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几天雷弘联系了许多中诚众筹的受害者,他们中有人因为这个错过了做手术的最佳时间,有人离婚了,有人跟孩子断绝了关系,有人至今不敢让家里知道。他们有些人是看了广告买的,有些人是朋友介绍的,有些人是听了小区里面搭台宣传,有些人甚至是在银行的柜台办的。他们并不贪心,也不过是想要比银行高一点点的利率而已。都是普通人,他们相信大企业,相信广告,相信亲人朋友,相信既然可以发行,就肯定是正规的。
他们有什么错,凭什么落得这样的结局。
在接连接触了几个受害者和家属之后,雷弘和随行记录的同事都被那种无助的情绪绑住,久久难以平复。在雷弘看来,这件案子根本不是抓几个人就能了结的,银监会是否知情,是否起到了监管作用,银行方面是否有合作,背后是否有更大的公司转移资产,不然全国的受害者加起来超过两亿的被骗钱款就是是如何消化下去的……这些东西不解释清楚,就一定会有漏网之鱼,而那些漏网之鱼,还是会继续搅乱市场。
由此雷弘又想起了图智置业的会计赵文惠所担任法人的空壳公司,隐隐觉得这其中或许会有什么关联。假如他能查到这个空壳公司与“中诚众筹”有关,哪怕只是一条细微的连线,那么他就能以此推断这起投资诈骗与图智置业有关联。
可惜警察处理案件是不能假设结果的。
在多方打听,并且托人联系了经侦那边的熟人,彻底了解了这个案子的经过之后,雷弘还是拨出了赵文惠儿子在国外的电话。他满心以为对方会像那些受害者家属一样对母亲的死耿耿于怀,没想到的是赵文惠的儿子已经完全融入了国外的生活,满嘴英文应付他,丝毫不愿意配合。雷弘的英文差到可以说不会,他特意找了个英文好的同事帮忙,可再打过去,对方根本就不接了。
他手上抓着的线又断了一根。
然而雷弘不知道的是,在他那通国际长途被挂断之后不久,图智置业公司的前台电话就响了起来,并迅速转到了最高层办公室的内线。
那之后过了一周,尹照西照例去邮局,收到了一封EMS,打开之后里面只有一张明信片,背后只写了三个字——开始了。
没有落款。没有日期。什么都没有。
只有字迹是他所熟悉的。
他把明信片塞进包的夹层,粉碎了信封袋,带着难得的轻松心情回了住处,却看到许久不见的李铭心站在楼下。
李铭心怄了很长时间气,她真是有心再也不理尹照西了。她各方面的条件都不差,虽然父母早年离婚,她跟着妈妈又到了新的家,跟继父关系一般般,加之妈妈和继父一起做生意,总是早出晚归,多少缺乏些关爱。但她倒是不缺钱,也不缺朋友。只是她的妈妈一辈子就没读过什么书,一心希望她能在学业上有作为,以后不要当个忙碌的小生意人,能有份稳定的工作,过不一样的生活,所以对她的学习盯得很紧。可惜李铭心从来不喜欢读书,成绩始终不怎么样,她自己就图个轻松自在,却因此不断和妈妈闹别扭。
第一次高考就没有考上,分数只够上个大专,她自己就挺满意了,但妈妈死活不同意她去念,硬是逼着她又复读了一年。也就是这一年,李铭心遇见了尹照西。不同于之前认识的男生,尹照西聪明,成绩好,个性却又疏离,和每个人都保持距离,也就是仗着他俩坐前后桌,才能说上几句话。
她喜欢尹照西,她承认,她从不避讳,她相信尹照西也知道。可是李铭心还停留在原地,维持着朋友的体面,因为她知道尹照西心里有秘密,那就像一间大门紧闭的房间,她无论如何也敲不开那扇门。正因为敲不开,一点缝隙都没有,李铭心不得不胡思乱想,那间房间里究竟藏着什么,美梦还是噩梦,事情还是……人。
说实话,李铭心一直认定尹照西心里有个人。
“你怎么来了……”尹照西嘟囔了一句,还是引着李铭心上了楼。
“怎么?我都不能来了?”
李铭心嘴上不饶人,进了屋之后看见屋里那么乱,下意识就上手整理起来,“你这段日子在干什么啊,既然停更了,就多出去走走,天天宅屋子里会发霉的。”
“你别收拾了,我自己会收拾的。”
“我还不知道你,非得乱得下不了脚,才会愿意动弹。”李铭心手脚麻利,连同桌椅沙发上铺的布全撤了下来,塞进了洗衣机,一个手掌大的玩具熊掉在了地上。她弯腰捡起来,看到玩具熊的衣服都掉色了,毛也挺秃的,问尹照西,“这个还要吗?”
“要要要!”尹照西迅速冲上前,从她手里把熊抢走了。
“我从来没问过,”李铭心微微屏息,“这熊是哪里来的?”
“我自己买的啊。”
尹照西回答得一点都不结巴,转身把玩具熊放在了电脑显示器前面。
李铭心却很清楚他在说谎,尹照西从不爱玩偶,这个玩具熊是屋里的唯一,从他们相识她就发现了尹照西始终把这个玩具熊带在身边。
应该是某个重要的人送的吧。
洗衣机“嗡嗡嗡”响了起来,李铭心擦了擦手,从包里翻出了一串钥匙,说:“我发现我那里还有一把你的钥匙,给你送过来。”
“放那儿吧。”
“……当初你是因为什么把钥匙给我的来着?”李铭心并没有把钥匙放下。
“不记得了,可能是怕自己出门忘带钥匙吧。”
“所以我要是把钥匙还给你,你出门再忘带钥匙怎么办?”
尹照西这才听出来李铭心的言外之意,她并不是真的想还钥匙,她握着钥匙的手始终没撒开。有那么一瞬间尹照西心软了,他想说还是放你那吧,但这个想法只在心里滚了一趟,就被理智压了下去。
“没事,我不会忘的。就算忘了,找开锁的也不麻烦,没必要麻烦你。”
“随便你。”
李铭心气冲冲把钥匙扔在茶几上,人也沉沉地坐进了沙发里,怄气地沉默起来。
究竟为什么突然变成这个样子呢,这段时间李铭心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发觉就是在模仿小说的杀人案发生之后才发生的变化。可这个案子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也是受害者啊。
所以李铭心觉得一定还发生了什么,会产生情感变化的事情。正想着,她就看见尹照西从包里拿出了一张卡片,似乎有意躲着她似的,迅速塞进了抽屉里。
她咬了咬嘴唇,问:“又去邮局了?”
尹照西心里哆嗦了一下,没有回头,背对着李铭心“嗯”了一声。
“总给你寄信的人是谁啊?”
“你不需要知道。”
这次尹照西的声音冷了很多。
又是这样,又是“不需要”。这些年里每次李铭心问起这个问题,尹照西都是这样回答。正因如此,李铭心才总是突然醒悟,她对于尹照西来说什么也不是,她从来不被需要。
尹照西真正需要的或许是那个数年如一日给他寄信的人,那个人从未出现过,信永远都只寄到邮局,可尹照西却愿意一趟一趟往邮局跑,去等待那封不知何时会来的信。
李铭心无法理解,她的自尊心让她不能去试图理解。
洗衣机停了,李铭心站起来往门口走:“你自己晾吧,我回去了。”
“嗯。”
“听说,又发生了一起案子?”李铭心突然想起来。
“好像吧。”
“警察没再找你?”
“没有。”
李铭心站在门口,回头的角度看不到尹照西,她深吸了一口气,最后问了一次:“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等了几秒钟,尹照西没有任何回应,她轻轻带上了门。
在听见门响的那刻,尹照西浑身绷紧的劲儿总算泄了,他仰面朝天倒在床上,从枕头下面摸出他的秘密手机,给祝一凡发了条信息:“一切顺利,先物色人选,等我说开始。”
等到雷弘他们查到了差不多的位置,新的计划就可以开始准备了。从选择走上这条路的那天起,尹照西就知道自己没法停下了。
起初他害怕警察不会照着他们的引导走,或者迟迟跟不上,那么他们就只能再加大赌注。好在现在他得到消息,警察还是走在了他们预设的路线上,虽然距离终极目标还远,想要将一根参天大树连根拔掉不是那么容易,但至少可以先斩断几根为它供给营养的根须,切断它附近的水源,改变它的生存的土壤。
但大树或许会坐以待毙,人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