郑没想到刘美芸会来找他,走出校门看见她的那一刻,脸上的褶子都随着他雀跃的心跳起舞。他一直想让刘美芸亲自看到他在台上的风采,只不过刘美芸嫌他爱慕虚荣,浮夸好虚名,从未在他出席的任何场合出现过。
老郑按捺住心头惊喜,问刘美芸怎么有空来看他,刘美芸笑着递给他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他爱吃的胡辣羊蹄。老郑大概是觉得事有反常,虽然话没说透,但刘美芸能听出来他旁敲侧击就是想问她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难处。
刘美芸没给出确切回答,而是让老郑陪自己去买双更趁脚的运动鞋,老郑欣然答应,开车带她去了县里最大的服饰鞋帽城。一路上,老郑的话题总在肖翰和他的工作间徘徊,但刘美芸无暇多聊,待她买到合适的鞋,才主动与老郑说起找他的确有事。
刘美芸说想跟着老郑跑市场,进一步打开锁阳咖啡的销路,她也能赚点提成,攒钱给肖翰买套婚房。
这话着实令老郑半天缓不过劲来。
“你还嫌这辈子不够累吗?需要钱,我借给你就是了,一天到晚净瞎折腾!”老郑说话带个人情绪,只因他实在想不通为何刘美芸这般倔强,宁愿一把年纪出去吃苦受累,也不愿在他面前示弱分毫。
“你看你这人,气性这么大呢,我就是想趁自己还能干得动,多攒钱呗。”老郑的反应在刘美芸意料之中,她用一如既往的镇静去灭老郑的火。这么多年了,她早已摸透老郑脾性,他性子急,火来得快,去得也快。
“开超市还不够你忙活的?先前不是说要扩大超市规模,怎么又变了?”
“超市这生意现在也不好干,锁阳咖啡在外省可是新鲜东西,销路又好,我也想试试,顺便推销一下黑枸杞,也是在帮你忙嘛。”
刘美芸意愿强烈,老郑的规劝丝毫不起作用,两人各执己见,谁都没法说服对方。
回家的路上,刘美芸回忆了遇见老郑后的点滴,感慨了这些年的心境变化,感激他从初识到现在总会在她和肖翰最难的时候出现,大忙小忙,有求必应。刘美芸不是个矫情人,或许是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太多,她第一次吐露,“老郑”对于她和肖翰而言并不仅仅是一个名字,随着时间推移,逐渐具有了支撑他们娘俩走出困境的情感属性。
刘美芸的一番话情真意切,说肖翰的父母在天上一定也会感谢老郑对孩子的好。她始终相信,好人自会圆满。
老郑的喉结上下滚动,话却哽在胸口,说不出,也不敢说,硬生生吞回干涩的喉咙。
他本该受宠若惊,本该因为刘美芸的敞开心扉而欣喜,可他却在听到“肖翰父母”时不由自主地陷入一种难以排解的焦虑。
这种不安跟随他数年,让他时常午夜梦回,长夜难眠。
老郑从未感觉到,回刘美芸家的路会这么远。他答应刘美芸带她跑市场,也答应她说服肖翰不去阻挠,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在接受刘美芸对他的感激时,从无限纠结中寻一份心安理得。
滚动的车轮冲散街道的喧嚣,在刘美芸家的巷子口停住,旋即又在她的注视下原路折返。老郑将车窗玻璃降下,冷风扑打额面,从皮刺痛到骨,却无法将他灼烫的记忆冻结。
十七年前,郑兴来还是饮马河刑侦队的一名普通刑警,在接到搜捕赵文斌的协同通告后,激动和兴奋充斥着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他本就心高气傲,不甘于只在基层干些不痛不痒的小案件等退休,日日期盼大案要案的检验和磨炼,抓人立功,混个一官半职。
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不仅没能吃到半点关于“赵文斌”的红利,反而因此断送了刑警生涯。
队里通知说赵文斌躲进了饮马河附近的山区,盛夏的酷热和崎岖的山路在立功心切的老郑面前俨然不值一提,他揣着赵文斌的照片,躲在山脊下,藏在草丛里,忍受蚊虫叮咬和烈日暴晒,发誓一定要逮住他来慰藉自己遭的罪。
伏击的第二天傍晚,老郑遇见俩挖甘草的人,实在无聊,跟人家聊起了天,后来困到熬不住,还喝了人家给的茶叶水。老郑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清晨,队长和同事都围在他身边唉声叹气,他问明缘由才知道自己喝的茶里有安眠药,而给他茶水的人,很可能就是赵文斌。
一时间,他觉得天都塌了。白光刺眼,砂石灼身,老郑躺在地上,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听不见,痛恨自己被功利蒙了眼,连老乡和罪犯都辨不清。
可老郑偏不信自己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信誓旦旦说绝不可能认错赵文斌,更不可能放走他。队长分析他遇见的也许不是赵文斌本人,而是同伙。但无论是哪种可能,嫌疑人逃脱已成定局,老郑因警惕性不高被迷晕也是事实。
所有人的努力毁于一旦,他的骄傲和自尊顷刻崩塌,即使队长为他的错误找补,但老郑的愧疚却与日俱增。终于,几经挣扎决定脱下那身警服。妻子不依,三天两头与他吵架,日子久了感情消磨殆尽。好在两口子没孩子,一拍两散,离了婚。
重新回归单身的老郑迷茫不已,家散了,工作也没了,人生好像瞬间失了航向。后来,这件事成了扎在他心里的刺,想什么时候疼就什么时候疼。好在老郑自愈能力强,经多方打听,来到了刘美芸母子身边。
最初,老郑只想通过接触刘美芸得到更多关于赵文斌的线索,继续追踪,来弥补未能亲手抓住他的遗憾。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刘美芸的坚韧和乐观,肖翰的努力和奋进将他的“利用”转化为了“守护”,他不再执着于去找赵文斌,而是跟着一个师傅信佛,决定不参与别人的因果,只专注生意和捐赠,抓不抓得住赵文斌,归咎于命。他赚钱是为了能尽最大的努力帮刘美芸照顾好肖翰,做善事是为了赎当年放走赵文斌的罪,以此,可获得内心平和。
老郑最大的心愿,就是余生看肖翰结婚生子,事业顺遂,他好有机会弄孙为乐,求得心安。若是实现,这残破的人生缝缝补补,也算得上圆满。
车驶出转盘街的时候,老郑将车停在路边给肖翰打了个电话,想把刘美芸刚才买给自己的胡辣羊蹄给他送去。肖翰说工作忙没空吃,马上又要开会,老郑说晚上有空一起吃个饭,好几天没见了。也不知道肖翰听没听清,听筒里呜呜啦啦都是杂音,老郑兀自“喂”了几声没人应,不得不挂断电话。
老郑踩着马路牙子抽烟,原本以为当年的事已经释怀,可如今再次触碰,依旧搅得他心神不宁。他至今还保留着赵文斌的一寸黑白照片,即使时间久远已经脱了色,可并不妨碍自己能随时记起他的模样。
前两天,他去饮马河办事,遇见了师弟,从他口中得知当年竭力护他的队长已过世的消息。一时间,老郑心如刀绞。
光阴会流逝,记忆会疼痛。
烟随冷风一同呛进肺里,老郑猛咳两下,茫然四顾,思绪冗繁。
沉静半晌,老郑将烟头扔掉,狠狠踩灭。
有些要清算的账,他从来不提,但不代表已经被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