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世禾给刘美芸念肖翰发来的那条短信时,她的眼眶不知不觉变得潮湿起来,虽然已经将内心所有的悲苦都向邹医生倾诉了一遍,还是抑制不住地觉得委屈想哭。
儿子自然是挂念她的,但他们之间的嫌隙也是真切存在的。
“你说你,跟自家儿子置什么气呢,伤了身子不划算。”邹世禾将买来的鲜花插进带来的花瓶里,放在了靠窗的餐桌上。
“我都知道。可能他大了,我总觉得患得患失吧。”刘美芸翻看着儿子从小到大的照片,心间绞痛。
“你呀,就是太依赖他了。他都快结婚了,你赶紧转移注意力,多关心关心对你好的老郑吧。”邹世禾摆弄好花,端到刘美芸面前让她闻。
“哎,现在哪有闲工夫管他。对了,你儿子找到了吗?”刘美芸看邹世禾的状态不错,似是儿子的事有了进展。
邹世禾的动作突然凝滞了半晌,脸上的笑转而变成了失落,上扬的眼角垂下来,自嘲地笑着看向刘美芸:“我要是有你这么命好就好了。还没有消息,不过,日子总得过不是吗?”
邹医生心态好,刘美芸自然也不能再消沉下去。打起精神,两人做了顿简单的臊子面,暂时不再提及那些令人不悦的话题。
吃完饭后邹医生看了看表,说要值班,两人分工合作洗了锅碗,刘美芸便送她到了小区门口,目送她骑电动车离开。
小区外的大槐树下面朝马路放了个居民扔掉的旧沙发,平时老头老太太坐在这儿晒暖歇脚,看人来人往,吹牛拉家常。刘美芸刚想往家拐,发现沙发上没了老人们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老郑坐在沙发上,身边还卧着一条白色京巴。
京巴叫“豆豆”,是彩票店老板周广养的,天天在街上晃悠,附近居民都认识。老郑常来找刘美芸,自然也跟他熟络。他背对着刘美芸,右手搭在豆豆的脑壳上来回搓,左手夹根烟,一本正经与狗聊天。
老郑冲天空吐口烟,说:豆豆你知道吗?你美芸婶子虽然脾气倔了点,但是个好人,性子也直,我就喜欢她这一点。你说,有些事我该跟她挑明不?或许也讨厌烟味儿,豆豆俩眼提溜转转,没理他。老郑又吐口烟,继续问:万一我说了,被当场拒绝,是不是很没面子?豆豆冲马路“汪”了一声。老郑掸掉烟灰:你说得对,我也是有头有脸的人,面子重要,还是不挑明了。
刘美芸当作什么都没听见,拍了下老郑的肩膀。老郑吓得手一抖,烟落在裤子上,看见背后的是刘美芸,顿觉尴尬,慌忙解释:刚想进去找你呢,看豆豆在这儿坐着挺无聊,跟他聊聊。
刘美芸问老郑有什么事没,老郑说就是来看看,问刘美芸有没有空晚上吃个饭,刘美芸回答得干脆:没空。
老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挠了挠头,说改天再来。
两人同时转身。不知为何,刘美芸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对老郑,她抱有万分的歉意。
人这辈子,错过,过错,谁又能控制得了呢。对于老郑,只是不希望他有更多遗憾罢了。
夜幕再次降临。月色如水,街上的行人逐渐变得稀疏,刘美芸骑车到达马老太楼下时,整栋楼只有两户亮着灯,孤独的老楼浸润在暗夜中,被人遗忘的悲戚感扑面而来。
马老太三天前因为脑梗住了院,墙边的角落里,还堆着她捡来的废铁和塑料瓶。知道她会惦记这些‘宝贝’,刘美芸掏出事先准备好的手电筒,找了块塑料布帮她搭上,四角用砖头压实,以免瓶子被风刮得到处跑。
楼道的声控灯坏了没人修,借着手电筒的光,刘美芸拎着一个塑料袋上了楼,裤兜里的钥匙随着她抬脚叮当作响。
拧开门锁,散不尽的霉味直往鼻孔里窜,刘美芸耸耸鼻头,开灯,四周审视一圈后,解开塑料袋,从里面拿出一件戴着兜帽的黑色罩衫。她花了一个星期时间熬夜赶工,总算是做了出来。
罩衫是根据永丰茶叶店老板故事里田珍珍的穿着打扮做的,据说这个痴情的女人要为田齐终身守孝,仔细想来,也只有这一身黑能与众人口中的她相匹配。刘美芸将罩衫拿出来抖散,挂在了衣柜里,又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白布包,展开,拿出那把从肖鹏飞身上‘缴获’的枪。
枪已经被她擦了无数遍,抹去了所有人的指纹。她在屋里找了个装月饼的铁盒子,锈迹斑斑,却刚好能装下那把枪。刘美芸寻了几个地方,最后选择了最为保险的床头底下来藏。
纵观屋内,有锅碗瓢盆,有床单被褥,总之,原本尘封的空屋有了人生活过的痕迹。
窗外的月亮又圆了些。刘美芸双手合十,皎洁的月光披上她的身,她静伫在窗前的银白之中,希望已逝的田珍珍不要怪罪于她。
接近11点时,刘美芸擦掉手上的灰尘,将一叠资料放在床头柜上准备回家。刚要出门,门外传来一阵窸窣响声。
刘美芸警觉起来,踮脚走到门边,侧耳贴上门板,仔细听外面是否有动静。
细碎的脚步声渐渐消失,楼道重归平静。兴许是有人上楼,刘美芸又等了五分钟,见外面彻底没了动静,轻轻开了条门缝,往外探询。
但就在她的心放下来的那一瞬,一股从门外挤压而入的力量将她推到了门后,来不及阻挡,两个身影便相继出现在屋内。
视线碰撞间,她看到的是楚湘琳和吴志强怒气冲冲的脸。
楚湘琳目光犀利地审度着屋内的一切,发现她打印出来的那叠关于田珍珍的资料以及挂在衣柜里的黑色罩袍后,眸子被惊惶填满。
“芸姐,你在干什么?冒充田珍珍?”楚湘琳的惊愕定格在脸上,瞪圆了眼睛,等待着刘美芸的答案。
刘美芸侧过脸去,避开她的凝视,张了张嘴想解释,又放弃了。
可对于楚湘琳来说,她的反应恰恰印证了她的猜测。
“提醒茶叶店老板去举报黑老大的女人有杀黄本元的嫌疑,租下这里的房子布置成田珍珍藏匿过的地方。警方抓不到死去的田珍珍,但会找到冒充她的你,这就是你的计划,对不对!?”楚湘琳的语速跟心情一样焦急,跨步走向刘美芸,眼泪伴着声线的颤抖,突然不受控制地滚落:“姐,为什么这么做?我们还可以想办法的啊!”
楚湘琳握着刘美芸的手,竭力控制着哭声,身体又在一次次隐忍中,抖得更加厉害。
“还是我们湘琳聪明,什么都瞒不过你。”刘美芸轻拍楚湘琳的手背,像往常一样波澜不惊,劝她别那么激动。
“别转移话题。要不是我们刚才去找你,看见你骑个电动车出来,恐怕到最后也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走,回家。志强哥,帮忙!”楚湘琳气势汹汹地将那叠资料和柜子里的衣服收进塑料袋,招呼吴志强一起,准备将屋里所有的东西都带走。
“你们……你们别这么冲动。”刘美芸一再阻拦,却无济于事。
“姐,你这是搞撒子么。”吴志强长叹一口气,将碗筷都收拾进铝锅里,还没拿到门口,又被刘美芸拽住了胳膊。
“你们听我说行吗?如果真是肖鹏飞杀了黄本元,警察迟早能抓住他,那肖翰的身世就再也藏不住。假如肖翰知道了当年的真相,怕是无法承受这种打击,更无法接受自己与杜诚宇是同父异母兄弟的事实。如果案子以田珍珍杀了黄本元来结案,那肖翰就不会发现当年肖鹏飞没死的秘密了。”刘美芸一口气说完了所有的话,眼中,逐渐有微光闪动。
楚湘琳背对着刘美芸,静默片刻后,手里的塑料袋忽然滑落在地,双肩在抽噎声中剧烈抖动。
当这个心照不宣的事实被说出来时,三个人心都如浸了凉水般悲凉。
“我的肖翰永远都是生活在阳光之下的,不该被任何肮脏触碰。”刘美芸微缩眼角,尽量不流露那锥心的悲苦。
“可是如果警察不以田珍珍杀了黄本元结案呢?肖鹏飞说过,田珍珍早就被他和黄本元害死了,饮马河的潘警官也在调查水库里捞出的女尸,加上咱们送过去的线索,说不定很快就能查出案件真相。到时候,警察会发现黄本元的死根本与田珍珍无关,反而会查到冒充田珍珍的你。如果真是肖鹏飞做的,咱们不想让警察抓到他,就只能替肖鹏飞顶罪,你,是不是打算去当替罪羊?”明白事情原委的楚湘琳没有歇斯底里地质问,而是默默擦着眼泪,以极度平静的方式表达内心的纠结和心疼。
“不能光想最坏的结果。害死黄本元的也不能绝对肯定就是肖鹏飞,他那么多仇家呢。而且,现在潘警官还没查到那具女尸的真实身份就是田珍珍,我还有时间,还有机会去查害死黄本元的真凶。如果真是肖鹏飞,那就算姐命不好,提前做好准备,也是早做打算。如果我进去了,你们就在外面盯紧肖鹏飞,别让他有伤害肖翰的机会,照顾好肖翰,看他结婚生子,好好过日子。湘琳,志强,这是姐唯一的请求了,请你们,答应我。”
哪怕自己活在污泥之中,也要让肖翰永远一尘不染。这是她这辈子能给予肖翰最后的保护了。
可是,此刻她绝不能将真正的打算说出口。
刘美芸攥紧楚湘琳和吴志强的手,再次请求他们无论如何都要瞒住肖翰的身世。
“芸姐!”
“姐!”
暗夜无边,凉意浸身,却冷不过当天三人滴落的眼泪和汹涌的悲痛。
哭过之后,刘美芸没让悲伤停留太久,除了眼周沾染的水汽,所有的忧伤都如潮汐般慢慢撤退。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