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翰对雨有着与生俱来的抵触,即便是在以干旱闻名的大西北,“春雨贵如油”的俗语也未能改变他的看法。每当天色阴沉,雨滴落下,总会令他烦躁不安。
记忆中的雨,总是伴随着不幸与伤痛。六岁那年,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让他高烧不退,经历了漫长而痛苦的输液治疗;九岁时,他不慎因雨势过猛跌入污水井,全身被蹭得伤痕累累;十一岁那年的雨天,他骑车滑倒扭伤了脚,让本已忙碌的母亲更加辛劳,每天还要抽空接送他上下学。总之,跟雨有关的一切,都令他莫名难受。
肖翰抵达团结巷的红砖楼时,雨势似乎又大了些。红色的砖墙经历了雨水冲刷,呈现出令人心悸的血红。
201室的窗户犹如一双嵌进血红的眼睛,透过雨幕静静地窥视着他。
它看他,他也在凝视它。
不久,老郑身穿宽大的黑雨衣姗姗来迟,一见面就开始抱怨肖翰又搞什么幺蛾子,昨天才去火车站送他离开,隔日他竟又回到了宁安。
肖翰没接茬,只问他是否带了他要的手电筒。老郑虽然心中不满,但一看肖翰面色冷峻,就知道此时不适宜斗嘴,虽然暗骂肖翰是“兔崽子”,行动却妥协得极快,二话不说从兜里掏出强光手电递给了他。
饱经风霜的楼体因年久失修尤为老旧,已经被相关部门纳入危房整改,四周筑起了绿色的铁皮围墙。201室的防盗门紧闭,肖翰在楼道里巡梭几圈,没敢贸然敲门,又重新折返至一楼,发现二楼漆黑一片并未亮灯,便从楼体外寻找可以进入屋内的途径。
一楼无人居住,但阳台右侧堆着半人高的杂物,据肖翰目测,铁质的鸡笼与养花的木头箱叠加,恰好能触及二楼的窗户。
察觉肖翰的想法之后,老郑质疑他“警察还搞这一出?”肖翰没理他,找了块防腐木板盖在鸡笼顶上,再将木头箱摞上去,以防倾塌。
雨势未有丝毫减弱,老郑不由分说将雨衣脱给肖翰,让他小心。肖翰将手电揣进衣兜,爬上鸡笼,再踏上木箱,挺直身子后,成功够到了二楼的窗户。有扇窗户锁了窗纱扇,但窗户没关紧,留了条两指宽的缝隙。肖翰关掉手电,让老郑递给他一根竹竿捅开窗纱,从里面将窗户往一侧推开后,翻身进了阳台。
见他进了屋,老郑拔脚就往楼上跑,待他到门口,肖翰从里面打开了锁。
灯光亮起,屋里的陈设一览无余,除了基本的家具之外,空空荡荡。
“你说你大晚上叫我来干啥?这啥也没有啊。”老郑两手一摊开始抱怨。
肖翰眉头紧锁。地址是从养老院查到的,应该不会有错。但眼前的景象却与他预期的截然不同,屋内竟然没有任何生活痕迹。按理说,这里应该是王丰的藏身之处,至少应该有些生活物品。如今却空无一物,肖翰不禁怀疑王丰是否提前得到了消息并转移了住处。
然而,从养老院到宁安,肖翰一刻也没有耽误,王丰就算想逃,也不可能将衣物被褥清理得如此彻底,甚至连个烟头都没留下。这一切显然有些不对劲,但肖翰一时之间也想不透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他要在屋里寻求蛛丝马迹。老郑见状,骂他是个固执的倔驴,本想多唠叨几句,但见肖翰脸色冷峻,便又把话咽了回去。
见他面色阴沉地仔细梭巡每一处,连墙缝都不放过,老郑索性也不打扰他,拿起手电走到楼道里点了根烟,关上防盗门,准备在外面等肖翰。
宁安很少有电闪雷鸣的雨天,老郑往上走了一层,面对着楼道里的窗户,朝外看夜幕被闪电割碎。整个楼道的声控灯都不亮,黑漆漆一片,冷风一吹,寒气顺着老郑的脊柱往脖颈爬。
鞋里进了水,老郑准备脱掉湿乎乎的袜子,刚一弯腰,头顶传来细碎声响。
他往上走了几个台阶,没见着人。兴许是流浪的猫狗作祟,这么想着,便准备下楼。
但刺鼻的烟味让他顿住了脚步。
老郑喜欢抽烟,对烟味敏感,但这里的烟味,跟他抽得截然不同。狐疑之际,楼上又传来窸窣声。老郑继续往上走,四楼半的位置,有个人影迎着他下来。
一个穿黑雨衣戴头盔的男人准备出去,他看见老郑怔了半晌,问他干吗的。老郑心虚,不敢明说是来干什么的,晃了晃手电,说狗跑了,来找狗。
男人说他住五楼,是顶楼,刚下来,没看见狗。
老郑“哦”了一声,顺势准备下楼。
男人的脚步声跟着他响起,突然拍了下他的肩膀。老郑转身,感觉左侧腰一凉,紧接着便是一阵剧痛。
他下意识地推开了紧贴自己的头盔男,浑浊的刀刃随之从体内猛然抽出,老郑一个趔趄,勉强倚在楼道的墙上稳住身形。男人再次挥刀劈向他的头顶,老郑迅速抬起右胳膊抵挡,同时左手全力出击,击中对方的胸脯。
事发突然,老郑心中一凛,明白这人是冲着他和肖翰来的。他急忙拽住楼道里的铁栏杆,试图闪身往楼下逃去,但伤口的疼痛严重限制了他的行动,来不及转身就被男人掐住了脖子。
老郑咬紧牙关,身子忍痛用力往后仰,与男人一同倒在楼梯上。他拼尽全力吼了一声“肖翰”,试图传递遭遇不测的信号。
行凶的男人身体瘦小,力气明显不及老郑,再加上听到老郑呼喊肖翰,当即踹了他一脚准备往楼上逃窜。
老郑毕竟年轻时有当警察的底子,闪身扑上去抱住了男人的腿。男人挥刀想再次袭击,老郑眼疾手快,拽住他的胳膊,用力将他的手腕连续朝铁栏杆上击打。
随着一声“哐当”的脆响,刀从男人手中脱落,掉到了楼下。老郑趁机借着他手腕吃痛的功夫,按住他的头往台阶上猛撞。
在撞击的瞬间,男人的头盔被甩飞出去。与此同时,老郑侧腰的剧痛也如潮水般涌上头顶。力气迅速流失,他不得不用手捂住伤口,试图缓解侵入神经的痛感。
肖翰闻声赶来,男人挣脱束缚逃往楼顶,而老郑则蜷缩在楼梯上,五官因腰间的疼痛而挤在了一起。
“怎么回事?”肖翰去扶老郑,才发现他身上全都是血。
“没事,就被那鳖孙子捅了一下!”老郑伸出沾满鲜血的手给肖翰看。
“别说话了!”肖翰的第一反应是替老郑止血,他迅速脱下外套,用袖子绕着老郑的侧腰一圈用力扎紧,并嘱咐他不要乱动。同时,他立刻拨打了120急救电话,请求救护车尽快赶来。
老郑拽住肖翰的袖子,说话有些喘:“他身体素质不如我们,凶器已经离手。别管我,快去抓他。”
“你都这样了,命要紧……”肖翰准备先查看老郑的伤势。
“我这小意思,擦破点皮,死不了。”
老郑比谁都知道,肖翰为了追凶,付出了多少。关键时刻,他绝不能成为他的负累。
“听我说……那人可能就是凶手,杀黄本元,诬陷你妈、你姨、你舅的,都是他。”
肖翰因为老郑的这句话恍然像是被定在了原地,喉头艰涩地滑动了两下后,在老郑的又一次催促中,毅然朝楼顶奔去。
雨倾盆而泄,似要将世间所有的罪恶冲刷得一干二净。
肖翰将顶层天台的铁门一脚踹开,映入眼帘的除了雨帘,便是深不可测的黑暗。
他知道,黑暗中有双狡猾的眼睛,正如曾经设计陷害他身边的人一样,正等着将他推入深渊。
终于,肖翰的愤怒汹涌爆发,冲着暗处嘶吼:“你是个只会躲在暗处的孬种,我现在就站在这里,有种冲着我来!”
一声骇人的尖叫穿透雨夜,紧接着从拐角处冲出的黑影直奔肖翰而来。肖翰借势躲开,出拳击中来人的脑袋。黑影惨叫一声,手中挥舞着从顶楼铁门上拆下的链锁,恶狠狠地砸向肖翰的右臂。
他知道他的弱点,知道袭击肖翰受伤的右臂便能击退他。
疼痛顺着胳膊直冲脑际,刚恢复的手臂再次遭受重创,肖翰喉咙里发出痛苦闷哼。但为了身边的人,为了母亲,为了老郑,肖翰挣扎着挺直脊背,左手握拳直冲黑影的面门而去。
对方身体矮小,擅于躲避,肖翰伸腿将他绊倒,继而用膝盖将他压在身下。本以为已经将黑影制服,却不料对方突然挥拳直击他的右臂。肖翰吃痛,闪躲之下身体失去了平衡,男人则趁机从他裆部灵活滑出,摆脱了控制。
肖翰咬紧牙关,准备迎接黑影新一轮的攻击。但就在锁链再次冲他而来的时候,一道刺眼的光线照向黑影的眼睛,刺得他睁不开眼。
而肖翰朝光的来处望去,发现老郑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楼顶。趁着黑影睁不开眼的间歇,老郑如发怒的野兽,扯掉腰间用来止血的衣服,用力扑向黑影,利用身高的优势,一步一步,将他逼到了楼顶边缘。
老郑伸手,狠命掐住了对方的脖子。
借着手电筒的亮光,肖翰终于看清了那张躲在暗处的脸。
高颧骨,谢顶,他就是自己苦心寻找的王丰。
此刻的王丰,愤怒与不甘交织,嗜血的眼球因窒息感几乎要爆裂而出。他拼尽全力挣扎无果后,用微弱的声音求饶,却在老郑松手的一刹那,突然发力,一脚踹向老郑的要害。
老郑被这一突如其来的攻击激怒,再次紧紧抱住王丰,用尽全力将他撞向破败的围墙。
楼顶的围墙因年限久远,经不起猛烈的撞击。在巨大的冲击力和惯性作用下,王丰与那段垮塌的墙沿一同跌落。反应过来的肖翰与王丰同时伸手去拉,但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黑夜中,一声沉闷的巨响伴随着雷雨声响起,老郑也在耗尽全力后踉跄几步,最终栽倒在楼顶的积水之中。
耳边传来肖翰焦急而绝望的呼喊,眼前是肖翰因担忧而扭曲的面容。
老郑被肖翰紧紧抱在怀里,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紧张的心跳和声嘶力竭的呼唤。
他闭上眼睛,脸上分不清是冰冷的雨水,还是肖翰不断滴淌的泪水。
老郑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满足感。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无论是生是死,他都心甘情愿。
他紧紧攥住肖翰的手。他的手很凉,与他第一次见他时一样凉。
他想起了第一次见他们娘俩的时候,是个风雪交加的午后,两个人踩着彼此的脚印打雪仗。老郑跟在他们身后,跟着娘俩一起笑,一起闹。
从那时开始,心就裂了道若有若无的豁口,微妙的胆怯中夹杂着力量,将他和他们母子俩的命运紧紧相连。
老郑努力睁开眼睛,想再看清楚这一切。
但视线逐渐模糊,终于,隔绝了所有光与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