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车疾驰,车窗外的风景一帧帧倒退,邹世禾遥望窗外,眼底的潮湿将目之所及的一切冲刷得模糊不堪。
穿过窗缝的光打在身上,照亮她被泪水浸湿的侧脸。
邹世禾眼中的悲伤急速涌出,肆意横流。
倘若时光能像车窗外倒退的风景一样可以回溯,她的人生定然会截然不同。
邹世禾出生于一个知识分子家庭,是家里的第二个孩子,上头有个大她四岁的哥哥。父母都是教师,对她宠爱有加,在学业上也没有过多要求。但邹世禾从小受家庭熏陶,爱学习,爱钻研,高考成绩不错,因为父母年轻时作下了胃病,便选择了邻省的医科大学,毕业后顺利进入海港市中心医院消化内科,成为一名医生。
在当地,医生这个职业声望颇高,而邹世禾不仅拥有姣好的容貌,还出身于书香门第,因此渴望与她家攀亲家的人踩破了门槛。然而,年轻的邹世禾却一心扑在事业上,对爱情态度淡泊。尽管父母心中焦急,但也深知女儿个性强,从小就有自己的主见,不愿她因家人的催促而草率地选择伴侣。
与此同时,邹世禾的哥哥邹世军下海经商,承包了当地一家商场,事业蒸蒸日上。邹家的生活算得上风生水起,成了亲戚们羡慕的标杆家庭。
但日子若要这么按部就班,邹世禾的人生大抵会平安顺遂,尽享衣食无忧。只是这世间的悲欢离合总不会遂人心意。
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犹如晴天霹雳,彻底击碎了邹家的宁静与幸福,也令邹世禾的人生发生了颠覆性的改变。
大哥邹世军遭遇严重车祸,当场死亡,邹世禾的父母得知消息后承受不了这般打击,相继住了院。邹世禾在忙碌的工作之余不眠不休地照顾被哥哥死讯击垮的父母,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打击令她几近崩溃。心痛难忍的夜晚,她只能坐在医院的楼梯间,无助到掩面痛哭。
精神的压抑和身体的疲惫导致她的工作状态受到影响,一天之内,病人投诉,领导问责,狼狈至极的她夜里捧着泡面在楼梯间难受地直抹眼泪。恰好那天有人来楼梯间抽烟,看到她在哭,对方愣怔半晌后,尴尬地收起了烟,说了句“不好意思”后匆匆离开。
邹世禾也觉得难堪,扭头抹掉脸上的泪,端着泡面碗回了办公室。恰逢当天晚上她值夜班,查房时闻见楼道里有烟味,便循着味道去了楼梯间,将正在抽烟的人逮了个正着。
男人右臂骨折,打着石膏吊在胸前,却还挡不住他用左手吞云吐雾。再次相遇,场面比第一次更显尴尬,男人慌忙道歉,迅速将烟头踩灭,窘迫地离开。
次日清早,熬了个大夜的邹世禾与接班的医生交接完毕后,准备前往医院食堂给父母买早餐,回办公室取手机时,她惊讶地发现办公桌上放了一份营养早餐。她问助理是谁送的,助理说是一个骨折的病人,还叮嘱她别再吃泡面了,对身体不好。
于是,因为一份早餐,邹世禾与抽烟的男人有了第三次交集。这一次,她询问了他的名字。
男人说他叫杜昆山,生意人,30出头,单身未婚。邹世禾听完扑哧笑了,说不用介绍这么详细,又不是相亲。
自那天开始两人熟络起来,杜昆山见邹世禾忙于工作还要照顾父母,便叫来了自己的朋友黄本元和另外几个小年轻,说是他公司的员工,轮流排班照顾邹世禾的父母。黄本元虽然面相凶悍,倒是很听杜昆山的话,忙前忙后,解决了邹世禾工作与家庭无法兼顾的难题。
杜昆山的及时出现,逐渐代替了她的哥哥邹世军,成了邹家新的依靠。半年后,邹世禾与他携手步入婚姻殿堂。
儿子杜诚宇的降生为家里增添新的生机,邹世禾也因工作出色升职为主任医师。生活一切向好,但邹世禾却也有无法排解的烦恼。
她觉得自己对杜昆山的了解实在有限,以至于结婚两年都不知道杜昆山整日忙些什么,一提及生意,他就避而不谈,随着时间的推移,杜昆山变得更加易怒,一有争执便从最初的争吵逐渐变成了大发雷霆。因为邹世禾的父母也与他们一起居住,大多数情况下邹世禾为了避免父母担心都会隐忍不发,维持现状。
邹世禾心中的困扰日益加深,源于黄本元与杜昆山之间不同寻常的频繁往来。杜昆山总以生意为由解释他与黄本元的兄弟情义,但从不让她知晓更多,更不在家中谈及任何生意细节。这种神秘让她心头疑云重重,焦虑不安。
由于工作繁忙,邹世禾无法亲自接送儿子杜诚宇,于是将这项任务交给了杜昆山。然而,杜昆山似乎也并不上心,常常将接送任务交给黄本元。黄本元举止粗鄙、言行不当,年幼的杜诚宇耳濡目染,逐渐在幼儿园展现出攻击性行为,甚至出现了霸凌同学的迹象。
当邹世禾再次被老师请到学校处理儿子打人的问题时,强压在心头的怒火终于迸发。她愤怒地拦住杜昆山和黄本元的车,指责黄本元带坏了儿子杜诚宇,并向杜昆山下达了最后通牒,要求他远离黄本元。
然而,她高估了自己在杜昆山心中的分量。
杜昆山阴沉着脸走下车,不由分说地给了她一巴掌,狠厉地呵斥她没有资格指责他的兄弟。
而半边脸传来的剧烈痛感也让邹世禾恍然意识到,在杜昆山的世界里,自己或许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存在。
杜昆山第二次打她,是因为她跟踪他,想知道他和黄本元究竟在做些什么。被抓个现行后,杜昆山将她拖回家,如暴怒的野兽亮出獠牙,撕碎她原本用幻想织就的人生。
那天,是西方的情人节,她没有收获爱人赠予的礼物,却在无尽的恐惧中,收获了一顿毒打。
密集的拳头落在邹世禾头上、脸上、身上。杜昆山揪住她的头发,目眦欲裂,警告她,如果再胡搅蛮缠,再敢玩跟踪这一套,挑战他的底线,连她的父母也要跟着遭殃。
她永远都记得当时杜昆山揪着她的头发,声音似阎王判官:“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管得了我,只有我,摧毁他!”
父母教会邹世禾如何去爱,却唯独没教她如何抵御生活的暴击。从小到大没挨过一巴掌的邹世禾不知所措,在杜昆山的恐吓中,选择了点头顺从。
而躲在沙发后目睹一切的儿子杜诚宇惊恐万状,捂紧嘴巴,不敢哭出声响。
邹世禾决定逃走。她带着儿子杜诚宇逃过几次,但上有行动不便的父母,下有年幼的儿子,每次还未成行,就会被杜昆山指使黄本元识破,免不了又挨一顿打。
再后来,邹世禾麻木了,不跑了,向命运妥协,接受所有苦难加身,只想安安静静地陪着父母终老,儿子长大。
只可惜,天不遂她愿,她这一生,只能与命途多舛契合。
她遇见了李警官,翻看了那本办案手记,知道了那个足以将她击溃的秘密。
然而,邹世禾本是不敢揭穿的,她以为,只要假装不知道杜昆山的真实身份,日子就还能苟延残喘地维持。但她太天真,忘了心存良善之人永远不能与豺狼为伍。
杜昆山的本性日渐暴露。他嫌她无趣,回家的次数愈发稀少,夜不归宿成了常态。一日,邹世禾下夜班回家,竟意外听到卧室内传来不堪入耳的喘息声。
愤怒与绝望在邹世禾心中升腾而起。她冲入厨房,抓起一把菜刀,冲向卧室。然而,由于力道不足,反应过来的杜昆山一脚踹中她的肚子,将她连人带刀掀翻在地。
殷红淌进眼中,视线之内,皆是令人作呕的红。邹世禾的眼泪无声落下,蜷缩在地上,看尽杜昆山的面目可憎,以及嚣张女人的蔑视嘲讽。
终于,她咬紧了后槽牙,将压在心头多日的那句话说出,
“肖鹏飞,你不得好死。”
窒息般的沉寂过后,杜昆山如猛兽般扑近,双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力道逐渐加大,似乎再稍一用力,就能捏碎她的喉骨。
“你是怎么知道的?”冰冷的质问声敲击耳膜。邹世禾只感觉呼吸困难,生命悬于一线。
或许是为了褒奖她最终敢于反抗,幸运终于眷顾了她。
敲门声适时响起,即将结束实习的医学院学生刘鑫和另外两名同学为了感激邹世禾在他们实习期间的照顾,提着礼品登门拜访。
肖鹏飞松开了钳制邹世禾的手。而邹世禾也用残存的力气不顾一切拿到掉落的菜刀,趁肖鹏飞整理发型和衣服之际突然奔向他,砍伤了他的右手。
在肖鹏飞无暇反抗之际邹世禾夺门而出,在几位学生的搀扶下匆忙逃离,紧急前往医院处理伤口。
事情发生后,邹世禾下决心一定带走儿子和父母,与杜昆山切断一切联系。但杜昆山却抢先一步,与黄本元分头行动,一人带走了她的儿子,另一人则带走了她的父母。
邹世禾心急如焚,发疯般地搜寻杜昆山可能出现过的地方,但一通电话,彻底令她绝望。
电话那头,是来自杜昆山的冷酷威胁:“臭娘们,敢伤老子!我警告你,最近风声紧老子不想杀人,先留你一条贱命。如果你他妈敢泄露关于老子身份的半点消息,你的父母就会为你付出代价!我能让你哥消失,也能让他们消失。而儿子,这辈子你别想再见到。”
哥哥的死竟然是杜昆山一手策划的。邹世禾感觉心脏被生生挖出来,用力鞭笞。
她恨不得将杜昆山千刀万剐。但这个过程,比她想象的还要漫长与痛苦。
终于,她寻到了儿子和黄本元的踪迹,却难以接近,只能躲在不被杜昆山注意到的角落伺机而动。为了能找到父母和儿子,她选择了隐忍不发。她不敢报警,怕自己暴露,也怕牵连到年迈的父母,更怕永远失去与儿子的联系。
邹世禾过上了每日在绝望的边缘徘徊的日子。一晃,就是许多许多年。
每当夜幕降临,她都夜不能寐,思量着如何将父母和儿子从肖鹏飞的魔爪中夺回。然而,无论她如何苦苦寻觅,答案似乎总是指向同一个方向——只有肖鹏飞死,才能结束这一切。
这个想法在邹世禾的心中逐渐生根发芽,她变得愈发疯狂,甚至在梦中都幻想着自己亲手了结肖鹏飞。但梦醒之后,她清楚地意识到,父母和儿子还未找到,即使找到,也需要她照顾。无论如何,她都不能为了一个人渣,把自己搭进去。
好在事情在她的苦撑之下迎来了新的转机。
靠走私贩毒生意过活的杜昆山遭遇严打,境况急转直下,而且黄本元也渐渐不受杜昆山控制,变得难以驾驭。邹世禾蛰伏多年,终于迎来了反击的机会。
肖鹏飞和黄本元必须死,但绝不能由她动手。
于是,一个“借刀杀人”的计划在她的心中悄然成型。
最合适的人选,就是刘美芸。李警官曾提起过,李勇平的妻子刘美芸一直在寻找杀害丈夫的凶手,肖鹏飞的儿子肖翰,也已被她收养。于是邹世禾辞去了工作,去了宁安所属的地级市,入职当地医院,依旧从事医生这份工作。
而因为胃疾,刘美芸成为了她的病人。
邹世禾崩溃过,歇斯底里地大哭过,尤其是见到肖翰陪刘美芸看病的那一刻,说不清是恨还是不甘,泪腺变得不受控制,只想用眼泪发泄心里的苦。
为何死了丈夫的刘美芸能过得如此幸福美满?为何肖鹏飞的儿子能成为一名警察?为何这对毫无血缘关系的母子,感情却比亲生母子还要深厚?
邪念无法再被压制:如果刘美芸知道抚养多年的儿子是杀夫仇人的孩子,会不会如她知道哥哥的死亡真相一样,崩溃至极?
嫉妒是没有解药的毒。妒意侵入五脏六腑,湮灭了邹世禾心中所有的良善。
利用刘美芸除掉黄本元和肖鹏飞,以及割裂她与肖翰母子之情的计划终于在她的不甘和嫉妒中开启。
一步错,步步错,走到今天这一步,邹世禾觉得,大抵是天意如此。
刹车声打断了邹世禾的思绪。
公安局门口,警徽在阳光之下熠熠生辉。无数次,她梦见过这里,梦见自己戴上了冰冷的手铐。如今,令她恐惧的梦终究成了现实,但她没有想象中那样害怕,反而多了几分如释重负。
只不过这种感觉没持续太久,吴志强的警告便开始在脑海里轰鸣作响。
理智最终占据上风。刘美芸有要保护的人,她也有。
走进审讯室之前,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她早已了然于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