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助烤肉店里乱糟糟的,人们走来走去,说话的嗓门都特别大。虽然排风系统算好,空调也尽力开了,可守着烤炉和烟熏火燎,还是止不住出汗,每个人看起来都很狼狈,却又很舒坦。雷弘眼见着陈苏一个人干掉了十几个盘子,烤盘上就从来没空过,实在是有点意料之外。
“说正事吧,祖宗,这一屋子的肉都是你的,随便吃。”雷弘用手扇了扇面前的烟。
“你让我查那人叫赵文惠,死那年四十七,老会计了,进图智之前也都在大企业做事,应该是被图智挖过去的。”陈苏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动作和她的外表反差极大,“做账能力很强,私底下还接替公司平账的私活,家里有亲戚能搞来不少发票,从中赚了不少钱,儿子定居国外了。”
“你这都怎么查到的?”
“哎哎哎哎,别瞎打听啊!”
“行吧,”雷弘举双手投降,“人是怎么死的?”
“心脏病突发,猝死。”
“自然死亡?”
“不知道,她儿子一开始质疑过死因,警察介入过,但最后图智给了一笔很丰厚的抚恤金,事情就不了了之了,尸检还没开始就被叫停了。”
陈苏撩起眼皮看了雷弘一眼,雷弘撇了撇嘴角,说:“你也觉得有问题?”
“我不知道。反正现在死无对证。”服务生来给他们换炭盆和烤盘,陈苏立刻丢了两盘培根上去,肉滋啦啦响着,“看在今天吃得不错的份上,我再赠送你一条信息吧。我在查图智的过程里发现了和它有关的八家空壳公司,其中有两家已经注销了,而赵文惠就是注销的其中一家的法人。”
“你真是帮大忙了!”雷弘是个急性子,有了想法一刻都等不了,他现在满脑子就是图智置业有问题,他必须得弄清楚。他起身就要走,跟陈苏说,“你慢慢吃,我这么多案子压在身上,先走了。”
“哎,等等——”
陈苏并没有拦他,伸手从包里翻出一块锡纸包着的巧克力,“这个给你。”
雷弘顺手接过,没当回事,大步流星走出了餐厅。
一直到坐进车里,雷弘才后知后觉那颗巧克力不对劲。太轻了,里面好像没东西似的。他拆开外面的金色锡纸,发现里面是另一个白纸团,摊平上面写着一串电话号码,看前面加的区号就知道是国外的。他忽然醒悟,这是赵文惠儿子的联系方式。
“小丫头有一套啊……幸好干了警察,不然了不得……”雷弘自言自语。
手机里收到陈苏的信息:“不好意思,巧克力被我吃了。”
“没事,我更喜欢这个。”
雷弘将纸条收好,发动了车子,开回了警局。
他并没有贸然和这个人联系,他又让张军给凶手留的那个号码打了电话,坚持要和那个人的女儿见一面,如果她不方便,他们过去也行。最后他们终于约好三天后的下午,在W市火车站外的肯德基见面。
这三天里雷弘基本复盘了凶手整个杀人计划,也尽可能追溯了他的行踪。凶手选择好合适的人选和下手的地方,先偷了钥匙,但偷钥匙的方法目前还不清楚,凶手肯定先去探过路,不知是否是在家里找到的家政阿姨的电话,他伪装成男房东给家政阿姨打电话并转了钱,钱是通过ATM机直接存进阿姨的卡里的,他们自然查到了那台ATM机,却发现存款的是位中年女性,他们根据银行的记录找到了人,那位阿姨清楚记得那天她去银行取钱,门口站着个破衣烂衫的男人,给她看一张写好的字条,上面大大意是自己是聋哑,也不太会用这种机器,想给家里人寄钱,能不能帮个忙。阿姨说她一开始也不太愿意的,因为那个男的看起来也不太老,不像是不会操作这种机器的人,后来男人拿出一百块钱,非要塞给她,她才心动了。但是警察让她回忆那个男人长什么样子,她实在是说不清楚。男人站的位置是监控盲区,从银行各个角度的探头都只能看见一点影子。
总之凶手就是房东和家政阿姨两头骗,加上确认了死者的行踪,也就布好了这个局。家政阿姨的意义不过是在第二天发现死者,不然这个死者可能得变成白骨才会被发现,他做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凶手那么谨小慎微,也就可以理解为何两起案子之间相隔那么久,他如此不急于一时,也就代表着他怀揣着的是一个长线计划,他的目的也不是一天两天能挖干净的。
只是雷弘不明白,凶手为何要如此,假如他是想报复什么,想揭露什么,他遭遇了什么不公,既然他手里有证据,为何不大大方方交给警察。退一万步说,就算凶手一定要搞出什么大动作来吸引警方注意,第一起案子也已经够轰动了,他大可以把证据都留下来,为何要一点点铺埋。
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凶手不相信警察。
有些时候雷弘也觉得局长说得对,没必要对一个杀人犯的目的刨根究底,他也怕自己走歪路。所以他同样派了大量人手出去摸排,调查相关地点沿路的摄像头,走访群众。但另一方面,他还是又往“歪路”走深了些。
最终雷弘还是在火车站外的肯德基和那个女人见了面,女人四十岁左右,气质很好,坐在那里姿态挺拔,看出教养很好,而且即便是现在也同样是个美人。只是她对警察的态度很冷淡,自顾自喝着咖啡,没有主动说话。
雷弘特意带了个女同事来,就是为了让她放松一点,看来并没有什么用。他开口问话,女同事就掏出本子记:“您好,我是刑侦一队队长雷弘,这次之所以会打您父亲的电话,是因为一起杀人案。”
女人冷笑一声:“我爸都死那么久了,居然还会被牵扯进杀人案。”
“这也是我们疑惑的事,所以,虽然我理解您的心情,还是坚持约您见面谈一谈。”雷弘尽可能地诚恳,“我没负责过经侦,这方面的案子我不熟悉,如果我想去调资料,总也得知道是哪件案子才行。”
女人沉默了许久,身体终于朝前倾斜了过来,开口前先叹了口气。
“你听说过中诚众筹的案子吗?”
雷弘和身旁的女同事对视一眼,都觉得好像听说过,但具体是怎么回事又说不上来。
“你看,即便是那么多人倾家荡产,妻离子散,你们也并不真的在乎。”
“这起案子不在我的辖区,最后的归属应该也不是我们这里的检察院吧……”
“那又怎样?我爸爸死在这里,我所知道的,在这里就有几十个受害的家庭。谁知道他们过得如何了呢!”
女人的语气里仍旧有强烈的恨意,这种恨意雷弘在受害者家属身上见过太多,他并不在意。再不让受害者家属发泄一下,就太不近人情了。
反正在发泄过后,受害者家属大都还是会配合的,面前这个人也不例外。
“中诚众筹是一种理财——那个时候大家都是这么理解的——但后来发现就是非法集资,在兑付了一期之后就开始拖延,中招的大多是老人,有买药看病的钱,有给孙子孙女存着出国上学的钱,一辈子的积蓄,轻飘飘一句‘赔了’就没了。原本说好是保本的项目,后来发现是高风险项目,合同上还就这样写着,后来我们去查,发现这个所谓的众筹项目就是个幌子,这个项目压根就不存在。可这个时候,负责人已经跑了。”女人自己整理好心情,开始讲述。
“庞氏骗局。”雷弘喃喃。
“先是我父亲的一个朋友,被他拉进来投钱的一个老人犯了心脏病进了ICU,紧接着我爸就跳楼了。他跳楼之后我才知道他投的原比我想象更多,还在外面借了钱。”
“负责人抓到了几个?”
“一共十几个股东,跑了得有一半,剩下的抓到了也没有钱还。而且他们的法人似乎只是个架空的角色,一个劲儿说自己冤枉。立案之后调查了很久,一直说要等清算,两年过去了,还是没有结果。”女人重重叹了口气,“还有人在逃,钱款的去向也还有很多不清楚。警察当时也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了,就算最后能退,顶多也就退个百分之几。”
“你还能给我提供几个受害者的联系方式吗?”雷弘问。
“我们的联络群还在……”
女人掏出手机,给他们念号码,雷弘自己也开始记。
“我回去就想办法调这个案件的卷宗看,看看能不能帮你们跟进一下进度。”雷弘记下了那些人的联系方式,清了清嗓子,说,“我能和你说说我遇到的情况吗,我只想知道有谁会将你父亲的手机号码放在案发现场附近,你如果能想起什么人,一定要告诉我。”
“如果死的是和这起案子有关的作恶的人,那是谁干的我都不会意外。”
“问题是,不是。”
女人看似没有多大表情,可眉头却还是微妙地动了动,被雷弘捕捉到了。他微微眯了眯眼睛,开始简练地说明情况。他忽略了犯罪细节,只是说了下大致经过和手机号的由来。这期间女人始终低头望着手里冷掉的咖啡,好像没在听。
但雷弘说完之后,她却很快地反问了一句:“你该不会在怀疑我吧?”
“当然不是。凶手是男性,这点我们很确定。”
“我不知道会是谁,没有头绪。”她回答仍然很快。
雷弘缓缓挺直了背,莫名地深呼吸了一次,借着这徐徐的一口气,紧盯着女人的神情。女人略显刻板地垂着眼帘,不与他对视。
“好吧,那打扰了。谢谢你百忙之中抽空出来,希望你能继续留着父亲的号码,如我们可能还会联络你。当然,如果你有事情需要帮忙,你想起了什么,随时都可以联络我们。”雷弘和同事起身告辞,女人匆匆站起来一下,却并没有送他们到门口,而是又慢慢坐下了。
雷弘他们走到肯德基外面回过头,看到女人在低头按手机,一个人的时候神态倒比刚刚和他们说话时自然很多。
“雷队,你觉得她说谎了吗?”回局里的路上同事问他。
“说不好,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我也感觉。”
“但……为什么呢……”
雷弘想不通,如果这个女人真的隐瞒了有关凶手的事,那这个凶手到底有什么魅力,能让那么多的人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