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城南郭的小河边,退休老人临溪垂钓。
百里今吾当了五十年城主,终于可以做些喜欢的事情。
城主任期五十年,要么死在任上,要么到期退位。
他算是少有的能全身而退的,其他人大多是在任上被气死或累死。
姜承雪站在他身后,恭恭敬敬地陈述万钧阁月会内容。
“这么说,双环结界的事是定下了的?”
姜承雪:“是,学生以为此事应当尽快。”
百里今吾不置可否,轻轻一提竿,拎上来一只小鱼苗,便又把它扔回去,接着给鱼钩上饵。
河边起了阵寒风,姜承雪紧了紧披风的领口:“此来是向您请教关于陆都统的处置方法。”
老人灰白的胡须动了动:“你怎么看?”
姜承雪如实说道:“学生以为,陆都统丰功伟业无人能比,没有他,辟邪城这么多年也难有安宁,且他又是白门首徒,修为已入高阶,是不可多得的力量。
“而经调查,这次遇袭并非为将失利,确是实力悬殊,非人力所能扭转,若战败便要杀将,那以后也无人敢做将领了。”
百里今吾盯着随波起伏的浮漂,眯了眯老眼。
这姑娘的思虑,远比他想象得要深远。
她继续说道:“所以,尽管民众有所怨怼,但那只是一时激愤,万钧阁所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安抚并予以赔偿,将他们的怒火平息。
“陆都统不仅不能杀,还要继续担任军职,让他守护辟邪城、将功补过才是上上之策,尤其以后在外环存放魔核、提取灵石的任务,还需他来主持。”
老人“呵呵呵”地笑了,声音沧桑悠长:
“一个功绩卓著的英雄,承载了万众的期待和依靠,也正因他是英雄,他的错误才更加不能被容忍。
“水可载舟,亦能覆舟,民意不可违,如果继续任用,不仅泽世会不答应,贵族不答应,那些死了孩子的家人更不会答应。你若是强行庇护,民众便会将怒火转移到万钧阁身上、你的身上。
“统治者最重要的东西是威信与权力,威信受损,民众抗议,难道你要滥用权力去镇压你曾起誓要守护的人吗?”
姜承雪犹豫片刻:“可是您曾说过,大事赖独断,不赖众谋,民众在关键的大事上是缺乏知识与经验的,这便需要一个有绝对准确认识和视野远阔的人来超越大众的偏见,而非是一味从众,那样便无法改革。”
百里今吾转过头来,放重语气:“你觉得自己已经是那样的人了吗?”
“我……”她低下头,“学生不敢。”
“为民之首,最忌自傲,放低姿态,去倾听民众的声音。”
“学生受教。”姜承雪愧道,“可是,城中也有另一种声音,不少民众为陆都统不平,前日两方人还在街头起了争执。”
百里今吾眉头皱了皱:“从何而来?”
“瀚文社,据说是在北界前线的记者飞信送回了详情,那篇报道写得很全面,也有详细的细节,文中写到陆都统率一众将领竭力应对魔王炎婴,不惜玉碎与之拼命,自己也深受重伤,现在白门休养,据说至今仍是昏迷不醒。”
“瀚、文、社……”百里今吾一字一顿念这名字,有种想把它们在牙间磨碎的不满,“它们还没倒闭?”
“……没有。”
姜承雪老家的父母就订了瀚文杂报,母亲喜欢追那上面的三流小说,一期不落,还剪下来做成了册子,所以她也有看报的习惯,看被剪成窟窿的报。
她试探地问:“老师,这两种民意,是否要综合考虑?”
百里今吾极缓地深吸一口气,徐徐呼出:“自然,但我只是提供一些意见罢了,最后仍需你自己决定。”
姜承雪欠了欠身:“学生明白。”
她走后不久,飞来一只蓝羽黄冠雀,颜色十分亮丽。
它轻轻落在百里今吾的钓竿上,眨眼瞧着他,黑色的眼珠陡然一翻,变成白色。
“就这样放过陆少川吗?”蓝雀口中传出老男人的嗓音,“民心已经煽动起来,以众口为刃,多好用的工具,不趁这个机会除掉他,以后就再无可能了,你为什么退缩?”
百里今吾面无表情:“不是退缩,只是众口并不都为我们的刃,而是双刃,用不好也会伤了自己,没想到瀚文社竟打出这么一记偏招,大意了。”
“那又怎么样?姜承雪能懂什么?遇事不还是来问你?你是她老师,让她怎么做,她还能不听你的?”
百里今吾:“她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
“你可是初代城主的后人,名门贵族出身,五十年德高望重的老城主,她不过一个小镇来的女娃娃,初来乍到,无根无基,你有什么可顾虑?”
“不是顾虑她,”百里今吾冷冷道,“她说得没错,陆少川是难得可贵的力量,若是我们这边就好了,只可惜……你还有事么?没事别站这儿碍事,鱼都被你吓走了。”他抖抖钓竿。
蓝羽雀振翅飞到他肩上:“还有个事儿,有个教众是新兵团的,弄到了一些有关那场战斗的消息,是关于一个叫牧也的孩子……”
蓝雀说了小半盏茶时,百里今吾眼里冒出异样的光:“散出去,必须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