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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北西2024-03-15 17:455,525

  肖鹏飞很少喝酒,那种喇嗓子的感觉令他反胃,但儿子杳无音信的这两天,他窝在狭促的屋子里,又喝了一斤半白酒。

   

  尽管那种呛人的味道直往嗓子眼涌,也好过他找不到孩子以及时不时就想起那些糟心事的心烦意乱。

   

  两三天没出屋了,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大白天也开着灯,可肖鹏飞还是感觉不踏实。

   

  多年前那种忐忑不安的感觉又回来了。他握着酒瓶失神,右眼皮总跳,就像灾祸跟在屁股后头撵着他跑。

   

  放下酒瓶,肖鹏飞又摸出半盒烟,磕一根点上,望着锁紧的门发愣。他早就戒了烟,但回到宁远煤矿,又开始一根一根地抽,烟雾缭绕中,若隐若现的是黄本元那张脸。

   

  虽然揍了黄本元,但肖鹏飞明显感觉到今时不同往日,拳头落下时,黄本元眼中的不甘和戾气他看得一清二楚。

   

  狼终究变不成狗。那种表情令他如芒刺在背,不自觉地想起了因黄本元反水而踉跄入狱的黑老大。

   

  他不想做第二个黑老大。纵然认识了快二十年,狼狈为奸了快二十年,那个眼神,足以轻而易举地瓦解他们之间的信任。即使如今威风不再,还要寄人篱下过活,他也不想把命拴在一个随时能让他丧命之人的裤腰带上。

   

  肖鹏飞不信黄本元会帮自己找儿子。他在杜诚宇先前睡的房间里找出个装电脑的背包,在储藏间翻出一捆刹车用的麻绳,连同陪伴自己多年的枪一起放进包里,又在棉袄兜揣了把匕首,以保证万无一失。

   

  仰头喝完最后一口酒,用力将瓶子砸在水泥地上,碎玻璃四处迸溅。肖鹏飞一抹嘴,摔门离开。

   

  他要去找刘美芸,找她要儿子,把杜诚宇抢回来。

   

  从矿区的河东步行到河西,避开了黄本元的人,肖鹏飞找了个煤车司机,给人家两百块,坐车出了矿区。

   

  卡车的空调坏了,人坐在里面冷得牙打颤,司机一路讲些荤段子,说他试验过了,这样能驱寒。可肖鹏飞根本听不进去,满脑子都是儿子杜诚宇和刘美芸他们仨。

   

  如何实施计划的确令他费了些脑筋。他是一个人,对方是三个,如今自己的体力和反应能力都大不如从前,以一敌三够呛。

   

  想到这儿,肖鹏飞的手突然不自觉地开始抖,怕司机看出来,他侧过身子斜靠在车座椅背上,用另一只手死死按住抖个不停的手腕。

   

  越想控制,越控制不住。年龄越大,手抖的情况就越频繁,他也因此对那个女人的恨只增不减。

   

  这一切,都是拜那个混蛋女人所赐,如果不是她割伤了他的手,伤了神经,还给他吃了阵子慢性药,凭他肖鹏飞的身体和脑力,绝对不可能沦落到被刘美芸他们逮住羞辱的地步,更不可能把生意做到一塌糊涂,颓败到如今要看黄本元脸色。

   

  可笑的是,致他到如此地步的女人竟是他前妻,还与他有个儿子。要不是念在她给肖家留了一条根的份上,肖鹏飞发誓,她伤他那天,就已经死在了他手里。

   

  他后悔了,不该仁慈,就该弄死她,让她与地底的烂泥共生。

   

  手抖的情况渐渐止住,车也到了宁安县区。肖鹏飞掏出黄本元给他的那顶丑不拉几的棉鸭舌帽,硬着头皮戴上,棉口罩捂严实脸,搭了辆三蹦子,到了汽车站。

   

  汽车站附近人流量大,小旅馆也多,肖鹏飞找了家不登记身份证的小旅馆把东西放下,出门吃了碗炒拉条,去了红灯区。

   

  他庆幸自己记性好,记清了那辆桑塔纳的车牌号,而找到那个开车的疤脸男人,就能找到刘美芸。

   

  每个城市的红灯区都是藏污纳垢之地,进进出出的人要么挣扎在社会底层,要么做些上不得台面的生意,还有一类跟他一样,犯过事,这辈子见不得光。以他这么多年的经验来看,想查这个车牌号,在出入红灯区的男人里瞅一个看起来就不像好人的,总能摸到门路。

   

  一个每天扎在女人堆里的斜眼男人成了肖鹏飞的目标。无业,二三十岁,嘴像没扎口的麻袋,啥事都往外倒,吃一碗牛肉面的功夫,能说出三四个人的隐私。

   

  肖鹏飞跟了斜眼大半天,在一个麻辣烫店门前头拦住他,递给他一包软中华。斜眼见是张新面孔,有些犹豫,又抵不住诱惑,问肖鹏飞:组撒子?肖鹏飞笑笑,把烟塞他手里:作难了嘛。兄弟,给你一千块,帮忙查辆车。听他这么说,斜眼倒是不客气了,整包烟都拿了去,磕出一根想点上,又揣回兜里,跟肖鹏飞实话实说:我没那么大能耐,我给你找个人,外号宁安小灵通,本事大着呢。

   

  斜眼领着肖鹏飞去见了自己的表哥李凤峥。事情谈得还算顺利,李凤峥要了三百定金,让肖鹏飞隔天早上十点在一家叫梦惊鸿的按摩店门口等,这边给消息,那边付余款。

   

  肖鹏飞按时出现在约定地点的时候,斜眼打着哈欠顶着鸡窝似的脑袋从店里出来,递给肖鹏飞一张散发着羊膻味的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18103795688,张呱呱,团结巷176号。

   

  肖鹏飞问斜眼:这人名字对不?确定不是瞎起的?斜眼身子一趔,抬高音调打包票:咋可能!一点麻达都没!人家就叫这。肖鹏飞又问:团结巷是啥地方?斜眼嘴一挑:不知道,反正地址没错。见肖鹏飞半信半疑,斜眼立刻掏出手机,给肖鹏飞看了几张照片,信誓旦旦:绝对没错,我去看的时候,你要找的那辆车就停在巷子口。

   

  肖鹏飞当然不会全信,混迹社会多年,他只相信眼见为实。余款结清,他便搭车去了团结巷,摸到了所谓的176号。

   

  他要找的地方在城中村里,一条主街连着四个巷子,团结巷最靠里,176号是带院子的独栋平房,临路的那面墙上,窗户改成了门,开了家彩票店。

   

  彩票店门脸不大,吊着棉门帘,肖鹏飞捂上口罩往里面瞅了一眼,没瞧见别人,就看见一个扎着鼻环的小年轻坐在电脑后面,全神贯注盯着电脑。

   

  电脑右侧的那面墙上有扇门,看样子是通往院里的。门背后挂着一件印着字母的棒球服,恰好是儿子最喜欢的牌子,年轻款,卖得不便宜。他有种预感,这小年轻就是刘美芸他们的跟班,儿子就在附近,兴许就关在某间屋子里。

   

  人在孤注一掷的时候胆子最大,而肖鹏飞杀过人,遇事更会考虑周全。巷子口有家羊肉汤店,一碗热汤下肚,肖鹏飞就计划好了,趁夜深无人的时候冲进彩票店,直接拔枪震慑住小年轻,先逼他说出儿子杜诚宇的下落,然后再攮他两刀,放放血。肖鹏飞比谁都清楚,这节骨眼上,不值顾杀人,威胁一番出出气算求。他只要儿子,找到他带出国,彻底摆脱刘美芸这伙人,他跟十九年前的那档子事,就算两清了。

   

  事情进展得还算顺利,前半段跟他想得差不多。晚上十一点多,路上已无行人,彩票店门头上的灯熄了。小年轻出来倒垃圾,关店前将卷帘门拉下一半,像是忘了什么,又转身进去。肖鹏飞瞅准机会冲进里头,拿枪顶住了他的脑门。

   

  “刘美芸在哪儿?”

   

  “大哥,这……这是组撒子?找谁?谁是刘美芸?”小年轻吓得不轻,不停发抖。

   

  “你他妈别给老子装傻。”肖鹏飞用枪托砸了两下小年轻的脑袋。

   

  “大哥,我就是一卖彩票的,我真不知道。”

   

  “带我去院里,别耍花招,要不然,就去死!”肖鹏飞发狠,将枪口对准小年轻的太阳穴,用力顶紧。

   

  “好好好,您可别冲动,我带您去!”

   

  可事情的后半程就完全脱离了肖鹏飞的掌控。他跟在小年轻后头等他找钥匙开侧门,不料店内戛然堕入黑暗,紧接着肖鹏飞后背结结实实挨了一棍,手里的枪不知被谁趁乱夺了去,两条胳膊被人硬生生别到身后,膝盖一软,整个人倒了下去。

   

  灯再亮起时,肖鹏飞眼前出现了三张陌生的脸。那年轻人已经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三个身材壮硕的男人,尖利的喝骂声响起时,肖鹏飞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被人一拳砸在了肚子上。

   

  “妈个逼,你个日吧歘(西北方言)那天闹事的时候不是很威风撒,来来来,有本事来干老子。”一个蓄着连面胡的中年男人俯身薅住肖鹏飞的头发,冲他面门啐口痰,咬紧后槽牙,揪住他的脑袋狠狠砸在了水泥地上。

   

  脑门磕得生疼,头皮被拽得像针扎,肖鹏飞挣扎着撑开眼皮,问连面胡到底是谁。

   

  “是你爹!你他妈是贱人多忘事吧,上个星期在砸我弟酒吧的事给我搁这装撒傻呢么!”

   

  “你认错人了吧?”肖鹏飞仰头对上那张满脸横肉的脸。

   

  “靠,嘴太求硬了,老子最烦你这种敢做不敢认的哈怂货!身上这衣服还有戴的帽子都么换,当老子瞎呢?”连面胡咬牙切齿,见肖鹏飞还有抬头与他杠的力气,反手又给了他两巴掌。

   

  “老子警告你,零点酒吧那是我弟开的,我亲弟知道不!你他妈敢闹事耍酒疯,那是在我宁安王老三头上拉屎!今儿个我让你试试,是你嘴硬,还是老子拳头硬。”

   

  连面胡说着用脚踩住肖鹏飞的手指使劲碾了几下,而此时的肖鹏飞已然确定对方是认错了人。

   

  衣服是黄本元身边的一个混混的,那天他和黄本元打架,羽绒服撕烂了,黄本元便给他找了件棉衣,还顺便撂给他一顶年轻人戴的棉鸭舌帽。肖鹏飞问衣服是谁的,黄本元说是他弟兄的,跟肖鹏飞身材相仿,别管难看好看,能穿得上不冷就行。

   

  如今想来,到底黄本元是无意还是有意为之,肖鹏飞已无法判断。

   

  力量悬殊,浑身骨头疼。他想为自己辩驳,却因为钻心的疼痛突然袭来,不得已只能用呻吟声来回应连面胡的殴打和谩骂。

   

  连面胡没有再给肖鹏飞说话的机会,用破布堵住他的嘴,冲身边俩壮汉使个眼色,让俩人好好招呼。

   

  麻袋兜头罩下,疼痛从身上的各处往头上冲,陆续汇聚到喉咙,变成了堵在口腔里的闷呼。

   

  挨揍的那几分钟,是肖鹏飞这辈子忘不了的惨痛。

   

  兴许是打累了,从头顶落下的喘气声越来越急促,揍肖鹏飞的动作也慢了下来。麻袋忽然被拽掉,眼前一张张模糊的脸晃动着定格在半米开外。

   

  连面胡不屑地挑起嘴角,晃动着发红的手腕,恶狠狠的眼神犹如在审视落败的猎物。

   

  “孙子,以后别惹你爷爷知道不?还敢查我们,咋的,嫌命长了?”

   

  肖鹏飞不知道连面胡到底在说啥,又怕接错了再挨打,只眯起肿胀的眼睛看他。

   

  可鼻梁还是结结实实又挨了一拳。

   

  “你他妈不服气是不是,还给老子耍横?”连面胡的眼球瞪得要爆出来。

   

  口腔里全是血沫子,肖鹏飞认认栽,不再与他对视,只低声嘟囔,“我儿子在哪?”

   

  “谁他妈认识你儿子!”男人语气轻蔑,靠近肖鹏飞,试图再拽住他的头发。

   

  肖鹏飞也恼了,昔日威风不再,被人欺辱到如此境地是他无论如何没想到的。气急了,用尽全身力气,整个人往连面胡身上扑。

   

  对方猝不及防被他砸倒在地,恼羞成怒,旁边两人一拥而上,密集的拳头落在了肖鹏飞头上。寡不敌众,没扛几下揍,肖鹏飞只觉得浑身发软,继而眼前一黑,整个人瘫下去,滚到了一边。

   

  昏昏沉沉的肖鹏飞再次感受到光亮时,已经置身于一个狭促的仓库。

   

  四周堆满杂物,墙角蜷缩着一个被麻袋套着头的人,面前放着两个不锈钢盆,里面盛满令人作呕的食物。视线能触及的位置,扔着几张撕碎的纸。肖鹏飞定睛瞧,才发现上面画的都是没有头的人物肖像。

   

  一阵战栗沿着脊柱攀上脖颈。直觉告诉他,墙角瑟瑟发抖的人,就是儿子杜诚宇。只有他,痴迷于画这种奇怪的无头肖像。

   

  他抬头叫了儿子的小名。墙角的人突然动了几下,嘴里发出呜呜啦啦的哀鸣。

   

  肖鹏飞的咬肌拱成疙瘩,踉跄起身,往墙角跑。腿脚不听使唤,还没动两步,便摔倒在地,此时他才发现,双脚是被尼龙绳绑住的。

   

  “再敢动一下,就剁掉你儿子的手指头。”阴冷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不是连面胡,却似曾相识。

   

  可他无视了身后人的警告,手脚并用,试图接近墙角的儿子。可肖鹏飞很快就为自己的轻举妄动付出了代价。伴随一声凄厉惨叫,他感觉有血溅到自己脸上,黏糊糊,热乎乎。他惊恐抬头,看见一只鲜血淋漓的手掌抽搐晃动。

   

  男人的声音从后脖颈窜进耳孔,警告他要是还不听话,就再剁掉杜诚宇的右手大拇指。

   

  肖鹏飞想起来了,这个声音,属于那天绑他的疤脸男人。身体再次被扯起,擦地移动。疤脸的力气很大,粗暴地将他拖到仓库外,重重扔到水泥地上。

   

  脸皮与地面贴合,一双黑色的皮靴子停在眼前,

   

  “你是不是根本不信儿子在我们手里?”

   

  这个声音,是噩梦,也似诅咒。砰的一声,在肖鹏飞脑子里炸开。

   

  “回宁远煤矿,给所有矿工买保险,给张保国的妻儿送五万块钱。再敢起什么报复的歪心思,你儿子小命难保,你也得去蹲监。反正我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光脚不怕穿鞋的。不信,你试试。”

   

  刘美芸的声音冷冽得如冰碴从头顶灌下。肖鹏飞能听出来,这是警告,也是命令。儿子从小到大没受过什么罪,如今疼到浑身抽搐的那一幕令他心疼。只是这些痛苦他曾经施加在别人身上的时候,从来没有过任何怜悯,如今落在自己头上,竟是这般难以承受。

   

  他不得不怀疑,自己是被人设计了。先前黄本元去寺庙看他之后,就遇上疤脸和那个装怀孕的短发女人将他绑去了牛棚。这一回,穿了黄本元给他的外套,就平白无故当了回衣服主人的替罪羊。

   

  两次,刘美芸都出现了。

   

  肖鹏飞的额际暴起了青筋,他不得不怀疑,刘美芸跟黄本元是一伙的。

   

  “我儿子在哪!”肖鹏飞眼中的愤恨嵌在凹陷的眼窝里,摇晃着想起身,却被一脚放倒。

   

  刘美芸蹲下来,抓住他的衣服领子:“你给我记住,让你死很容易,可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会比死更痛苦。这些滋味我都尝过了,可你没有,所以,你也要尝个遍才行。”

   

  她眼神如冰,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了最狠的话。

   

  肖鹏飞咆哮,骂刘美芸疯子,刘美芸不屑,让他听清楚自己今天说的每一个字,

   

  “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彻底疯了。你和你儿子,都让我感觉恶心!”

   

  刘美芸猛然松手,肖鹏飞仰躺在地,牙咬到了舌头,嘴里的血腥味更加浓郁,

   

  “疯婆子!神经病,有本事啥事都冲我来!”

   

  但谩骂除了让喉咙出血更多,伤不到刘美芸分毫。而刘美芸放出精心挑选的几段录音,彻底让肖鹏飞哑了火。

   

  杜诚宇与黄本元的争吵,以及自己在牛棚里承认的那些做过的恶,被刘美芸录了下来,成了刺向他的利器。

   

  “我说的你都可以不做,但录音什么时候出现在警察的桌子上,你儿子什么时候死,我说了算。我不痛快,你们父子就别想安宁。”刘美芸的话如殷殷怨咒,重重砸中肖鹏飞的天灵盖。

   

  她给肖鹏飞指了路,所有事做到令她满意,可以找她赎回这些录音。

   

  终于,肖鹏飞像被突然抽干了力气,身子发虚,各个器官都疼痛难忍。他妥协了,走得极其狼狈,如丢盔卸甲的逃兵,没带走儿子,带走的是刘美芸的警告和威慑,还有她长达十九年的恨。

   

  马路两侧的光在晃动的阴影消失后再次归于沉寂。

   

  仓库内,罩在麻袋下的人早已按捺不住,蠕动着挣开手腕上的麻绳,扯掉头上的麻袋,扶着墙,勾着身,大口喘气。

   

  “我的吴老哥呦,你是不是在厕所里找的麻袋?一股尿骚味,熏死我算求。”

   

  风筝干呕几声,将装满暗红色液体的保温袋扔到地上,撩起衣角蹭掉手上的羊血浆,又理了理发型,龇牙朝刘美芸讨功:

   

  “芸姐,咋样?我演得够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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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赦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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