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里开了案件协调会,副局长亲自主持,整场的主题就是张保国的失踪搞得人心惶惶,让肖翰他们务必上点心,力求用最短的时间破案,将舆论的火种扼杀在蔓延出宁安地界之前。
肖翰想从白少华身上找突破口。他在黄本元手底下做事,张保国又与黄本元起过冲突,肖翰想知道白少华对张保国的事了解多少,不料白少华一问三不知,头摇得像拨浪鼓。肖翰见他嘴紧,想必问不出什么,便换了个话题,问他是不是受人威胁,才在半道上拦下他的车,要废了他的右胳膊。
白少华垂眼看地面,嘴唇抖了几次,最终闭合成一条线。直到肖翰提起他卧病在床的母亲,他才松动犹豫,抬头求肖翰,“肖警官,求你别问了。我需要钱,我妈的病拖不起。”
白少华言明自己有难处,为了他妈能治好病再多活几年,宁愿坐牢。肖翰没再继续,他知道坚持逼问的话,得到的也并非是真相。
肖翰回了办公室,跟着他进屋的石头百思不得其解,想不通白少华这种混混,怎么会顾念亲情。
肖翰拉了张椅子坐在窗前晒太阳,拧开保温杯喝了两口水。光穿过玻璃在他侧脸覆上斑驳的影,半晌,他才开口,
“我上大学的时候看过一部纪录片,是关于巴西黑帮的。那群人穷凶极恶,贩毒、杀戮、抢劫,可不妨碍他们会轮流照顾兄弟患了渐冻症的母亲。还有个哥伦比亚人,是黑老大的心腹,可他为了自己的母亲能活下去,割了肾换给她,带她去最好的医院治疗,被捕前还在喂他妈吃饭。”
石头竖起大拇指,说肖翰讲这段时浑身上下散发着慈祥之光。肖翰浅淡一笑,“受我妈影响。”
两人又和同事一起去了宁远煤矿,黄本元不在,警方对张保国和黄本元一伙人的住处进行了仔细勘察,没找到任何关于张保国遇害的痕迹,也没收集到关于案子的可靠线索。
肖翰打听到黄本元最近在宁安步行街南门开了家古玩店,最近这段日子除了麻将馆就在古玩店里泡着。石头穿着那件烟味和羊肉串味此消彼长的夹克,开车带胳膊打着石膏的肖翰去找黄本元。
警局离步行街不远,穿过两个街区就到,两人按照矿上工人给的地址,把车停在了步行街南门的街边。
南门饭店集中,商铺林立,整体比北门热闹。主干道两侧卖糖葫芦和卖苹果梨的自动分割成两派,工作日逛街的人少,卖家比买家还多。
黄本元的古玩店在右手边第三家,门外搭着脚手架,工人正安装门头。店门口停了辆白色路虎,车牌全是4,石头扫了两眼后眉头高隆,直咂吧嘴,
“啧啧啧,这家伙真是命硬,不怕死。”
肖翰向装修师傅打问黄本元在不在里面,话音刚落就听到有人叫——“石队长”。
石头最忌讳别人给他戴高帽子,本想开口骂娘,但扭脸看到来人是黄本元,到嘴边的脏话又塞进肚。
“别叫队长,我就是一干活的小兵。”石头特意强调。
“呵,谦虚。”黄本元笑得狎浪。
这是肖翰第一回近距离接触黄本元,逆光,他脑袋上深浅不一的疤和露在毛衣外面的金镶玉观音挂链晃得人眼晕。
此人嗓门大,体味重,身上散发着一股脑油味,一说话脸上的肉棱子跟着颤。他调侃了几句肖翰吊在胸前的胳膊,又从车上拿下来个手包,拉开拉链抽出一叠百元大钞,扬言要带着石头和肖翰去旁边的茶楼喝茶。
肖翰没动,刻意趔开身子拉开一定距离。
“我们找你有事。”肖翰声音冷,态度更冷。毕竟右胳膊受伤的事,他认定与黄本元脱不了干系。
黄本元浑身上下突然透出一股瘆人的不悦,叼根烟睥睨肖翰,被伤疤断开的眉毛拧出疙瘩,戾气开始朝眼底聚。
石头与他打过交道,知道黄本元不好惹,这表情不是好兆头,赶紧斜着肩膀插到两人中间将他们隔开。
“去你店里说吧。”石头不想激化与黄本元的矛盾,推着肖翰进了古玩店。
货架刚打好上墙,又刷了层清漆,刺鼻气味直冲天灵盖。五六个染着黄毛的小年轻口罩也没戴,忙着往货架上摆货。陶器、瓷器、鎏金佛像、古钱青铜一件件从纸箱里掏出,几个人一边干活一边斜眼瞟肖翰和石头。
肖翰假意观察古玩,其实是想找找狼扒脸所说的“银碗”店里是否还有。
扫了一圈都没看见与碗相似的器物,肖翰又拿起几件陶器仔细端详。黄本元从他手里夺走,冷哼一声,
“想找什么?”
“随便看看。”
“你们去矿上调查的事我都知道了,想问什么,直说。”
“关于张保国,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们。”威严在肖翰脸上铺开。
黄本元擦了下鼻头,捏扁柜台上的啤酒罐扔向墙角。
铝罐与墙相撞,没喝干净的啤酒飞溅到肖翰的裤腿上。黄本元轻蔑一笑,抬屁股坐上柜台,用留着长指甲的小拇指挖起了鼻孔,
“张保国是我矿上的工人,之前好些天没上工,我没当回事,以为他回家了,也没管,但是后来一直没见他影。10月23号,我打牌回矿上,还经过了乌塔沟戈壁滩,在那儿碰上了一辆丰田轿车停在路边。听说张保国就是23号晚上在乌塔沟附近失踪的,我觉得,这人肯定有嫌疑。”
黄本元边说边从鼻孔里抠出点东西用手指不停捻,在肖翰问话前用小拇指弹了出去。
“司机长什么样?车牌号呢?几点看到的?”肖翰脑子里的弦忽然被拨动。
“夜里十点多吧。车牌号我记不住了,黑咕隆咚的。”
“司机性别呢?”
“没看清啊。我说了,天太黑。”黄本元拖长了尾音,略带玩味地斜眼瞧肖翰。
肖翰尽力维持表面的平静。
“有人说张保国在矿区后山挖了个银碗,你还找他要过,有没有这回事?”
“呵,有证据吗?那银碗能卖多少钱,老子还没穷到跟一个低保户抢东西的份上。有查我的工夫不如去查查我说的丰田车。”黄本元不屑地冷笑。
“都会调查。而且作为张保国的雇主,你有配合警方查案的义务。”肖翰的面色更加凝重。
“老子没配合吗?咋的,查不出头尾想往老子身上扣屎盆子?靠,没用的东西!”黄本元目光阴鸷,抬高声调佯装呵斥几个小弟摆放东西不仔细,借此指桑骂槐。
寒意在肖翰眼底凝结,他沉着脸朝黄本元走近了两步,身体猛然被一股力道拉住。石头拽着他的衣角,眼皮上下碰了几次,继而打圆场说今天先问这么多,紧接着拖他出了门。
身后,椅子砸向地面,被波及的人惊惧惨叫;门外,买苹果的人在讨价还价,流浪狗吠叫着争抢食物,安装门头的电钻轰响,吃糖葫芦的孩子因为啃到山楂核咯疼了牙而大哭……
周遭的声音全都被肖翰吸进耳朵。冲动与理智在嘈杂中交锋。
最终,愤怒在石头的劝慰下消散。
肖翰明白,黄本元遭人恨一点都不亏,但眼下没有确凿证据,不能贸然行动。石头问肖翰觉得黄本元说的丰田车靠不靠谱,肖翰仰靠在车座椅背上,说先前已经查过监控,对这辆车没印象。不过他还是决定再去查监控,看途径县区乡镇的几条路上,能不能找到这辆丰田。
两人回去调了远处几条路上的监控,丰田确实出现过,但只在市区活动过。经调查,车主是宁安大酒店的老板,车被客人借走在宁安县城的景点逛,两个多小时就还了回来,根本没去过别处。
肖翰更加确信,黄本元就是在搅乱警方视线,不知何时看到过这辆丰田车,在这捕风捉影胡咧咧。一口闷气堵在胸口,咽不下吐不出,着实让人窝心。
傍晚时分,石头的车又出了毛病,要开去维修。肖翰在离家最近的街区下车,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快步拐进巷子后,看见了从面包房烤好烧壳子和鸡肉干出来的刘美芸。
斜阳坠入地平线,天际的墨色吞吐出形状各异的云,在静谧中点缀着宁安的夜。
暮光朦胧,母子俩相视而笑。
肖翰极力掩藏脸上的倦意,想用左手接过刘美芸手里的塑料袋。刘美芸不让,提醒他注意胳膊,说罢,搀着他朝家的方向走。
“别太累了,养好身体才能跟恶人斗智斗勇。”刘美芸看着疲惫的儿子,满目心疼。
“没事,又没给我派什么活。”肖翰故作轻松,见母亲的注意力始终在他身上,忙挺直了肩背。
路灯一盏盏被点亮,光溢进母子俩眼中,相互依偎的影子融进浓郁的夜,暖意驱散了太阳西沉后的冷。
经过一家武汉人开的热干面店铺时,刘美芸驻了脚,仰头怔怔看肖翰,几番措辞,才缓缓开口,
“儿子,妈想去湖北一趟,有点事。这段时间,你要照顾好自己。需要帮忙,就找你风筝叔和小姨。”
消息来得突然,肖翰的眉头锁在一起,问母亲为何大冬天要出远门。
“放心,妈是跟你郑叔一起去。”第一次拉出老郑当挡箭牌,刘美芸虽表面镇定,但眼神游离,不敢与肖翰对视。
沉默,度秒如年的沉默。
刘美芸的呼吸和心跳先后乱了节奏,直到肖翰的声音从头顶落下。
“妈,你想去哪就去吧,超市有我和湘琳姨,再加上小赵,不会出什么岔子。总之,你放心出去吧。”
看着垂下头躲避他视线的母亲,肖翰感觉鼻腔酸涩。
说什么话都显多余,也不知如何恰到好处表达心头的欣喜。肖翰比任何人都希望他的母亲能够为自己活一回,苦了一辈子,她的生命中不该只有他,如今岁月静好,她也该去寻那片属于自己的天地。他高兴,母亲如今能够勇敢为自己做一回主。
肖翰宽阔的手掌覆上刘美芸的手背,她的手很凉,似乎这么多年,一到冬天母亲的手都是这么凉。
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地收紧。肖翰恍然忆起儿时,无论处在何种境地,母亲都会拉紧他的手,穿越风雨,挣出泥淖,成为他坚实的依靠。
他愧疚,让她在风华不再的年纪,才敢倾吐心中诉求。
肖翰低头,目光微闪,眼前起了雾。
刘美芸适时将手抽出,看向肖翰的眼神流露出复杂的情绪。本想拉出帮老郑开辟锁阳咖啡市场份额的那套说辞,没想到儿子并未阻挠。事情很顺利,这令她松了口气。但与此同时,她心里的恐惧也在加剧。
她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儿子若受到更大的伤害,她的人生会不会因此天崩地裂。
肖翰能从母亲的眼神中读懂她的担忧,努力将嘴角咧得更开,“妈,别担心我,我都快娶媳妇的人了。”
刘美芸眼底泛潮,抑制不住地想流泪。
“对不起”这三个字,她在心里说了无数遍。
刘美芸从小教导肖翰不能说谎,可如今自己却选择了一再对肖翰隐瞒这些天所做之事,这种感觉如芒刺在背。
刘美芸撩头发时将眼角溢出的泪拭去,希望自己的忐忑能淹没在夜色中不被察觉。肖翰揽着她的肩膀,忽然很认真地岔开话题,“妈,晚饭吃什么?”
刘美芸先是一愣,随即“噗嗤”笑出声,“回家炒个洋芋丝,再做个辣子酱,配着刚烤好的烧壳子吃。”
街道对面的理发店倒是应景,换了首欢快的歌,母子俩继续沿着那条熟悉的路往前走。松树枝在风里有节奏地摆动,静谧和美好交织的笑容,以知足的形态挂上了刘美芸的嘴角。
她忽而希望,这一刻能为她静止。
巷子口有个二层的老楼,被改造成了贩卖情怀的咖啡屋,有人坐在靠窗的位置,用皮手套在结了雾的玻璃上擦出一块透亮,以便能更清晰地观察窗外的一切。
斑斓的光圈之内,母子俩一高一矮的身影消失在涌动的夜潮中,坐在咖啡厅里的人咽下最后一口微苦,双手用力握至指骨泛白,又突然松开。
窗户上的影子站起、缩小、消失,只留下一盏空了的咖啡杯,映出吊灯垂坠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