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潮和大雪来得比往年都要早,众人在“瑞雪兆丰年”的期待中开启新一轮的冬。而刘美芸怎么都没料到,她和肖翰养了七年的狼狗“黑豹”,死在了入冬的前一夜。
刘美芸去堆放货物的仓库看黑豹时,狗被悬空吊在门梁上,一把匕首在它僵硬的身体上扎了张A4纸,上面“065175”六个打印的加粗数字已经被血染成了暗红。
刘美芸心脏疼得要炸开。
从满月被肖翰带回家算起,黑豹陪伴了他们七个年头。他们想过黑豹迟早会离开,却从未预料到会以麻绳束颈的残忍方式被捕杀。
而“065175”这串数字,正是肖翰的警号。
刘美芸从未体会过如此这般锥心的屈辱,也未经历过如此诛心的威胁,她用刀割断勒进黑豹皮肉的麻绳,全身被一阵排山倒海般的愤恨漫灌。
咸涩的眼泪回淌进喉咙,刘美芸仰头哭,近乎疯狂地撕碎那张写着肖翰警号的纸;她擦拭黑豹身上的血污,狗虽睁着眼,却永远不能再以舔舐主人的手来作回应。
先是肖翰的右臂被伤,后是黑豹被虐杀,来自恶人们的威胁和警告,一波接着一波。刘美芸了解肖翰,身为警察,他断不会因为受到威胁就放弃查案,但如果不顺那群混蛋的意,锋利的刀,迟早会扎到肖翰身上。
愤怒在胸膛中焚烧,黄本元丑陋的脸和爬满刀疤的头皮,轻蔑的嘲讽和戏谑的讥笑,在刘美芸脑子里来回绕。
属于肖翰的警号被用匕首插入黑豹的皮肉,也割碎了刘美芸原本压制在心底的最后一丝犹豫。
喝了两包稳心颗粒才压住狂跳不止的心脏,情绪平复后,刘美芸打电话叫来了楚湘琳。仓库没有安装监控,但墙头上有翻越痕迹,刘美芸和楚湘琳寻遍仓库所在的巷子,在一家烟酒店的监控视频中看到了两个可疑的小年轻。他们双手插兜,裹得严实,走一步三回头,像是干了亏心事。烟酒店老板说俩人昨日从这里经过了好几回,还在对面的卤肉店里买了些猪头肉,他认识这俩人,跟黄本元关系不错。
刘美芸体会到了楚湘琳当初不惜一切代价要攮死黄本元的感受。如果不是碍于肖翰母亲的身份,她相信以她的脾性,早已在黄本元身上捅了几个窟窿。
可现实不允许她做出如此不理智的举动,为了肖翰,她不能。
刘美芸将黑豹埋在了北桥头的老榆树下。泥沙与雪混搅,吞没了黑豹的身体,她抹干净脸上的汗和泪,作了去宁远煤矿的决定。
她想以肖翰母亲的名义,亲自回应黄本元的威胁和挑衅。
刘美芸脑子轴,性子倔,但不笨,她不会使用玉石俱焚的血亏手段,而是要用最短的时间,找到能把黄本元送进牢里的有力罪证。
她将家里的大小事都交代给楚湘琳,嘱咐她按时为在医院康复的肖翰送饭,同时要瞒住黑豹已死的消息,以防儿子难受影响身体恢复。
楚湘琳反对刘美芸孤身涉险,但她心意已决,“现在没那么多时间跟他们磨了。我去找证据,还能顺便找你弟。”
刘美芸与楚湘琳分开后,在通往宁远煤矿的公路上,拦了辆去矿区拉煤的卡车。她给了司机二百块的路费,装作是跟车去矿上分拣石块的家属,在雪地的泥泞湿滑和搓板路的颠簸中,抵达了目的地。
宁远煤矿对刘美芸来说倒不陌生,几年前,她常来这里。为了多赚钱,刘美芸时常与煤车司机的家属一道去矿上分拣煤车中的石块,以便卡车过磅时能减轻重量。
矿井还在原来位置,门口的榆树更加粗壮,但周围环境有了不少变化,加上近几年都没踏进过矿区,刘美芸不得不重新观察地形。穿山而过的疏勒河将宁远煤矿拦腰斩断,隔成了河西和河东两个区域。工人宿舍根据矿井分布建在河东,留两个基层管事的与矿工们同住,而像黄本元这种级别高的管理人员,基本都住在相对安静的河西。
河上的水泥桥横跨两岸,桥两头设有值班岗哨,想从河东去河西,必须要刷身份卡。
刘美芸打听出黄本元和手底下亲近的人都住在河对岸的红色独栋二层楼里,但没有卡,基本没法过桥。一人一卡,上面还印有本人照片,刘美芸是女人,在百分之九十都是男人的矿上,根本借不到合适的卡。
她趁天落黑探了河道的情况,水不深,但两边都装了探照灯和铁丝网,加上刚入冬冰层薄,要是想穿过河道去对岸,难度不小。
刘美芸继续待在矿上,等待过桥的机会。她在司机歇脚的联排房里,与跟车来分拣石块的家属们同吃同住,两天只吃了三个馒头两包榨菜,夜里忍受着此起彼伏的呼噜,心里默念着黄本元的名字。
经过两天的打听和观察,过桥的事终于迎来了转机。刘美芸发现清洁工每两天会去河西清运一次垃圾。她用三百块钱,换来了藏身垃圾车过桥至河西的机会。
刘美芸绕到红楼背面,爬上一个水泥雨搭,再从二楼玻璃破碎的后窗户翻进了杂物间。杂物间里堆满了工人的工装和废弃的旧棉絮,最上层的灰落了半只手掌厚。刘美芸将夹在最中间相对干净的工装抽出来,在地上铺了几层作为垫子,又拣了个旧棉絮当被子盖。毕竟晚上要过一夜,她得保证自己不被冻僵。
锈迹斑斑的铁皮门变了形,关不严实,露个拇指宽的缝。杂物间外是个二十平房左右的大通间,两侧有窗户,因为天冷没生火,玻璃上冻了层黑灰色的霜花。水泥地面的裂纹杂乱无序地爬向四周,被四堵墙齐齐切断。屋内灰尘不多,地上堆放着许多颜料瓶,滴落的颜料渗进地面和裂缝,形成五颜六色的补丁。
与煤矿这种粗犷地方格格不入的,还有这间屋子正中央立着的四个画架。前三个画架空荡荡,只有最后一个夹了张没画完的人物肖像。根据身体轮廓看,画的是个缺了头的女人。刘美芸心下一颤,右脚踩到一叠画纸。她弯腰翻看,十几张画纸上的男男女女竟全都没有头。屋里本就冷,刘美芸感觉遍体生寒,匆匆将画放回原位,注意力投向外面的走廊。
门从外面上了把锁,刘美芸环顾四周,细铁棍焊成的窗户护栏断了一根,留出的空隙不小,她目测自己应该能侧身通过。
隔壁忽然响起年轻男人们的哄笑,刘美芸闻声退回到杂物间。拍手、打牌、划拳的动静交替轮换,她蜷身缩在散发着霉味的棉絮里静静等,等待夜幕降临,等待耳边的喧哗重归沉寂。
或许是实在疲乏,刘美芸裹着棉絮在杂物间睡了一觉,醒来时已入夜。她透过门缝往外瞧,眼前漆黑一片,又贴着墙仔细听,四周静寂无声。她拧开已经失了保温功能的保温杯喝了两口水,开水已凉透,冷意从嘴巴淌进胃囊。胃不舒服,受了刺激开始咕噜响,掰了半块馍嚼半天,一点一点咽下去。
吃了东西就有了底气,刘美芸重新在黑夜的掩护下实行既定计划。但走廊突然传来的脚步声终止了她的行动。
脚步声不断朝走廊最东头迁移。刘美芸反应及时,前脚撤回原地,后脚就听见外屋的门“哐当”被推开。她趁机关上了杂物间的门。
伴随一个男人的高腔亮嗓,屋内的黑暗在灯光驱赶下仓皇褪去,有光从门缝穿进来。
“你他妈咋回事,这节骨眼上还玩这一套,好玩不?”
“好玩,就乐意看那些家属急。”
“玩你个狗日的。你个勺怂货老实点,现在风声紧,别给我惹麻烦。”
“你打人比我狠多了,怎么不骂你自己。”
“我那情况跟你不一样,反正最近老实点,你个逼崽子记住别惹事就行。”
“那你给我钱,我有用。”
“我他妈给你一巴掌,你有个卵子用。惹祸精,蠢蛋。”
“咱俩到底谁蠢蛋?你不蠢你被警察盯?”
“我……”
争执被沉默代替,踱步声忽然变得急促。
刘美芸趔着身子往外瞥了一眼,门缝窄,视力可探及的范围有限,但她隐约看清了,说话的是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和一个光头。
光头她在特产店门口见过,就是黄本元。此刻他双手叉腰在眼镜男面前来回走,再开口时,声音降了调,但多了几分尖锐,
“眼下事儿多,你他妈管好自己。”
“知道。听说那警察胳膊断了。”
“可惜了,没死。要是老子出手,绝对弄死那姓肖的。”
“这我信,反正你又不是没杀过人。”
“你他妈嘴把门不?”
“我都看见了……”
眼镜男的话蓦地被扼在了喉咙里,黄本元的狠戾警告升了级,“老子再跟你说最后一次,管好你的嘴。”
眼镜男似是被掐住了脖颈子,但依旧不甘示弱,声音从嗓子眼憋出来,
“我就是看见了……”
“杜诚宇,跟我耍二蛋是吧?好啊,吴可怎么死的,你个逼崽子不会忘了吧?有种当时别求我给你摆平!”
视觉受限的情况下,听觉的发挥就异常出众。刘美芸听到门被大力摔上,被叫作杜诚宇的年轻男人呛咳两声后,骂黄本元狗日的,咒他死,咒他早晚吃枪子。可刘美芸没心思理会他们的恩怨,两人的对话信息量太大,她无法辨清头绪,注意力只聚焦在了两句话上。
“绝对弄死那姓肖的。”
“反正你又不是没杀过人。”
刘美芸咯吱作响的后槽牙间,咂出了恨的味道。
杜诚宇在屋内待到了天色发乌。一墙之隔,刘美芸听清了颜料瓶叮当作响,听清了他满腹怨气的脏话,听清了他时而大笑,时而破口大骂,然后推倒画架,撕碎画纸;听清了他给别人打电话,说后天晚上出矿,去咖乐门KTV耍。
杜诚宇离开时没锁门,也方便了刘美芸翌日清晨的行动。长啸的哨声于清晨将整栋楼的人集结,刘美芸隔窗而望,目睹十几个小伙子跟着黄本元过桥去了河东。她趁机寻遍了二楼的每间屋子,除了酣睡的杜诚宇,没发现其他人受困屋内。
而一楼黄本元屋门口安装的报警装置和窗户上的不锈钢护栏,与穿廊而过的冷风联手冻结了刘美芸的决定。她恍然意识到先前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如今的她,并不具备单枪匹马与黄本元正面交锋的能力。
垃圾车按时出现,刘美芸用来时同样的方法返回河东,又搭了辆拉煤的顺风车回了宁安,到家洗澡换了衣服。胃因这几天遭受的蹂躏而痉挛不止,刘美芸只喝了杯热水,便骑电动车往医院赶。
人还没到病房,泪腺已然充盈,刘美芸怕儿子问起黑豹的近况和她这几天的去向,仔细斟酌了应对的谎话,希望在他面前不会露怯露拙。
进病房时,恰遇上楚湘琳收拾好饭盒要走,刘美芸与她在半空中交换了眼神,简单寒暄了两句便分开。
几天没见,母子俩积攒了不少话。肖翰说着楚湘琳这位远房小姨的好,刘美芸假意诉着超市扩大的累,似与从前一样,未有隔阂。
转眼到了熄灯时,肖翰让刘美芸回家休息,刘美芸不依,替他掖好被角,在旁边空置的病床上和衣而卧。她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希望陪在儿子身旁,只有听到他均匀地呼吸,悬着的心才能放下,才能彻彻底底确定他是安全的。
随着病房门被关上,成缕的光霎时撤去。刘美芸背对肖翰捂着嘴巴淌眼泪。
终究是自己连累了肖翰。
会算命的舅姥爷打刘美芸记事起就说她八字不好,定会克身边人,可父母不信,只说那些都是些糊弄人的瞎话,让她不用怕也不用听。然而这么多年的经历加上如今肖翰的处境,让刘美芸不得不相信舅姥爷所言非虚。
她恨自己摊上这种孤寡之命,更后悔没听舅姥爷的话,要是小时候按他说的改个能压住的名,是不是就不会给身边人带来如此多的厄运。
然而如今的境况已经由不得她再去为此愧疚,她必须以勇织甲,去迎战所谓的命由天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