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鹭回到办公室。
她昨天一晚上没睡,今天午休又去见了霍茵,她怕下午在办公室里长眠不醒,回来的时候特地去星巴克买了一大杯咖啡续命。
费翔照例吃的食堂,只是今天的他既没有去健身步道散步,也没有转呼啦圈,而是在电脑前专心致志地淘宝。
“费主任,买什么呢?我给您参谋参谋?”
谢鹭现在胆也肥了,这要放在从前外企,哪儿敢跟领导这么说话?
“哎,小谢,你来的正好,来来来,帮我挑个保温饭盒,要质量好的。”
谢鹭拖了把椅子,在费翔身后坐下。
挑保温饭盒简单,可她不明白费翔为什么心血来潮想要买这个,他孤家寡人的,一天三顿都吃食堂,显然不是自用。
“费主任,现在这饭盒质量都挺不错的,您是送给男的还是女的啊?男的胃口大,咱不能挑太小的,不然不够装;女孩子的话,咱们可以挑个甜美风的,可可爱爱,十六岁到六十岁都喜欢。”
“女的,你就挑个粉的吧,她喜欢粉的。”
谢鹭替费翔把东西加进购物车,费翔下单、支付,留的却是办公室地址。
“为什么不直接寄到对方手里呀,您还省笔运费?”谢鹭好心提醒。
“寄不到。”
谢鹭好奇,堂堂大中国,还有马爸爸送不到的地方?
她刚想再问,但费翔已经关了淘宝,拿起桌上一包费列罗,放到她桌面上:“这个给你,刚小铭奶奶送来的,小铭这孩子是争气,保送了市重点,把他奶奶那个高兴的哟,嘴都合不拢了!”
谢鹭想起昨天和孙来娣的两次照面。
一次在花园里沾沾自喜地炫耀自己孙子,一次拉着小车来取酸奶和苹果,两次照面两次都佝偻着身子,穿着孩子过季的校服,她身后的那辆小推车就像长在她身上一样,成为身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那个形象让谢鹭想起了鲁迅笔下的人物,哀其不幸又怒其不争,叹了口气道:“现在读书都是卷家长,小铭奶奶也真是不容易,这都快六十了,还不能躺平。”
“六十?哈,你也太看得起她了,她比我整整大一轮呢!也是属兔的,我今年五十九,她都七十一了!”
“啊?那我怎么记得招工登记上写的她才五十八啊!”
谢鹭以为自己记错了,特意把登记表重新翻出来看。
“不用看了,表格上那都是瞎写的,为了能找到工作。”费翔居然毫不避讳,“我问你,你要是东家,你是原意找个五十多的,还是找个七十的?”
“可这不是骗人吗?”
谢鹭小声嘀咕,继酸奶事件后,她又一次被费翔的操作震碎三观。
“小谢啊,是不是觉得我挺没原则的?”
谢鹭没说话,内心的鄙视却振聋发聩。
“我是挺没原则的,其实年轻的时候我也跟你一样,是非观念特别强,凡事都原则第一……”费翔自嘲笑,“可人是会变的,现在我就知道,很多事不能光讲原则。”
谢鹭心里一动,她想起昨天的那张工会合影,照片里的费翔确实和现在判若两人。
“不讲原则,那讲什么?”她问。
“什么重要讲什么。”费翔耐心道,“小铭本来就早熟,现在又到了青春期,正是自尊心最强的时候,要是奶奶一直找不到工作,家里没有收入,孩子还能安心上学吗?
我想过了,大不了让用工平台找我麻烦呗!我一个快退休的老头,我来承担这个责任,总好过让孩子辍学啊。”
费翔的寥寥数语在谢鹭内心掀起一阵巨大的波澜。
小时候,不论老师还是课本,都教她要实事求是,要坚定立场,要明辨是非,要爱憎分明。
可费翔却上班带头摸鱼,顺食堂的酸奶假公济私,还在登记表上弄虚作假。
到底什么才是对的?
为什么费翔说的、做的,都和她以往的认知背道而驰,却反而更让人破防呢?
“那街道对周铭恩这样的家庭就没有什么补助吗?”
谢鹭收敛心神问。
“肯定有啊,有低保,还有每年国家给的助学金,医疗费用也都是全免……现在社会,哪还有吃不饱饭的事?”
费翔顿了顿,语气一转,“但过好、过差,区别就大了是不是?虽然说九年制义务教育,学杂费全免,但南阳也不是小城市,一个娃开销多大啊,一对一补个课就要三四百,周末孩子过生日,请同学玩个密室逃脱、再随便吃个比萨,一天下来还不得上千?”
谢鹭笑:“费主任,你还挺懂行情的,我小时候就是这么过来的,我还更不懂事儿,吵着要去看我偶像的演唱会,光门票就好几千!”
费翔瞪她一眼:“你妈同意了?”
“我闹呗,我来例假的时候咣咣喝冰水,她就同意了。”
费翔抄起本讲义,朝谢鹭脑袋上拍过来:“臭丫头,这是替你妈教训你的!仗着她就你一个女儿,可劲儿折腾是吧?别忘了,你也就她一个妈,折腾完就没了!”
谢鹭“哎哟”一声抱住脑袋,愁眉苦脸道:“我那时候不是小吗?现在想起来,我自己都想抽自己!”
两人回到原来的话题,费翔道:“所以说很多事儿,不是靠补助能解决的,靠补助能解决的那都是硬件,比如上学、比如温饱、比如医疗……但生活里除了硬件,还有别的。
比方说,人家过生日,请小铭参加,那小铭过生日,是不是得请回来啊?这孩子为了不给奶奶添负担,只能所有聚会一概不去,天天只埋头学习,长此以往的,在班上越来越孤僻,朋友也越来越少。”
费翔的话再次让谢鹭陷入沉思。
来之前,她查阅了很多资料,也自以为做了很多功课,她甚至熬了好几个通宵,只为了能赶在上班第一天交出那份年度计划书,说服费翔重开心灵家园。
她也曾因为霍茵的偏见而感到委屈,因费翔的敷衍充满沮丧。
可现在,她自己反倒惶恐起来。
灾难后遗症让小区里的每个家庭都千疮百孔,老无所养,少无所依,萍姨失去了正常社交的勇气,霍达和郑多兰之间永远都说不出口的爱,还有霍茵的少女感……
这么多细小、复杂、又琐碎的问题,真的是靠她一个人就能治愈的吗?
她又不是神,哪里来这么大的本事,让一切都恢复如初?
“费主任,昨天的那份计划书……”
她嗫嚅道,想把计划书拿回来,等有把握了再提重开心灵家园的事。
“哦,那个我看了,挺好的。明天下午我找两个志愿者一起帮忙,把活动室收拾出来,重新打扫一下,就能挂牌了。”
谢鹭以为自己听错了:“您……看了?”
“对啊,不是你让我看的吗?”
“同意了?”
“计划挺好的,为什么不同意?”
“可我觉得还很不完善啊,之前是我考虑欠周,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但通过两天的接触,我觉得还有许多细节需要补充……”
“计划哪有完善的啊,还不都是先做了再说?小谢啊,永远不要想着等准备好了才开始,因为你会发现,这世界上的事永远都准备不好。”
谢鹭敬佩点头。
又学到了!今天真是对费翔刮目相看,原以为他就是个不务正业、坐等退休的闲散领导,现在知道原来人家才是少林扫地僧,真人不露相!
费翔语重心长:“小谢啊,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谢鹭谦虚摇头,拿出笔记本,静待费翔再给她讲出一番课本上学不到的人生哲理。
“今天星期五,超市买鸡蛋送食用油。”费翔激动道,人已经瞬移到了电梯口,“嗳,你要不要?要的话,发消息给我,我帮你带!白薅的羊毛,不要白不要啊!”
看着合拢的电梯门,谢鹭也阖上笔记本,哭笑不得。
领导,敢不敢再持久一点?你这高大形象幻灭得也太快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