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刘美芸一样,邹世禾有个儿子,是她怀胎十月,宫开十指生下的儿子。
只不过她没有刘美芸幸运,大多数时间她都在孤独的深夜淌着眼泪,幻想着儿子的模样,不知他置身何处,每天在做些什么,也不知这辈子还有无机会与他重逢。
她对儿子的记忆是割裂的,五岁之前和十六岁之后,中间那消失的十一年,是她不敢触碰的疼痛和深夜肆虐在血液中的遗憾。
儿子消失那天,厚重的云层压在穹顶之上,人和拥挤的车流包裹在城市之中喘不过气,雨被风吹散成微尘,气若游丝般飘浮在空气中,忽而成团,忽而聚拢。
汉堡店内的熙攘无法冲散刘美芸对逃亡的恐惧,即使给儿子穿上了女孩的连衣裙,将自己乔装成男人模样,她还是遗憾自己无法拥有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洞察潜伏在身边的所有危险。
年幼的儿子感知不到身为母亲焦虑不安到了何种地步,美食吸引了他的所有注意力,让他在母亲的护佑之下大快朵颐。
饱餐过后,伴随汉堡入肚的一大杯饮料发挥了它应有的作用,儿子憋不住要上厕所。女厕所排起长队,儿子夹着腿叫嚷,心烦意乱之下,无法进男厕所的邹世禾让孩子独自进了男厕。
而这,也是她这辈子犯得最为致命的错误。
儿子进去之后许久未出来,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后邹世禾在男人们的惊呼声中冲进厕所,才发现厕所的窗户被人打开,窗台上还留着湿漉漉的脚印。
一楼厕所旁,那双窥伺已久的眼睛终于觅得邹世禾犯错的机会。在她的疏忽中,对方迅速锁定目标,悄无声息地带走了她的儿子,从窗户跃出,消失无踪。
心急如焚的邹世禾翻窗而出沿街狂奔,焦急地搜索着儿子的身影。她慌乱地向每个路人询问,但收获的都是冷漠的摇头和一致的否认。
在行人如织的街头,她如同被世界抛弃的孤魂,无助而绝望地寻着最后一丝希望。
然而命运没打算放过心力交瘁、几近崩溃的她,一通电话,如同利刃插入胸口。
电话那头,那个她从信任到恨之入骨的声音钻进耳蜗。
对方的威胁如同冰冷的铁链勒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再也无法自主呼吸。
“不想你的父母受牵连,你最好别搞什么小动作。” 威胁的言辞在她脑海中翻涌,化作无法抵抗的漩涡,将她吸入暗无天日的深渊。
他是孩子的父亲,却也是她此生的噩梦。她曾以为他是她的避风港,如今却成了拼尽全力无法摆脱的枷锁。
除了屈服,她别无选择。从此以后,她的人生开启了日夜煎熬的颠沛流离。
寻找自己的父母和儿子,成了邹世禾生活的全部。
重逢之际,邹世禾在昏暗的夜总会走廊上远远瞥见了她的儿子,身高已经远远超越了她。尽管思念如潮水般汹涌,她却只能驻足远望,因为多年的寻找过程中打听到了一些消息,她深知儿子对她积怨已久。
多年分离,他那冷酷无情的父亲已将邹世禾描绘成一个抛夫弃子贪图富贵的贱妇形象。她渴望得到一个解释的机会,但儿子的身边总是有太多人围绕,寻不到合适良机。更令她担忧的是,自己年迈的父母也不知被那个畜生男人藏匿至何处,被发现的代价,她唯恐自己无法承受。
邹世禾只能耐心等待,期盼一个与儿子单独相处的机会。终于,在暗中观察儿子数日后,她鼓足勇气,在一个他常去的酒吧里与他搭话。
然而,当她颤抖着说出“我是你妈妈”这几个字时,儿子却如同暴怒的野兽般将她推搡至墙角。
在黑暗与炫光相融的酒吧里,邹世禾目睹了儿子从轻蔑到狰狞表情的转变。他冲她咆哮,呵斥她滚出他的视线,一个抛弃家庭的女人,不配做自己的母亲。
那一刻,邹世禾数年的思念化为了讽刺的笑话,眼泪在无情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多余。
邹世禾挣扎着脱身,选择了逃离。逃离这场狼狈的母子相遇,逃离那份深入骨髓的心痛。
冷静沉淀后,她说服自己学会知足。至少还能在远处看见儿子的身影,哪怕只一眼,也足以抚慰她盘踞在心头多年的思念。
然而,生活有遗憾,也有惊喜。一次意外的发生,让她与儿子再次相见,也让她们的关系迎来了和解的转机。
儿子受伤了,脚底磨出了水泡,身上有烧伤。无人照料导致他高烧不退,眼睛肿得睁不开。
邹世禾在宾馆找到儿子的那一刻,他就像一只受惊的小兽,眼中充满警惕和不安。他依旧抵触她的照顾,可任凭他如何叱骂,邹世禾始终沉默,没日没夜地陪伴在他身边。
在儿子最脆弱的时候,她给了她温暖,那份迟到的母爱,平息了他的戾气。从最初的抵触到逐渐接纳,最终在她诉尽寻他之路的艰辛与无奈后,儿子颤抖着嘴唇,喊出了那个久违的称呼——“妈妈”。
为了这一声呼唤,邹世禾等待了十一年。
自那刻起,邹世禾的心境发生了转变。她开始爱上了宁安这座城市。曾经,她憎恨这里,恨它无情地阻隔了她与儿子的相认之路,恨这里充满了她不愿提及的回忆和最讨厌的人。
然而,母子冰释前嫌之后,邹世禾发现,即使不能与儿子踏遍宁安的每一寸土地,仅仅是蜗居家中的温馨时光,两人携手烹饪一顿美味的餐食,也足以让她心生欢喜。
冰冷的房间里逐渐充满了欢声笑语,她终于能够像一个平凡的母亲一样,陪伴在儿子身边,为他洗衣做饭,守护他安然入眠直至日上三竿。
然而,这份幸福并非扎实牢靠,她心中一直悬而未决的计划如阴影加身,时刻扰乱着她的思绪和心情。
在一个沙尘暴肆虐的午后,那个曾无数次给她带来恐惧和绝望的人再次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噩梦重现。
当天邹世禾准备为儿子炖排骨,开门的瞬间,被突如其来的袭击所惊,那个可怕的声音自身后陡然响起。
那个曾经摧毁她人生的恶魔用手拽着她的头发,猛然一扯,瞬间,剧痛如电流自头顶传遍全身,使她的意识出现了短暂模糊。
为了遏制她的呼救声,对方用平日里擦地的毛巾野蛮地堵住了她的嘴。睡眼惺忪的儿子目睹了这一幕,惊恐无助地站在卧室门口,犹豫过后,他向自己的父亲挥出了拳头。然而,他的反抗却激怒了对方,那张狰狞的面孔在愤怒中扭曲得更加可怖。
整个房间里污言秽语和恶毒的唾骂声此起彼伏。邹世禾咬紧牙关,像先前一样,忍受着所有的侮辱与痛苦。
她的沉默换来了更残忍的对待。玻璃杯连续两次砸向她的脑袋,对方恼羞成怒地把他拖到卫生间,将她的头狠狠地按进马桶。
拼命挣扎过后,死亡的恐惧袭遍全身。身子轻飘飘的,眼前浑浊一片,邹世禾已经分不清现实与虚幻。
恍惚之间,他看见了躺在病床上的李警官。
她欠李警官一句“谢谢”,如果没有遇见他,她可能至今还没能看清枕边人的真面目。
只不过直到他去世,她都没能亲自向他说出这句话。
邹世禾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立刻奔至李警官的床前,亲口向他道谢。然而,思绪在纷乱中飘忽,最终竟落回到了四周苍白的病房内。
当年,李警官因消化系统重疾入了院,邹世禾是他的主治医生。尽管因病痛缠身导致李警官身形消瘦,但或许是警察这份职业赋予他的独特气质,李警官的眼神中总是闪烁着锐利和正义的光芒。
老李有个习惯,就是爱抽烟。即使在化疗期间,他也忍不住偷偷躲在楼梯间吞云吐雾。有次他带着同病房的病友一起抽烟,被正在查房的邹世禾逮了个正着。邹世禾生气地没收了他的烟,并严肃地告诫他,必须为了健康强制戒烟。
戒烟中的李警官显得有些魂不守舍,有家属和医护监督,没了烟的他精神总萎靡不振。邹世禾了解到李警官有着丰富的办案经验,便牵头组织了一个“老李说案”的活动,让他可以发挥自己的专长,向病友们讲述自己侦破过的离奇案件。
李警官欣然接受了这个提议,并积极地准备每一个案子。他拿出了自己珍藏多年的办案笔记,每次开讲前都精心挑选出一两个案子提前备课,医院的会议室成为老李的新“讲台”,凭借惊险刺激的办案经历,“老李说案”的活动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忠实听众。
乐观的老李在与病魔的决战中逐渐占据了上风,身体状况越来越好,更是激发了他为病友们讲述那些传奇的破案经历的兴趣。
最后一次化疗结束后,老李又做了一次PET CT,结果出人意料地理想。那天晚上他一个人躲在楼梯间抽烟,邹世禾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抹眼泪,说是心里激动,控制不住地想哭。邹世禾没有责备他抽烟这事,而是默默给他披了件外套,让老李跟她一起回了病房。
治疗过程的艰辛邹世禾和老李比谁都了解,于是邹世禾带来了一些康复病人的案例和医院的回访记录,希望老李能像他们一样,早日度过五年痊愈关口。老李翻了翻,随后递上自己那本已经磨损不堪的笔记本,笑着说:“咱俩换换,你看我的,我看你的,上夜班好打发时间。”
那天,对于邹世禾和老李来说,都是个值得铭记的日子。俩人坐在医院走廊长凳的两头,翻看着对方给自己的东西,默默作伴。快出院了,老李的感慨比往常更多,提得最多的便是那本办案笔记是他患病期间的慰藉,里面的每一页都承载着曾经的辉煌,也隐藏着些许遗憾。
真实案例的生动程度往往超越虚构小说。老李细心,每件案子都做了详细标注,甚至贴上了嫌疑人和死者的照片。
邹世禾聚精会神地翻阅着那本精心记录案情的手札,翻到赵文斌一案时,一张斑驳的照片让她瞬间凝固了呼吸。
她感觉浑身的血液全力涌向头顶,每一寸肌肉瞬间变得僵硬如石。
在被害人“肖鹏飞”这三个字上方,贴着的照片尽管斑驳得几乎无法辨认底色,但邹世禾对那人的眼神和轮廓毫不陌生。只因为照片里的人,她再熟悉不过。
她的脑海中充斥着无数种可能,甚至包括双胞胎这种极端的假设。如果案件中的“肖鹏飞”早已在十多年前离世,那如今与她生活在一起的丈夫杜昆山又是谁?
可她不敢问出口。恐惧与绝望交替控制着邹世禾的思想,令她那段时间惶恐不安到整夜失眠。
半年前,从阎王手里多抢了十一年寿命的李警官带着自己未了的遗憾,以及邹世禾始终未敢坦白的真相,走完了他的人生。
老李下葬那天,风雨交加,大雨滂沱,宛如天河倒灌。邹世禾身着肃穆黑衣,戴上墨镜,前往墓地悼念。她不敢近前,只撑伞站在远处,任凭眼泪倒淌进喉管。
她默默地在心里对老李说了无数句“对不起”。
对不起,因为她的懦弱和退缩,让老李带着遗憾离世,永无弥补的机会。
而她也不得不面对一个残酷的现实:背负命案的肖鹏飞,就是她如今的丈夫杜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