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又变成了铅灰色,阴沉得像在积蓄一场迟来的春雨。阳光透不出云层,暖气将停未停,刘美芸被凉意侵骨的黎明唤醒。
楚湘琳准备了早餐,刘美芸问她昨晚是否感觉到冷,楚湘琳说还好,盖了两床被子,除了早上起来脚指头有点凉,身上还算暖和。
刘美芸说肖翰的宿舍是单层玻璃,要停暖了,想去给他多送一床棉被。楚湘琳给刘美芸盛了碗灰豆红枣汤,说等会儿她去送。
收拾好要拿给肖翰的东西,刘美芸看了几眼手机。尽管已经几天没有接到儿子的电话,但通过石头传递的消息,知道肖翰还在忙案子,她这个做母亲的也得以安下心来。
手机还未放下,又有电话进来,是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哪位?”刘美芸接起。
“大姐您好,我是安西养殖场的,上次您托我们秦老板办的事有进展了。他今天出差回来了,但手机被偷正在补办新卡,特地让我通知您过来一趟。”电话那头是个年轻小伙。
“好好,我马上就过去。”刘美芸心中惊喜。
邹医生说秦老板正直又正义,而且神通广大,人脉广,只是没想到,办事效率如此之高。
原本一直能帮她的楚湘琳和吴志强,如今外出不可过于频繁,但找到化名为杜昆山的肖鹏飞以及他儿子杜诚宇,却是迫在眉睫。她必须动用一切可动用的力量,赶在肖翰前头找到这两个人,而热心又有能力和人脉的养鸡场老板,显然是个最优选择。
那天与邹世禾放生归来后,刘美芸就按照她所说的地址去了趟养鸡场,见到了弱势妇女“有求必应”的养殖场老板秦利。但这事刘美芸是瞒着邹医生的,毕竟事关肖翰,每一步她都小心翼翼。
只不过刘美芸的诉求对秦利来说并不容易,仅凭她提供的两张照片,要找到有丰富反侦察经验的老油条肖鹏飞无异于大海捞针。
虽然刘美芸在讲述自己的经历时隐瞒了肖鹏飞的真实身份,只说是为了寻找杀夫仇人,但她的真情流露和坎坷经历令原本想推掉这宗棘手之事的秦老板起了恻隐之心。秦利不仅答应她帮忙找人,还保证不会向任何人透露她曾经来找他帮忙的消息。
去安西养殖场的路上,刘美芸将感谢的说辞顺了好几遍,都觉得不够表达对秦利的感激。
但推开他办公室门的那一刻,刘美芸只觉得有千万根针同时扎进了她的心脏,寒意和痛楚瞬间袭遍全身。
办公室内等她的人,不是秦利,而是她近来日日念叨的儿子肖翰。
四周一片沉寂,耳边的所有声音似乎在推开门的那一瞬冻结。沉默对峙的数十秒,如几个昼夜一样漫长。
刘美芸移开目光,压制着加速的心跳,大脑疾速运转,思索为何会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
秦老板在她心中并非言而无信之人,应当不会将她曾到访求助的消息泄露给警方。然而,那天的经历中,还有一个小插曲——她在场区门口意外遇到了王癞子。
刘美芸仔细回想当时的情景,王癞子的气色似乎比上次见面时好了许多。两人交谈了一阵子,王癞子还好奇地询问她为何会来到养鸡场。刘美芸称自家超市打算购进一批土鸡,特地来此了解购买事宜。王癞子并没有起疑,还热心地为她介绍了一些物美价廉的品种。
尽管刘美芸觉得自己当时的回答并无漏洞,但此刻肖翰的出现让她不得不怀疑自己的计划出了岔子。
无论问题出在秦老板还是王癞子身上,她都必须渡过眼前的难关。
“你怎么在这儿?”刘美芸扯下头巾,竭力保持镇定。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吧。”肖翰眼中的苦涩和失落已然无法掩藏。
“这不刚才有人打电话叫我来的。上周我跟秦老板谈在咱超市里卖土鸡的事,价格没谈拢。这不他叫人打电话说让我来一趟,我就来了。”刘美芸抬头环顾四周,四处寻秦老板。
“咱家超市斜对面就是家禽批发的铺子,卖土鸡,卖得出去吗?”肖翰的喉头艰涩地滑动着。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那好,给秦老板打个电话吧,我帮你谈价格。”肖翰的脸色变得更加冷峻,从手机里调出一串号码,递给了刘美芸。
刘美芸静静地看着肖翰,心中却涌起一股莫名的忐忑。她恐惧,因为不知道儿子究竟知道了多少事。
“妈,你打还是我打?”肖翰不依不饶。
刘美芸犹豫了。短短一瞬的对视,她已经想到了最坏的可能。事先没有与秦老板通气,担心他毫无防备地说出他们之间的秘密,但最令她揪心的,是怕肖翰看到那两张照片-一张是杜诚宇,一张是肖鹏飞。
心跳加速,悬在了嗓子口,刘美芸接过肖翰的手机捏在手里,直到骨节泛白。
肖翰见她迟迟不动,夺过手机,拨通了那个号码。
电话响了有七八声,有人接起。
“喂。”
“请问是秦老板吗?”肖翰率先发问。
“是,您哪位?”
“秦老板您好,我是刘美芸的儿子,我想问问,我妈托您办的事,有眉目了吗?”
肖翰说这句话的时候时刻注视着刘美芸的表情变化,而佯装镇定的刘美芸心里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哦,那事啊……”
“秦老板!”刘美芸突然打断:“不好意思秦老板,我仔细想了想,觉得我儿子说得对,我卖土鸡没什么经验,这生意恐怕是做不成了,上次跟您说的合作的事,就算了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立刻响起一阵爽朗笑声,秦利连说了好几句“没事”,以正在参加培训会议为由,挂断了电话。
而刘美芸的举动却再一次令肖翰失望至极。
“妈,这里只有咱们两个人,你还要再继续演下去吗?”肖翰对秦老板的事有所耳闻,对于刘美芸所谓谈土鸡生意的蹩脚借口,他自然是不信的。
“演”这个字犹如锋利无比的刀,割裂了刘美芸用信念和坚强浇筑的铠甲。她拼尽全力,才在肖翰一次又一次地质问下勉强维持着镇定。
“是你找人故意打电话给我,骗我来这儿的是吗?”刘美芸问儿子。
“我多希望你不会来。”肖翰强抑着内心如潮的纷乱和急躁,看向刘美芸:“妈,你到底有什么瞒着我?”
沉默无休止地蔓延。
刘美芸的目光转向窗外,儿子将“计策”用在她身上,虽情有可原,但实在令她心痛难忍。
肖翰也自感心力交瘁,不得不将郁结于胸口的闷气吐出来:“既然你不愿意说,那就换个话题,这个人你认识吧?”
他将一张照片推到刘美芸面前。照片中,是她和王癞子交谈的场景。
刘美芸诧异照片是谁所拍,肖翰让她别管,只用回答她和照片里的人到底是何关系。刘美芸的回答平静而坦然,说是老乡,他得了癌症,许久未见,叙叙旧而已。
肖翰想得到的信息并非止于此。他问了更多细节,将话题引向了黄本元的死,刘美芸只觉得荒谬至极。
阳光透过玻璃流泻进屋内,在地板上形成了一道清晰的光影,似是一条分界线,将母子俩生生隔开。
两人面对面站着,都不愿轻易妥协。母子之间的信任所经受的考验,比他们想象中还要严峻。
“警察的职责就是保持怀疑,即使面对的是自己的亲人。”肖翰扬起脸膛,目光中透出不容置疑的坚决。
无尽涩意涌上心底,刘美芸淡然直视着儿子的眼睛,许久才道:“我说的都是事实,你不相信,就去查证。”
亲情的羁绊,职责的冲突,看着母亲竭力掩饰眼底不断溢出的伤感,肖翰的十指攥紧又松开。
无能为力,又必须做些什么。为了置气,肖翰压着心里的火,将刘美芸带回了警局。
办公室依旧忙碌,同事们的身影不断从眼前闪过。肖翰整个人蜷缩在沙发上,看着办公桌上母亲让楚湘琳为他送来的棉被和新做的鸡肉干,闭上眼睛,不愿跟任何人说话。
不一会儿石头从问询室回来,推了下窝在沙发上的肖翰,骂他“白眼狼”,说刘美芸与黄本元的案子并无牵连,他的固执和较真,反而伤了母子感情。
但肖翰的本意并不是想让母亲恨他,只是觉得公事公办,是对母子关系的一种救赎。
但是,母亲到底在隐瞒什么?有什么是不能与他这个儿子共享的?他心如乱麻。
肖翰站在走廊上,目送石头将刘美芸送到警局门口,帮她打了辆车回家。苦涩之意在空腔里弥漫开来,他知道母亲心里定然比他更加难受,可眼前的局面,恐怕还会维持一段时间。
石头回来后,两人站在走廊里商量寻找王癞子的分工,技术科的同事忽然气喘吁吁从楼上下来,拿着个档案袋直奔他俩而来。
“石队,又有新情况。”
局里收到的一封电子邮件,详尽叙述了从当年李勇平的意外死亡至今,刘美芸奔波于有凶手线索出现过的任何城市,不放过任何一个寻找真凶的机会,许多派出所都留下了她询问当年案件信息并寻找嫌疑人赵文斌的记录。
这么多年,她从未放弃过寻找真相。而这一切,肖翰从不知晓。
母亲曾说,放下仇怨,是不想自己深陷痛苦,也不想让肖翰背上寻找杀父仇人沉重的包袱。直到这一刻肖翰才明白,自始至终,放下的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肖翰的痛苦从目光里一点一滴渗透出来,他对自己前所未有的失望。原来身为人子,他却从来都不被母亲需要。
石头叹口气,将档案袋递给肖翰。
“既然技术科已经破解了邮件的IP,你也别说退出案子的丧气话了,这哈怂躲在暗处搞咱们,咱也不能坐以待毙。管他是杜昆山、王丰还是田珍珍呢,或者是其他的王八蛋、狗怂货,去,把他揪出来!”
肖翰的视线延伸向逐渐朦胧的窗外,仿佛看见了母亲那瘦削的身形和永远故作坚强的面庞。
“好。”握紧拳头渐渐松开,肖翰拿着文件袋走出了办公室。
灰色的云低沉地盘亘在宁安的上空,星月若隐若现,喧哗和浮躁偃旗息鼓,肖翰停留在冷清的夜色中,掏出手机,却不敢拨通那个熟悉的号码。
街道、巷弄、公交、小吃、邻居、楼房……眼前划过的,是他熟悉的场景。
仰头,远处的灯一盏盏熄灭,熙攘归于沉寂。有家,有母亲,还有阳台为他留着的灯。
“妈,对不起。”肖翰在能看见自己家的巷弄里驻足良久,心里念了无数遍。
或许,他从未深切地感受过母亲内心的挣扎与痛苦,也从未给予她应有的保护。然而,母亲所历经的种种磨难与风雨,却都是因他而起。
或许,他真的误解了她,包括她去找秦利这件事。
踏上南下的火车前,老郑让肖翰给刘美芸打个电话,肖翰没打,只发了条信息,说不打了,怕一打通,我一大男人当你面哭出来。老郑也不强迫他,说得了,我回头跟你妈说一声,说你早就后悔跟她闹别扭了,等你回来,再回家亲自跟她道歉。
临进站前,肖翰走几步又回去,冷不丁给了老郑一个拥抱。这一抱把老郑弄得有点头蒙。老郑推开他,问他搞哪一出。肖翰微微挑了挑嘴角,说郑叔,我妈有你照顾,我放心。
肖翰的身影湮没在人群中后,老郑突然陷入一种莫可名状的迷茫。穿行于摩肩接踵的人流,每一步都像是黏着无尽牵挂般抬不起脚。他在火车站北广场找了个能看见火车铁轨的长椅坐下,目送载着肖翰的火车呼啸着驶向远方。
隔几米远有对小情侣在吵架,姑娘来送小伙乘车去另一个城市工作,忍受不了异地恋,俩人腻歪了一阵忽然怼了起来。小伙子嫌姑娘无理取闹,姑娘大哭,小伙又哄,求她原谅。老郑默默记下了那些求和的话术,在心里认真加工一番。
他寻摸着,如果有一天,这些求和的软话要是真用上了,希望刘美芸能像姑娘原谅小伙子一样原谅他,也希望肖翰能像刚才进站前一样,给他一个结实的拥抱,笑着叫他叔。
想到肖翰临行前的拥抱,老郑摸着胸口乐呵,眼神却随着熙攘的人群逐渐黯淡下来。
“无论怎样,你们一定都会原谅我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