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士陵园建在半山腰,一路鲜花盛开,美不胜收。
谢剑虹墓前,静静地躺着一束小小的花环。
谢鹭把花环放在鼻下轻嗅:“这是谁来看过爸了吗?”
“是孩子们。”赵娅芝道。
她隔三岔五会过来,见过许多次:“附近有个学校,有时候搞团队活动,老师就会组织学生到这儿来祭奠英雄,你看这花就知道了,是孩子们自己去山坡上采的。”
谢鹭举目四望。
果然不止谢剑虹,别的墓碑前也三三两两地摆放着花环。
“孩子们真可爱,老师教得也好。”
她十分喜欢那些小花儿,没什么名字,也没什么规矩,却一朵朵开得十分热闹,好像不管开成什么样,只要能开,就很高兴了似的。
她把自己的那一大束百合放在花环边上,轻声道:“爸爸,我和妈妈来看你了。”
“剑虹……”
赵娅芝才开口,眼圈就红了。
她不敢再说,蹲下身子,把几盘小菜反复地摆来摆去,掩饰道,“剑虹,现在都不让烧纸了,我也不知道你在下面缺不缺钱花,不过你在的时候就不怎么花钱,不抽烟,不喝酒,背心袜子都是穿部队发的。
不花钱就让我替你花吧,剑虹,我在老年大学报了个摄影班,光相机就老贵了,可我还是咬咬牙报了,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支持我的。
其实我也不是故意要挑这么贵的,只是这两年老年大学所有的课都被我上完了,我跟学校的老师说了,他们要再不努力开发新课,我就只好去做老师,抢他们的饭碗!
旅游也是,除了新疆和西藏还没去过,全中国都跑遍啦!剑虹,再下去我就只能出国了,我想去曼谷,那是邓丽君养老的地方,你最喜欢听我唱邓丽君的《小城故事》对不对?我唱给你听啊,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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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娅芝唠唠叨叨说了很久。
嗓子都说哑了,也半句没提她的老王或是老张。
谢鹭递上一瓶水,幽幽道:“妈,是不是结婚以后,我光顾着自己的小家,陪你时间少了?”
“谁说的?妈自己过得好着呢,才不需要你陪。”
“可我听得出来,你很寂寞,你是因为寂寞才故意把时间填满,让自己看上去很忙、很充实的样子。”
“没这回事!”
“妈,你就实话跟我说嘛!你就是想爸了对不对?”谢鹭紧逼不舍,“什么让他帮你参谋老王老张的,都是借口,你就是想他了,想跟他说说话。”
“死丫头,非得把话说这么明白吗?”赵娅芝也是被逼急了,语气失了耐心,“他是你爸,我想他不是很正常吗?对,我就是想他了,那又怎么样?还能把他从地里刨出来?”
谢鹭低下头,肩膀轻轻颤抖:
“可我以为……我一直以为,你过得很好。”
赵娅芝捶了一下女儿肩膀,哽咽骂道:“臭丫头,非得你妈陪你一起掉眼泪才开心是不是?”
“妈!”
谢鹭再也绷不住,在父亲的坟前抱住母亲,泣不成声。
赵娅芝含泪轻笑,她一下一下拍着女儿的背,就像哄小孩那样,语声温柔又慈祥:“瞧我们鹭鹭,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娃娃!这小时候爱哭,现在还这么爱哭……行吧,想哭就哭吧,不过说好了啊,咱们就在这儿哭,一会儿出了墓园就不许哭了啊。”
谢鹭轻啜点头。
“你呢,也别把妈想得太惨。这要搁前几年,我确实不太好,家里没个男人,我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的,半夜里要听见脚步声,能吓得一宿睡不着。
但现在你长大了,也成家了,妈是活得越来越好了,你想啊女儿女婿都孝顺,自己身体也还行,没什么不知足的是不是?
要说寂寞,谁没有呢?人老了,就像一节快到终点站的列车,那个陪了你一路的人总得下车。”
这一句让谢鹭鼻子更酸,却听赵娅芝接着道,“我呢,也是真心想找个老伴儿,只可惜珠玉在前,我看男人的品味被你爸养刁了,现在看谁都及不上他……”
她眼泪还挂在眼角,又噗嗤笑出声来。
赵娅芝也笑,轻刮她的鼻子:“哭哭笑笑,买块年糕……”
这是首童谣,谢鹭小时候一哭,谢剑虹就唱这个哄她,谢鹭听过不知有几百遍,情不自禁跟道:“年糕甜,买包盐; 盐不咸,买只篮……”
母女俩相视而笑。
耳边似乎又回响起那首熟悉的童谣……
那时,天还和今天一样蓝,微风拂过,青草如茵,她拉着爸爸妈妈的手,时光定格在那些美好的瞬间。
哭哭笑笑,买块年糕;
年糕甜,买包盐;
盐不咸,买只篮;
篮不漏,买斤豆;
豆不香,买块姜;
姜不辣,买只鸭;
鸭不跑,鸭不叫;
看你哭,看你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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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放的车停在墓园门口。
车头有一处小小的刮擦,林放的额头也贴着一块创可贴。
两小时前,他开车和谢鹭母女一起来烈士陵园,路上遭遇了一起车祸。出事原因很简单,一辆保时捷加塞变道,林放躲闪不及造成追尾,按交规,变道车理应负全责。
虽然保时捷车主认错态度很好,但流程还是要走一遍的,拍照、报警、等交警来现场处理。
“妈,我也不知道这得处理多久,要不我先叫个车把您和鹭鹭送去墓园吧,我这儿一完事立刻再赶过来。”
林放把车停到路边,征求赵娅芝的意见,刚才擦碰时他的额头磕在后视镜上,破了点皮。
“哎哟,都什么时候了,这实诚孩子还光想着我们!”
赵娅芝心疼地看着林放发红的额角,切切叮咛,“林放啊,妈知道你心软,不过一会儿可千万不能犯傻啊!警察来了,该提的要求一定得提!去医院做个检查,让他给报销!”
谢鹭也道:“听妈的话,脑震荡可大可小,现在有没有不舒服?头晕不晕?有没有想吐?”
林放笑着摇头:“都没有,放心吧,我一会儿就过来找你们。”
谢鹭和赵娅芝忧心忡忡地上了车,警察也根据监控,认定保时捷车主负全责,扣分、罚款一条龙服务。
没有人知道,这一切不过是林放的苦肉计罢了。
超车变道很常见,以林放的车技,绝不至于来不及反应一头撞上去,只不过他做事向来天衣无缝,就连经验丰富的警察都被蒙在鼓里。
真实的原因,是他害怕去烈士陵园,害怕面对谢剑虹。
三年前,他来过一次,当时正准备和谢鹭结婚,谢鹭说要带他见见自己已故的父亲,他便去了。
他以为谢鹭只是普通的英烈之后,毫无准备,直等看到谢剑虹墓碑上的照片,看到他描金的墓志铭,才知道自己要娶的人竟然就是914救火英雄的女儿!
她父亲,就是那个叫他臭小子的消防员。
那个把他抗在肩上,前一秒还答应替他找妈妈、后一秒就被炸成碎片的大个子。
林放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墓园的,那是他成人后、PTSD发作得最严重的一次,林非根据手表定位,找到在街头昏迷不醒的他,直接120拉到医院,在重症室住了近一个礼拜。
之后他销声匿迹,谢鹭打电话他不接,微信不回。赵娅芝一口咬定女儿遇上了骗子,是来骗婚的,谢鹭一开始还反驳,后来也只是偷偷地抹眼泪。
直到一个月后,瘦脱相的林放再度出现在谢鹭的视野中,称自己在去非洲做志愿者时不幸染上疟疾,由于当地医疗条件十分落后,他数度挣扎于生死线上,也不敢联系谢鹭,直到完全脱离危险,才第一时间回到她的身边。
他怕谢鹭会核实,特意准备了南阳往返几内亚的机票,还买通了非洲当地的一个导游,说假如谢鹭打电话来核实,就照他给的话术去说。
这么拙劣的谎言,谢鹭竟一个字都没怀疑!
她既没有去航空公司查询,也没有打导游电话,只知道抱着林放,哭成个泪人,哭完了,就擦干眼泪,跟着菜谱开始学煲汤,一天六顿,非逼着他在婚礼前把身体补回来。
爱情使人盲目,虽然谢鹭是谢剑虹的女儿,可她的身份和盲目的爱却恰恰给了他最好的保护色。
此刻,谢鹭和赵娅芝从墓园内姗姗而来。
林放立刻笑着迎上去:“妈!鹭鹭!我车才停下,你们就已经出来了?”
谢鹭快步奔向他:“怎么样,医生说没事吧?”
“没事,一点皮外伤。”林放歉意道,“只可惜,又没能陪你们一块儿看爸爸。”
赵娅芝见林放没事,也放下心来:“扫墓的事来日方长。林放啊,你是不是好孩子,剑虹在天上看得清楚着呢!放心吧,他不会怪你的。”
汽车的反光镜倒映出林放微微发白的脸。
他打开车门,重新抬起笑脸:“妈,鹭鹭,你们饿不饿?来的路上看到一家松鹤楼,上次林非在杭州吃过,说特别好吃,想不到南阳也开了分店。走,我带你们尝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