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是去一个有人聚众抗议的楼盘做采访，据说是已经延期交房一年多了，根本看不到有人施工。有人冒险进已经盖好的楼体里面去看，发现布局和当初买房时看的图完全不同，公摊面积大，还有的三户变四户，最关键的是一开始说是学区房，后来发现根本不在学区房的范围内。这年头买套房子可能是几代人的钱加一起，房主们求告无门，只好跑到售楼处和工地门口挂横幅，贴大字报。这种事不说是常见，但也并不陌生。很大一部分人不具备看合约的能力，又不懂得诉讼流程，最后的结果大多是被拖到心力交瘁，拿点赔偿了事。媒体的介入或许不能帮他们得偿所愿，但至少能帮他们推进一下处理速度。”
时间已经过了晚上九点半，陈轻轻的讲述才刚刚开始。即便雷弘早有猜想，但事情的复杂程度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
“那个楼盘叫丰德花园，现在已经入住了，但当时我到现场，看到的是一期的整个楼体框架都差不多建完了，但还是满地坑洼土堆，窗户什么的都没装，外面围着铁皮。有二十几号人围在外面，挂着白底黑字的条幅。这个楼盘的开发商是图智置业和金申开发……”
“图智置业？”雷弘忍不住确认。
“对。图智置业很少和其他开发商合作，他家在商业地产这方面早就驾轻就熟，而且有很大的市场号召力。这次却选择和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开发商合作，而停工的原因据说就是两家开发商没谈拢，金申开发说图智置业没按合同付款，他们不敢继续干了。”
雷弘皱了皱眉。
“我先是去了金申开发采访他们的项目负责人，虽然太内部的情况人家不会说，但大致意思就是他们也没办法，是图智那边出了问题。现在这样拖着他们也很难办，毕竟后面还有二期，三期，他们公司也背着贷款。至于学区房和房子内部的问题，他们也都推给了图智置业，说他们当时定的方案就是这样的，他们并没有参与宣传。我并不相信他们的一面之词，随即就去图智置业，想采访他们公司的项目负责人。没想到图智置业那边封锁得特别严，不接受任何采访，不做任何解释，对外只发一张张盖了章的通知书，什么消防原因，大气管控，重要活动限制，只给一点点补偿，就几个月又几个月的拖交付时间。”
“那个时候我猜测图智置业或许出现了资金问题，他们找合作开发商是为了对方合作的银行资源，大概是将这个项目的钱挪用到了别处。在那之后不久，图智请了公关团队，压制了一下负面新闻，地基都没有就直接开了二期预定。这更印证了我的猜测。我迫切地想和知情人对话，我想尽一切办法去接触图智置业内部的人，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阻力。不过那个时候，我的上司是支持我的。”
“其实你只要多发几条楼盘存在的真实情况，就算尽到责任了吧。”雷弘说。
“是啊，按理说是的。可作为一个新闻人，我还年轻，我觉得自己不能没有冲劲。我想要挖掘的真相，想要大新闻，能引起讨论度那种，而不仅仅是引导舆论。我开始调查图智置业的近期的项目情况，贷款，融资，人员变动，意外发现图智置业投资了另一家主攻文旅产业的公司的艺术计划，就是建造美术馆，博物馆之类的，还曾经大大方方发过通稿。可是一年多过去了，一块砖都没有垒，计划仅仅是计划。我转头去查那家公司，发现注册地址根本没有人办公，法人高层的公开信息通通联系不上。”
“是图智自己设的皮包公司。”
“应该吧。但这不能解释钱去哪儿了，那个公司不仅仅拿到了图智置业的所谓投资，还有其他投资平台以及银行的钱。一个空壳公司究竟是如何通过审查的，图智置业如此拼命地敛财，那些钱拿去做什么了，装进谁的口袋了。疑问太多了，于是我又去接触投资平台以及银行风控，希望知道他们的工作流程。事情就是这个时候起了变化——”
陈轻轻说累了，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雷弘对一旁的同事说：“你给陈记者去买瓶水，快去快回。”
同事下车之后，雷弘以为陈轻轻会继续说下去，她却沉默了。雷弘想了想，开口问：“我想问你个问题——”
“警察问话需要至少两个人在场才作数，不是吗？”
“你还挺了解。”雷弘笑了一下，“不过这个问题是我个人要问的，不作为笔录用。”
说着雷弘关掉了录音笔，问：“你和尹照西的认识真的是偶然吗？真的是你主动联络他的吗？”
“是。”没想到陈轻轻回答得很肯定，看样子也不像在撒谎，“我和他确实是第一次见，之前我和李铭心认识，我采访过李铭心。在他发了那篇声明之后，我向李铭心要了他的联络方式。”
雷弘微微蹙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旁边就有便利店，买水的警察很快回来。陈轻轻接过水，说了声“谢谢”，喝了两口之后就继续说了，雷弘又打开了录音笔。
“一直支持我的上司突然让我不要继续查了，一点理由都不给我，直接给我安排了别的工作。我当然不甘心，我想尽办法去找在税务部门，工商部门工作的认识人，想去查图智的非公开信息。就在那个时候我开始受到威胁，恐吓电话，家门外莫名其妙的纸条，我总感觉有人跟着我，我每天都惴惴不安……”
“你查到了什么？”
“那个时候其实我还没查到什么，只是发现图智的一个高管，在一家信托公司有股份，但这说明不了什么，我还没找到他们利用信托筹措资金的证据。即便如此，我还是被盯上了。”
“想过放弃吗？”
“想过。最重要的是，我一个人，没有背后的支持，我能查到的东西还是有限。”陈轻轻拿起身侧的笔记本电脑，在膝上支起来，快速的敲击了几下，然后将屏幕转向前座的雷弘他们，“就在我不知道如何继续时，我收到了这个。”
屏幕上是一封电子邮件，雷弘和身旁的警察都先拿出手机拍照留存，才开始看内容。这是一封匿名邮件，写信的人自称是银行内部的员工，他揭露了某银行W市的分行违规给图智置业批贷款，逾期未还，银行还把这部分坏账转给了信托，包装成了资金管理计划，又回购回来做成理财，不仅平了账面，还又多贷给图智一笔钱。邮件里这个内部人员说银行的不良贷款非常多，由此衍生出来的理财产品肯定也靠不住，直指分行信贷部主任王某某吃巨额回扣。
这封匿名信写得详尽且真实，可信度极高，雷弘也彻底明白了陈轻轻的顾虑。涉及商业银行，上市公司，涉及行业内部才清楚的运作，涉及大批投资者的利益，不是他一个小刑警就能动得了的。动得急了，打草惊蛇，人家有的是办法把证据抹掉，还会造成巨大的社会影响。必须得几方联动，往深里挖证据，然后干脆利落地行动。
“你试图寻找过这个给你发邮件的人吗？”雷弘问。
“试过，但没有头绪。”
“他为什么会发邮件给你呢？他既然知道这么仔细，完全可以向相关部门举报的。”
“或许是因为他身在其中，怕不安全吧。而且他如果是普通职员，也难以留下什么证据，他想找个媒体人曝光吧。”
雷弘琢磨了一下，总觉得不太对劲。这个写匿名信的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会选择陈轻轻。
他暂时想不通，只好先放下，继续问：“之后呢？你收到这封信又做了什么？”
“我去调查了那家银行的理财产品，发现了同期非常多的产品都是资金池内的理财，且说法都非常模糊，投资比例和投资去向都说不清楚，甚至还有些是股权质押的高风险模式，如果我不问，业务员也不打算说。”
这些经济上的东西雷弘听不太懂，所幸是录了音了，回去再找人请教。他至少确定了一点，那就是图智置业确实有问题，凶手给他留下的线索不是耍他玩。
“后来可能是问了太多，引起了银行那边的注意，我再去时他们的业务员就跟商量好一样对我百般推脱，我想见更高级别的人更是没希望。我总结了手头有的线索，写了一篇报道，我能做的也只有那么多，我想把点燃引线，至于会不会爆，要看有没有人往里面加火药。”陈轻轻咬了咬嘴唇，脸上凭添了一丝冷冽，“结果我在下班的路上出了意外，有人突然冲到我车前，我虽然反应够快，没有撞上，但自己开车冲上了道旁，撞到了树上。我身上骨折了好几处，现在只要阴天下雨就腿疼。”
“那个人呢？”
“没抓到。”
雷弘露出了愤愤的表情。
“我浑身上着石膏夹板，想让公司推送我那篇报道，他们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我的上司还以帮我安排为名拿走了我的U盘，删除了我的报道，幸好我还有备份。之后他们给我两条路，一是调到娱乐版去，二是主动申请离职，他们还会给我三倍工资，报销我的医药费。你说，我能有什么选择呢。”雷弘没说什么，倒是陈轻轻自己心里过意不去，又着补了一下理由，“我那个时候真的有点怕了，我是家里独女，是父母唯一的依靠，如果我真的出事了，对不起他们。”
“我理解。”雷弘摆了摆手，“你能做这么多，已经很不错了。”
花了很长时间陈轻轻才把自己所经历的事情，所搜集的疑点都和雷弘交代清楚，雷弘把能拿走的，能拷贝的都做了存留，尤其是那份匿名邮件。他并不清楚技术手段的具体操作，害怕转发会破坏代码的完整性，问陈轻轻要了邮箱的账号密码，陈轻轻也都给他了。
“挺晚的了，你住哪儿，我们送你回去。”雷弘看了看表，说。
“没事的，我自己可以。事情已经过去快两年了，我现在很安全。”
说完陈轻轻下了车，又走到雷弘这侧开着的车窗前，微微俯身说：“可是这件事在我心里从来都没有真的过去，我希望有一天可以看到结局。雷警官，别忘了你说过的话，我可能也只会相信这一次了。”
“放心。”雷弘点了点头，眼神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