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路灯如连贯的流星般点缀着墨色的夜,刘美芸在忐忑中睡去,肖翰却比白天更清醒。
病房生活令他厌烦,即使楚湘琳这个远房小姨这两天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他还是无法静心休养。
经石头调查,狼扒脸的确与张保国的案子无关,但对于肖翰而言,案子刚开了头,他就被对家送进了病房,这份耻辱令他养伤都无法心安理得。
楚湘琳发来消息,提醒他如若起夜不便可以呼叫护士帮忙,顺便问母亲是否已回家,打她电话是关机。肖翰回完消息,突然觉得这个远房小姨倒与母亲刘美芸有几分相似,虽然两人年龄差距大,样貌也不同,但细心,热心,对他也好。
这两天母亲忙碌,小姨为他准备可口餐食,事无巨细,每天询问医生护士好几遍他的右胳膊会不会留下后遗症。见肖翰总打电话给石头问案子的进展,便劝他暂时放下工作,伤好得快他回岗位的时间才会快。有她的安慰在耳边绕,有效缓解了肖翰的焦虑。
只是肖翰无意间瞥见她手腕上的割痕时,心猛然紧了一下。母亲手腕上,也有同样的伤疤。他没问楚湘琳疤的由来,但心中了然肯定是与母亲一样经历过难以言说的痛苦。
说来也奇怪,伤疤虽灼心,却拉近了肖翰和楚湘琳的距离,让他觉得他们三个更像一家人。他更加听这个小姨的话,将她带来的饭菜都咽下肚,会在规定的时间按时休息,会暂时放下工作只聚焦康复,会让她替自己回女友陈星意的信息,会向老郑介绍她是他的小姨。
肖翰感觉人的确是复杂的感情动物,有时候维系一段关系,感情可以超越血缘。
思绪在刘美芸的鼾声中聚拢。在肖翰的印象里,母亲只有过于劳累时才会打鼾,回想她今天来看自己时疲惫的笑,肖翰心头泛起了酸。
刘美芸稀疏的头发不知何时起已遮不住头皮,肩膀斜塌成一高一低,皱纹在她脸上扎了根,漂亮的杏仁睛覆上了一层松垮的皮。
岁月从不败美人,却没放过他坚强能干的母亲。那瘦削的肩膀,在日复一日的苦痛和煎熬中,扛得动水泥和钢筋,也托举起他和他的前途。
肖翰将记忆割分成了两段:遇见刘美芸前和遇见刘美芸后。
五岁前,他有亲生父母的陪伴,生活虽不是锦衣玉食倒也衣食无忧,稳定,但不快乐;后来,家里生了变故,他没了父母,痛苦,但多了刘美芸照顾。
痛失双亲的那段回忆被他选择性回避,他惦念父母的爱,但也强迫自己加速遗忘生母张玉莲喋喋不休地唠叨,和父亲肖鹏飞醉酒后施展拳脚的暴力。
后来,他和刘美芸一起生活,日子苦,却快乐。孤儿寡母的日子实在难熬,刘美芸吃过的苦是许多女人一生都无法想象的,她像男人般挺直脊梁,周旋于生计和苦痛中,从没因为日子难而退缩分毫。
刘美芸文化水平不高,却希望肖翰能通过学习去看更广阔的天地,她前期做些剁甘草、挖锁阳、摘棉花这类的零活,赚钱少,但时间灵活,让她有空陪肖翰学习。
肖翰偷看过刘美芸的日记,知道她曾经也是个有梦的人。虽然她从小喜欢编故事写东西,可生活猝不及防扼紧了她的喉咙,也掐断了她所有的期待。她羡慕与她同龄的知识分子有份体面的工作,而她挣扎在命运的漩涡中,拼命挣钱,只为肖翰能买得起跟别人一样的课外书,穿得上和同龄人一样的衣服和鞋子,上大学拿得出一年几千块的学费。
肖翰跟刘美芸说过,他不在乎穿什么样的衣服,也不屑与别人攀比,只要和刘美芸在一起,吃饱穿暖已是最大的幸福。可刘美芸总安慰他,虽然他不要,但是她想给,想让他的亲生父母在天上看见,儿子跟着他,没受罪,过得好。她总会在初一十五上香时独自呢喃,她对得起肖翰,也对得起故去的他们。
为了能让肖翰住上带暖气的楼房,冬天不再饱受烟熏火燎困扰,一向不爱张嘴求人的刘美芸拎着一兜鸡蛋去了邻居胡奶奶家,如愿到她闺女胡霞承包的工地当了工资更高的装卸工。卸水泥,卸钢筋,刘美芸单薄的身子像男人一样扛起几十斤的重量。每次吃午饭,不爱扎堆凑热闹的她都寻一个无人的角落,掏出塑料袋里的馒头和榨菜,再配一瓷缸开水,从不见荤腥。
哪怕手心胀起血泡,肩膀磨出紫乌,刘美芸仍倔强地咬紧牙关,为她和肖翰撑起了一个家。
肖翰至今记得胡霞曾问刘美芸为何不去糖烟酒公司干分装盐和糖的轻松活计,非要像男人一样当装卸工?刘美芸的嘴巴被馒头填得鼓鼓囊囊,拿针尖挑破手上磨出的血泡,脓水往裤腿上一抹,说她需要钱,只有干出力的活,才能赚钱养儿子,供他上警校。
为了他,为了家,刘美芸如同陀螺,不知疲倦。她白天包着头巾在工地忙碌,晚上在围满飞虫的钨丝灯下点根蜡烛,举着锯条在火上反复烤,再将装满糖的塑料袋口折好往上一压速封住,嘴里咕哝“又能多赚一毛钱。”
她一分一毛地攒钱,却不吝为肖翰花钱。每次看到刘美芸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和干瘦皲裂的手指,总能刺痛肖翰关于她的所有记忆。
六岁时,刘美芸带着肖翰在甘草厂上班,工友的孩子过生日,除了他们母子俩,其他人都吃到了美味的糖果和饼干。孩子们鲜少与肖翰玩耍,背地里聚在一起嚼舌根,议论他和刘美芸都是“扫把星”。刘美芸憋着泪,带肖翰在角落里赌气剁完了几十斤甘草,忍着心痛告诉他别人都是瞎说,让他不要信,更不能这么说别人。她让肖翰明白,舌头虽软,却是伤人利器,说善言,才能得善果。
七岁时,刘美芸的工友李拥癸曾拿着鸡爪在工地啃,肖翰眼馋,立在旁边看,李拥癸就把啃过的碎骨扔在地上让他捡。他笑,肖翰也跟着笑,却不知当时李拥癸的笑里是讥讽和侮辱。平时一向待人和善的刘美芸为此与李拥癸打了一架,嘴角眉骨都出了血,肖翰以为自己惹了祸,拽着刘美英的衣角哭。那是他第一次见刘美芸与人起冲突,被旁人拉开后,刘美芸搂紧他,娘俩一起哭。哭完之后,刘美芸将嘴角的血一擦,给他买了十只鸡爪。她让肖翰明白,想吃什么要靠自己去挣,而不是希求别人给予。
九岁时,肖翰评上了“三好学生”,刘美芸带肖翰去买了身新衣服,自己也看上一件外套。她伸手摸了面料,一问价钱嫌贵,放弃了买的念头。老板拿鼻孔看人,头仰得老高,说买不起就别摸,干粗活的手都糙,摸脏了不好卖。刘美芸和肖翰听得真切,肖翰问母亲怎么不反驳,刘美芸只笑笑,说现在买不起,以后肯定能买得起。她让肖翰明白,人不分三六九等,只要勤劳,日子终会过得好。
再后来,肖翰个头越来越高,刘美芸的身子越缩越小,肖翰刚长成刘美芸的依靠,就不得不离开她去上大学。拿到录取通知那天,刘美芸大哭一场,为肖翰能追逐自己的梦想而开心,为肖翰能选择自己的人生而激动,为自己能对得起肖翰的父母而高兴。
肖翰踏上前往大学的火车,刘美芸挥手与他告别,倔强地不让眼泪落下,眼眶胀红,再三叮嘱他去学校吃好喝好,不该省的别省。转身,她落寞的背影戳痛肖翰的心,他看她抹泪,想像先前那般挽起母亲的胳膊。但车轮缓动,光影渐远,一份绕在身前十余年的关心最终变成了电话里的嘘寒问暖。
他不知道刘美芸是如何度过自己刚离家的那几日,也从未问过她是否真的像老郑所说的那般度日如年。可肖翰知道,那种分别后的孤独,她用了大半年的失眠才适应。
眼泪不知不觉淌湿了枕头,眼睛痒,肖翰想擦,右手却吊在胸前举不起。
刘美芸这辈子没出过省,家和肖翰,就是她的天地。肖翰工作后曾定下了许多计划,想带刘美芸亲自去看向往的海,去吹天山的风,去观桂林的奇石,去尝沿海的美食。可如今,一切还都停留在空想状态。
肖翰比谁都了解刘美芸,她分明喜欢听邻居们同她讲外出旅行的见闻,却勉力在自己面前掩藏她的羡慕;她分明向往更宽广的天地,却一生都在为儿子打算。
老郑曾用鲜有的一本正经点拨肖翰,说他是刘美芸的骄傲,也是她当年活下去的理由。肖翰听罢暗下决心,绝不辜负母亲的期望。但如今,他对自己前所未有地失望,不知自己长大的意义,更懊恼至今没能成为刘美芸的依靠。
心头绞着痛,催生出阵阵空茫。肖翰比任何人都希望,他和刘美芸的日子,事事都能如愿。
手机震动,深夜才收工的石头发来信息,也打断了他的思绪。两人说起案子,越讨论越觉得郁闷,肖翰让石头换个话题。
石头不爱写标点,一大段话看得费劲,硬着头皮看完,肖翰忽而扭头看向熟睡的刘美芸。
石头说,前两天他看见美芸婶子坐上了一辆运煤车去了矿区,本想打个招呼,但靠近时拉煤车已开走,也没机会跟她说句话。
肖翰眼周的皱纹包得更深。母亲明明说去找新店面,怎么可能出现在矿区?但石头信誓旦旦,称自己又不是老眼昏花,不可能看错。
肖翰起身,坐在床边望着刘美芸的背影发呆。他忽而发觉,在自己沉浸于工作的日子里,对刘美芸疏于照顾,而她也有些日子没找他谈过心。
暗夜无边,万籁俱寂。窗外的杨树枝借光在窗棂投射下曳动的影,也在肖翰心头遮出一片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