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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北西2023-10-08 09:504,457

  出门的日子是老郑找人算的,黄道吉日,宜出行。

  

  原本老郑要买机票,刘美芸不让,觉得天上飞的总不会有地上跑的稳,况且宁安去机场路程不近,她有腰肌劳损的病根在,最怕折腾。

   

  一开始老郑以为刘美芸是怕花钱,后来见她去药店买了几贴膏药,才没再与她争,特意买了两张软卧的票,直通湖北境内的青冈。

   

  大西北的天空晴丽时有着非同寻常的蓝,太阳光席卷一望无垠的戈壁,每一块石头,每一颗砂砾,都反射着耀眼的光。天与地没有明显界限,风赋予这片厚土充分的自由。看似孤寂凄凉的土地孕育出坚毅的生命和质朴的情感,生生不息,代际传承。

   

  第一次坐软卧的刘美芸将视线移回到车厢内,旅游淡季,乘客不多,她真切体验到了乘火车的舒适感。但这种愉悦并没有持续太久,想起此行的目的,她的心就往下沉了。

   

  老郑跟谁都自来熟,几分钟的工夫就与对面老学究模样的老人聊起了莫高窟的壁画和月牙泉里的铁背鱼,刘美芸并没心思加入他们,而是拿出锁阳咖啡的宣传图册,继续熟悉上面的一行行文字。

   

  她想将所有产品介绍记得再熟练一些,至少让自己看起来像个精于业务的推销员。

   

  火车驶入青冈地界后,空气湿度增大,车门一打开,刘美芸瞬间嗅到了潮湿的味道。

   

  清早的城市被雾气笼罩,淅淅沥沥的雨丝湮没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车流在十字路口堵成巨大的漩涡,鳞次栉比的高楼俯瞰城市,让刘美芸感受到了宁安县城之外的拥挤和繁忙。

   

  给肖翰打电话报了平安后,老郑带刘美芸到火车站附近的饭馆里吃早餐,她咽不下干拌的热干面,要了碗姜汤粉,让老板把粉换成面条,多加汤。

   

  老郑此行目的是去新区的一家工厂谈项目,便在厂附近的宾馆开了两个单间。

  

  他是个急性子,可刘美芸到了青冈之后比他性子更急,在宾馆落了脚就拉他去附近的超市和商场。一下午的功夫,两人逛遍了青冈新区的几个大型商超,老郑数次抱怨脚底板走得生疼,刘美芸都只安慰他再坚持一下。每到一个地方他们就进去逛上半天,什么都不买,只看里面有没有锁阳咖啡卖。

   

  但刘美芸的目的并不只是逛商场那么简单,她将附近的公交站牌和经过的公交车次都记了下来,以短信的方式发给了楚湘琳。

   

  回到宾馆,天已经擦黑,老郑脱掉鞋,揉着发胀的脚,再次重申锁阳咖啡这东西还没普及到这种程度,青冈的大超市肯定没得卖,更不可能在商场设专柜。他这次来就是跟青冈一个生产枸杞原浆的工厂谈合作,要是能谈拢就批量生产,再找分销商往市场销售。

  

  刘美芸顺势提议,她去各大超市商场调研,也不耽误老郑谈事,两个人分头行动,总比都绑在一起效率高。老郑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刘美芸试探性地问,他明天还跟她去调研不,老郑连忙摇头,说鞋磨脚,明天要去工厂。

   

  从老郑房间出来,刘美芸如释重负,注意力一转移,脚底传来的僵硬和酸麻就占据了上风。回到自己房间后,她联系楚湘琳,再次确定吴志强的工作地点和居住地,让她帮忙查好次日的出行路线和通勤方式,折腾到凌晨才睡下。

   

  第二天来得格外快,刘美芸以为只是打了个盹儿,谁知一睁眼,早七点已过。青冈的冷和宁安不同,西北的温度更低,但凉气不沾身,屋里又有暖气,舒适。但青冈不供暖,室内室外一样冷,寒气混着潮气渗进衣服,往骨头缝里钻。

  

  只睡了一晚,刘美芸膝盖疼的老毛病有再犯的征兆,幸亏带了膏药,膝盖周围贴了一圈,至少起个保暖作用。她没与老郑打招呼,趁着时间早,拎着几盒锁阳咖啡,装了几本宣传册便出了宾馆。

   

  原以为能避开早高峰,可公交却比刘美芸想象中拥挤。大爷大妈拖着买菜用的小拉车呼啦一下上了车,刘美芸站在后车门处握紧栏杆,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竖起耳朵听报站。五岔路口绿灯亮起,电动车从各个方向涌出,在又一轮红灯亮起时,匆匆汇入既定的道路。

   

  刘美芸按照楚湘琳给的乘坐路线,转了三次公交,又徒步一公里多,才到了她所说的“滨河路”。道路两侧的低层建筑物拥挤无序,斑驳的外墙昭示着它们已历经多年风吹日晒,街边等活的工人们怔怔坐在三轮板车上,目光呆滞地注视着来往的行人。

   

  这里离江边不远,轮渡的汽笛声穿透浓雾,附和着炸面窝的“滋滋”声,在刘美芸头顶浮动。她借买面窝的由头向老板打听“友邦汽车美容修理行”的具体位置,老板伸出满是油渍的手朝斜对面一指,说走到下个路口,顶头第一家的正黄色门头就是。

   

  刘美芸没有贸然进去,而是拿出宣传册,在修理行对面的超市门口向进出的顾客推销起咖啡来。产品介绍虽然背得滚瓜烂熟,但在这片区域居住的人眼中,一块钱的馒头面条显然比上百元一盒的保健品更值得购买。

  

  虽然预想到了这种结果,但刘美芸还是很卖力地推销。刘美芸将咖啡盒拆开,将袋装的咖啡免费散给围着她的老头老太太们。

  

  聚拢的人开始多了起来,人一扎堆就变得显眼,就连修车行里的人也注意到了她的存在,虽然手底下干着活,也时不时朝她所在方向张望。

   

  刘美芸发完一盒咖啡后,便从超市门口移动到对面修车行旁边的小吃铺和理发店,介绍一番,又从理发店来到修车行。

   

  早上生意不算忙,几个年轻小伙给一辆车做保养,另一个面色黧黑的中年男人刚给一辆车做完钣金,坐在包着旧棉衣的矮凳上休息。刘美芸走进店里,问有没有人想了解一下锁阳咖啡?

  

  年轻工人在忙活,对她要卖的东西并不感兴趣,而中年男人更是脸都不抬,只顾低头用一根牙签剔手指盖里的油污。

   

  刘美芸的目光在店内梭巡,卷帘门旁有块亚克力展板,上面贴着所有员工的照片,还有上个月评比出的优秀员工——

  

  右下角照片中的男人看上去年龄最长。

  

  目光下移,“吴志强”这个名字跃入眼帘。

   

  生活的磨难夺去了他眼里的光,深浅不一的疤痕嵌入脸上粗糙的皮肤,纵使油污覆面也无法遮掩。“酗酒导致车祸伤了脸”的传言,此刻,与这个颓废的中年男人都对得上。

   

  他就是吴志强。

   

  刘美芸走向坐在角落里这个皮肤黧黑的男人,拿出咖啡的宣传册想递给他。对方斜瞥一眼,扬手挡开,起身走向一辆掀开发动机盖的轿车,连搭理都懒得搭理。

   

  刘美芸反而主动搭话,“您好,了解一下我们的咖啡吧,‘沙漠人参’做的,提高免疫力,促进血液循环,对身体好的。”

   

  话音刚落,引来几个年轻人的阵阵嗤笑。

  

  吴志强背对着刘美芸弯腰查看发动机,像是什么都没听到。

   

  “大姐,你莫费劲喽,他不会买滴,惹毛了耍酒疯还要打你咯!”戏谑的声音从围作一团的年轻人中飘出来。吴志强仿佛置身事外的局外人,只埋头修车,对旁人的冷嘲热讽充耳不闻。

   

  见他不作声,调侃变本加厉,从年轻人满不在乎的表情看,对吴志强的嘲笑和讥讽或许早已是店内常态。

   

  几近凝滞的空气中有种令人窒息的惆怅和悲哀流动,几声沉重叹息随刘美芸的脚步离开。

   

  天半阴半晴,她寻了间有暖气的煲仔饭店铺,坐在靠近玻璃门的桌边,等吴志强放工。

   

  关于吴可的死,在青冈沸腾过一段时间。

  

  风筝说,贴吧里有些沉贴曾讨论过吴可之死的前因后果,除了现实的无奈,还有对吴志强不作为的攻击和谩骂。有人说,吴可因家境遭遇同学霸凌,也有人说,是因为吴志强的懦弱无能。受害者有罪论在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嘴中发酵,加害者反而鲜少提及。

   

  刘美芸其实是不大相信一个父亲会让女儿长期生活在同学霸凌的阴影中,却保护不了她。可从看到吴志强的那一刻开始,她信了。对于被年轻人羞辱也不吱声的吴志强,她的愤怒多于同情。

   

  终于等到吴志强走出修理行,刘美芸给煲仔饭的老板娘付了两元茶水钱,出门去迎吴志强。

   

  再次相遇时,吴志强正端着热干面往嘴里送,刘美芸也要了一碗,在他对面坐下。对方手里的筷子停滞了一下,看了眼刘美芸,又以极快的速度将眼底的疑惑隐去,夹了块卤干子塞进嘴里。

   

  刘美芸给吴志强端了碗面汤,又将自己买的豆干和茶鸡蛋推到他面前。

   

  吴志强放慢了吃饭的速度,将盛东西的碟子推回去,突然开口问刘美芸是不是外地人?刘美芸点头。

   

  男人用夹杂方言的普通话告诉她要去高档些的地方卖,这一片的人消费不起。

   

  “高级地方不让推销,还有保安和城管赶。”刘美芸无奈苦笑。

   

  “你在这里卖更是不得行,些个老人全都是占便宜的,就算你白送,他们回屋也不会喝,更不会花钱买。”

   

  “我知道,但是说不定他们回去会给孩子喝。孩子觉得好,就会买。”

   

  “你晓得不,住这一片的都跟我一样,都么得钱。”吴志强的手指向门外,从左至右划了个半圆,将目光所及的区域全都算了进去。

   

  刘美芸笑笑没说话,吴志强也不与她多聊,弯腰从脚边的帆布袋里掏出一个矿泉水瓶,拧开抿了两口。

   

  刘美芸嗅到了白酒的味道。

   

  她从包里掏出一盒咖啡,连同宣传册一起递给吴志强,说免费请他品尝,觉得东西好了再联系,走之前特意用手敲敲册子。

   

  “我说过喽,我么得钱。”吴志强有些不悦。

   

  “我知道,这盒送你喝。”

   

  没给他拒绝的机会,刘美芸拔脚离开了面馆。身后传来低沉的呼喊,吴志强喊了几声,叫她停下。可刘美芸的步子踩得更快,在下一个路口隐入人群。

   

  一百米后右转是家水果店,刘美芸停住脚,目光堪堪能触及从面馆到路口的大半程路,她平复呼吸,等吴志强追过来。

   

  几分钟后,吴志强浑浑噩噩出现在街角,手里拿着刚才她放在桌上的咖啡和宣传册,还有刘美芸夹在里面的纸条。

   

  “你到底是啷个?”吴志强张了张嘴,迈出的脚又收回去,藏起眼中的波澜和疑惑。

   

  “我是谁并不重要。”刘美芸静静看着吴志强。

   

  “你叫吴可?你为撒子叫吴可,么可能呢?”吴志强的惊恐和恍惚从面部往四肢蔓延,举着纸条的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刘美芸面色冷淡,兀自朝人少的巷子走。她示意吴志强跟着她,吴志强思虑良久才迈开脚,但步子绵软无力、小心翼翼。

   

  他的速度很慢,慢到刘美芸心里的火噌噌直冒。

   

  她是个急脾气,向来讨厌性子软、走路慢的人,尤其是自己在纸条上留了“吴可”二字,想刺激吴志强,对方依旧一副胆小怕事的怯懦态度,这彻底激怒了刘美芸。

   

  直到走到巷子尾,刘美芸才停下。她感觉有种愤怒在身体中游走,忽而生出一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可悲。

   

  “杜诚宇你还记得吧,这么多年了,你就不想见见他?或者说,你就没想过替吴可讨回公道?”刘美芸的语气变得生硬冷冽。

   

  吴志强的瞳孔骤然收缩,惊愕失神。但他的第一反应竟是转身要逃,仿佛逃过刘美芸的质问,就能逃过那段耻辱又悲痛的回忆。

   

  “吴志强,是你害死了吴可!这么多年,你睡得着吗?”

   

  吴志强像被一股强大的力道撕扯住,倏然停住脚,用立在原地的姿势迎接背后的压迫感。

   

  “你是她爸,不能保护自己的孩子,不觉得可悲!可耻吗?!你再逃避对得起她吗!”刘美芸抬高声调,态度越发坚决。

   

  “你难道就这样窝囊地过一辈子?”

   

  “胆小怕事!你算什么父亲?”

   

  字字诛心,句句灼身。

   

  巷子里有积水,道边泥泞不堪,吴志强脚下一个趔趄,用手撑住墙壁,佝偻的身体被巨大的悲伤裹挟至摇摇欲坠。刘美芸跟上去,语气一次比一次激烈,问他到底要不要去见杜诚宇。

   

  她在逼他,逼他承担起一个父亲的责任;逼他以父亲的名义,让伤害女儿的人付出应有代价。

   

  残忍无情吗?强人所难吗?抑或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逼迫吴志强与她联手?

   

  或许都有吧,但刘美芸不在意,她只想骂醒眼前的吴志强,让他明白无论是父是母,为了儿女,都该拼尽全力。

   

  “跟我去见杜诚宇!”刘美芸不知哪儿来的底气,向吴志强近乎下了指令,“这是你让吴可原谅你的最后一次机会。”

   

  女儿吴可的名字终究是一道无法抚平的伤痕,横亘在吴志强心头。每晚,他都会看到女儿躺在血泊中,他在刘美芸的质问声中慢慢跪下,竭力控制着胸膛的剧烈起伏。

   

  加害者带给他们全家的痛与恨再次被掀开,吴志强如坠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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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赦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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