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迎来了春天的首场甘霖,夹杂着土腥味的微风从窗口潜入,在玻璃外的窗台积水上漾起涟漪。咖啡厅门口的柳树摇曳着枝桠,零星的浅绿点缀了灰寂的街道,携来久违的生机。
刘美芸第一次光顾咖啡厅,不懂什么是冰美式,对于拿铁与玛奇朵这种名词更是一无所知,在她的印象中,所有与“咖啡”二字沾边的饮品入口都是一样的苦涩,像极了她的人生。
若不是为了向秦老板道歉,她可能这辈子都不会踏入这个与她人生经历有着微妙共鸣的场所。
憔悴的刘美芸在角落的卡座间静坐,对面的烟灰缸里,还留着一段养殖场秦老板没抽完的香烟。
与他见面,是想解释上一次因肖翰的意外介入而不得已撒的谎,但秦老板豁达,说一听电话里刘美芸的口气,就知道事情有变,他理解她的处境,所以对当时发生的事并不介怀。
除此之外,秦老板还带来了一个关于肖鹏飞的消息。据他所说,肖鹏飞至今仍未在宁安以外的地区留下任何活动轨迹,仿佛再次人间蒸发,悄无声息。究竟是冒用了他人的身份,还是藏匿在无人知晓的角落苟且偷生,还需要进一步查证。
秦老板事务繁忙,没在咖啡厅逗留太久。他走后,刘美芸就自动进入了一个无人打扰的状态。
心里着急,却又涌起万分无奈。但越是毫无头绪,越要沉得住气。
她找服务员要了一张纸,将所有肖鹏飞可能去过的地方逐一列出来,伴着咖啡淌进喉咙的微苦,分析肖鹏飞带着儿子杜诚宇最可能落脚的地方。
她将肖鹏飞最为熟悉的区域做了排序,觉得他或许和她一样抱有相同念头,认为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刘美芸用红笔在“宁远煤矿”四个字上画了个醒目的圆圈,盘算着如何从后山再次潜入矿区,寻找肖鹏飞的踪迹。
刘美芸浸润在思索的静默中,直到邹世禾的到来才打断了她的沉思。听到熟悉的声音后她迅速将手中的纸笔放进包里,看向邹世禾时,似覆了一层薄冰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
她冲邹世禾挥手,邹世禾一眼就看到了她。
“美芸,告诉你个好消息。”邹世禾匆忙在她对面坐下,紧紧握住了刘美芸的手:“我儿子有信儿了,在南方,我要去找他了。”
邹世禾眼中的喜悦和眼泪一同倾泻出来。
“真的吗?太好了邹医生!”出人意料的消息令刘美芸不禁反握住邹世禾的手,对她的欣喜感同身受。
“找了这么久终于有了结果,总算是熬出头了。”邹世禾的声音越发哽咽。
“真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刘美芸用酸涩的笑容掩饰住内心的波澜。
好消息无疑是愉悦心情的助推器,邹世禾破天荒地点了一份平时觉得过于甜腻的蛋糕,以此来庆祝自己寻找儿子的努力终于没有白费。
甜蜜的喜悦入口,她小心翼翼问起刘美芸与肖翰的关系是否缓和:“美芸,你和儿子怎么样了?没有再吵架吧?”
刘美芸仰起脸来笑着摇头,掩饰住眼中的落寞,让邹世禾别担心,谎称他们母子俩早已和好。
“那就好,那就好!”邹世禾将一份甜品推到刘美芸面前,不知不觉眼泪又止不住往外溢:“自从咱俩认识开始,总是哭哭啼啼的日子多,现在终于能高兴一回,吃,多吃点,我请客。”
悲伤被笑容冲淡。刘美芸浅尝了一口蛋糕,忽然想沾沾邹世禾的喜气,希望所有的糟心事能够被短暂遗忘。
可邹世禾接下来的话却让她的心再次悬了起来。
“对了美芸,我刚才经过团结巷的时候,看见县公安局的警车停在42号红砖大院的门口,你家肖翰是不是出任务去了?”
听到“42号院”,刘美芸心里不禁一紧,不知自己精心布置的二楼是否已经被警方查探到。但她努力将担忧藏匿在心底,尽量表现得若无其事,告知邹世禾儿子出差了,并不在宁安。
天色在朦胧的雨雾中愈发昏暗,夜晚也比往常来得更早一些。邹世禾因即将南下,拉着刘美芸一同前往商场选购些薄厚适中的衣物。刘美芸一时之间找不出合适的理由来拒绝,压制着心中的焦虑,陪她去了商场。
原本刘美芸想要给楚湘琳打个电话让她去探寻42号院的情况,但又怕因此牵连到她,最终只得作罢。
彼时,迪厅的喧嚣之中,楚湘琳化着浓妆坐在靠近吧台的角落,嫁接的长睫毛恰好能藏起她不断梭巡的眼神。
游移的眸子终于在一个移动的身影上停住。
她盯梢多日的花蛇换了发色,顶着一头金黄坐在酒水吧台前,点了杯年轻人最喜欢的血腥玫瑰,欣赏着舞池里的男男女女尽情释放多余的荷尔蒙,时不时与调酒师闲聊。
舞台上射灯交汇,音乐震耳欲聋,年轻男女疯狂摆动着身体,欢呼声一浪盖过一浪。借着晃得人眼晕的眩光,楚湘琳戴了顶鸭舌帽,移到了离花蛇更近的卡座。
他似乎在等人,漫不经心摇动杯子,却又不断抬眼瞅挂在酒柜上头的钟表。而一个穿着齐臀短裙的长发美女出现在他身旁后,他的状态明显更加兴奋,手臂搭在女人肩上,借着暗夜催生的暧昧与她调情。
女孩年龄不大,约莫二十来岁,楚湘琳惋惜一个美人即将落入虎口。她庆幸吴志强没看到这一幕,否则失去女儿的痛苦定会再次被勾起。她掏出备用手机给吴志强发短信,问他酒吧那边的情况如何。两分钟后吴志强回她,“都好”。
与酒吧里面的嘈杂热闹不同,出了酒吧后的巷子里安静到能数清夜里的狗吠声。
吴志强在对街的馄饨馆吃了碗鸡汤馄饨,站门外抽了根烟,雨点拍的脸凉滋滋的。冷风一吹,他忽然觉得肚子不太舒服。下午喝了杯泻火的菊花加荷叶水,也许量过了,肚子一直咕噜响,吴志强终于忍不住想上厕所。
但吴志强从不去酒吧里的卫生间,人多眼杂怕出岔子,一百米外的公厕因为去的人少会令他踏实许多。
进去的时候里面没有人,吴志强蹲了两分钟,声控灯亮了,进来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个打了一连串饱嗝,说话有几分醉意。
“你知道刚子为啥被打不?告诉你,他得罪大蛇哥了。”
“听……说了。他……他是咋被发现的?”撒尿声响起,另一个人说话嘴也打瓢。
“就查手机,发现他跟一个号联系频繁。后来找人查那个号,发现是仇家的人。”
“傻逼,不……不知道删通话记录。”
“谁说不是呢,缺心眼。”
“快……回去吧,贼求冷。”
“等我尿完。对了,大蛇哥跟着那女的没?”
“应该跟着。一会儿再……再打个电话确定一下。穿啥颜色衣服来着?我还得通知老鼠他们把车停近些,别让她跑了。”
“蓝呢子大衣,头发扎起来,背个熊猫包……”
声音从里面撤到外头,吴志强只觉脑海中嗡鸣作响,随即全身被寒意笼罩,冷飕飕的感觉直透心扉。
他立刻掏出手机给楚湘琳打电话,可一连拨了几个都没人接。
吴志强提上裤子,肚子的痛感瞬时转移到了脑壳。
蓝呢子大衣、熊猫包,说的就是楚湘琳。
他不知道迪厅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刚才听到的消息,足以令他头皮发麻。
打不通楚湘琳的电话,吴志强心里的恐惧达到了顶点。他冒雨发动桑塔纳,准备去找她。
吴志强的车虽然旧,但被他整体大修过,很少出问题,但在他前去接应楚湘琳的关键时刻,车轮却莫名其妙瘪了下去,无法行驶。
吴志强怒火中烧,而雨势却愈发凶猛,他无奈地将车弃在路边,转而拦下一辆出租车,急匆匆地赶往迪厅。
坐定之后,吴志强掏出手机,调出刘美芸的号码,手指却在按键之上犹豫徘徊。几次想要按下,又一次次删掉,再重新输入。
他脑子里一片混沌,不知道自己到底应不应该通知刘美芸。内心的纠结和矛盾像利爪紧紧攥住心脏,短暂的双眼失焦之后,吴志强深吸一口气,还是选择将手机收了起来。
此时的迪厅到了每日惊喜环节,有人站在舞台中央表白。舞池上空撒下彩色气球,口哨和尖叫似是要穿透耳膜,花蛇借着被引爆的激情场面,从外套内兜中掏出一个两寸照片大小的透明塑封袋,向长发美女展示几秒后迅速收起,伸手然后扬手指向门外。
楚湘琳的心跟着他的动作悬至半空。
灯光忽明忽暗,DJ将气氛推向另一个高潮,花蛇也借此机会拥着长发女孩出了迪厅。
女孩出门前惊恐的眼神和短暂的挣扎刺痛了楚湘琳。
不祥的预感占据上风,手机屏幕的亮光一次次被隔绝在灰白相间的熊猫挎包里,但楚湘琳的精力都集中在了被花蛇带走的女孩身上。
九点半的夜,迪厅内外黑白两重天,雨声哗啦作响,地面逐渐有了积水。
楚湘琳追出迪厅,刺耳的音乐戛然而止,眼睛以极快的速度调整至适应黑暗,冰凉的雨滴提醒她时刻警觉。
因皮肤容易过敏楚湘琳有带遮阳伞的习惯,她撑开一把黑花伞用以掩护行动。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响帮她判断出了花蛇和女孩的去向,而女孩的微弱乞求更是催促着楚湘琳加快脚步。
花蛇带着女孩往迪厅后面的那条路绕,路灯不知何时被打碎了两盏,风雨交加的夜晚,漆黑又重了几分。
女孩开始啜泣。楚湘琳踮着脚揪着心,贴紧墙壁循着哭声,慢慢往更暗处滑步。
而此时的花蛇眼中只余诡谲。搭在女孩肩上的手加重了几分力道,女孩心领神会,嘴角一勾,故意放大了哭声。
虽然心里极度紧张,但楚湘琳还是凭借一贯的谨慎在哭声和雨声中敏锐察觉到身后传来的急促脚步声。
来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急,由快走骤然变成了小跑。
楚湘琳扬起手臂作势击打,感觉一阵夹着雨的风擦着鼻尖掠过,胳膊抡了个空,手中的伞也被一股力量夺去,抛向了雨中。
继而她眼前一黑,整个脑袋被人用袋子套住。有人狠命捂住了她的嘴。
浓重的药味在鼻腔里蔓延开,楚湘琳只觉得全身发软,思维开始模糊,眼前的黑暗变得更浓郁了些。
她拼命挣扎,想大喊,却发不出声。力量悬殊,直到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楚湘琳依旧没能挣脱钳制,被人拖进了巷子口的面包车中。
结束购物后,邹世禾看出刘美芸心事重重,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刘美芸只敷衍地说没事。邹世禾也不再多问,见她兴致不高,以为是吃了蛋糕又令她胃部不适,便劝她赶紧回家休息。
没有犹豫,刘美芸当即与邹世禾道别,骑着电动车便往团结巷的红砖楼赶去。
灰厚的云层蜂拥集聚,电闪雷鸣间,天空像被撕裂了一道口子,雨丝瞬间凝成了珠帘。
没带雨衣的刘美芸将塑料袋顶在头上以躲避浇灌,奈何手机响个不停,她用脚撑住电动车停在路边,冒雨掏出手机扫了一眼后迅即接通。
电话那头,吴志强握着在雨中捡到的黑花伞,声音因焦虑不安而打颤,
“芸姐,出事了。”
团结巷红砖楼里的秘密到底是否被警方发现固然令刘美芸揪心,但楚湘琳失踪的消息此时更是更像利刃刺入心口。
刘美芸不顾一切掉头往迪厅方向去。
雨势越发凶猛,冰冷的雨点奋力击打额面,逐渐模糊了她的视线。
但刘美芸不敢停,也不能停。
十字路口,一辆与刘美芸同向行驶的丰田车忽然提了速,与她擦身而过时蹭到了她的电动车把,瞬间将刘美芸带翻在地。
身体重重砸向地面,随之而来的是膝盖和手肘的尖锐刺痛感。嘴角的咸腥味混合着雨,侵入刘美芸的口腔和喉管。
侧前方,一辆丰田车的双闪急促闪烁,车灯晃得刘美芸睁不开眼。
她踉跄着想站起来,却因为方才的冲击力觉得头晕目眩。无奈之下,她只好蹲下身子,试图缓解这突如其来的不适。
此时,丰田车的雨刷不知何时停止了工作,挡风玻璃被密集的雨点淹没。
街道上静得令人心悸,无车驶过,也无人影可见。雨夜陷入沉寂。
车内,一双握着方向盘的手用力捏到骨节泛白,随即抓起副驾驶上搁置的便携保温水瓶,打开了车门。
刘美芸强撑着身体准备扶起电动车时,全然未觉身后穿着雨衣的黑影悄然逼近。
暴雨如注,黑影突然扬起保温水瓶,从背后狠狠击中了刘美芸。
刚被扶起的电动车再次倒在积水之中,任凭倾盆大雨无情地侵袭、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