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茵烧了三个菜,一个汤。
两个素的比较简单,很快搞定,剩下那条红烧鱼,她本想等着霍达回来让他弄,毕竟公认的哥哥烧菜比自己强多了。
但等到快十一点了,仍不见霍达的踪影。
霍茵打了两个电话都没回,决定自己动手,一顿操作猛如虎后,除了鱼皮有些粘锅,其它倒还凑合。
她把饭菜装进保温盒里,去5号楼给萍姨送饭。
半道上有人叫:“霍茵!霍小妹!”
霍茵回过头。
是竹林里那个傻不愣登的女人!
“叫我?”
“对,叫了好几声了,才听见,我还怕自己看错了呢……”谢鹭跑得气喘吁吁,指着她手里的保温盒,赔笑道,“这是,送饭呢?”
“不然上坟吗?”霍茵板着脸。
“当然,当然不是,今儿不是清明,也不是冬至的。”谢鹭知道她是故意怼自己,讪讪笑道,“你这人,还怪幽默的来。”
“无聊!”
霍茵不再理她,提着饭盒走自己的。
“霍茵!霍茵你等等我!”
谢鹭忙快走两步,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舔着脸道:“哎,你给谁送饭啊?几号楼的?是不是就早上那个萍姨?我听费主任说了,你们两家关系可好了,搬过来之前就是邻居对吧?你家住三楼,萍姨他们家住六楼,你哥和萍姨的女儿还好过,两个人差点儿就成……”
霍茵豁然止步,恶狠狠地瞪着谢鹭道:“谁让你打听这些的!”
“别那么凶嘛!”谢鹭被她凶神恶煞的样子吓了一跳,委屈巴巴道,“我又不是出于恶意,我叫谢鹭,是这个小区新来的心理咨询师,是专程来为你们服务的,不了解情况怎么服务啊?”
她为了证明自己,亮出了挂在胸口的工作证。
“社区心理咨询师?”霍茵瞅了眼,嘴角扯出一抹冷笑,“这工作看着不错,可你知道我们最缺什么吗?”
“什么?”
“我们不缺咨询师,缺的是魔术师!变个戏法,就能让我哥瘫了十五年的腿重新站起来,让萍姨的脸好起来,让所有死了的人都活过来!”
谢鹭退后一步。
滔天的怒火从霍茵眼中喷射出来,每个字都如地底的岩浆一般滚烫,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心理咨询师,你行吗?不行就少在这儿哔哔!”
霍茵轻蔑道,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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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茵茵啊,干嘛又怼人家?这是人家小谢的工作,她又没得罪你。”
霍茵刚进门,单萍就拉着她,双手一顿比划。
她的声带也在大火中烧坏了,跟人交流只能用手语,不懂手语的就在手机上用文字输入。
霍茵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单萍带她带的最多,她自然也从小精通手语, 一边把饭菜摆上桌子,一边翻着白眼:“谁要她来的?学了点鸡毛蒜皮,就想给人灌鸡汤,什么要正能量啊,要乐观积极啊……我他妈放屁都比她好听!”
“茵茵,不可以说脏话。”
单萍拿这孩子没辙,“早上怪我,以为竹林里没人,这才心血来潮地摘了口罩吹叶子,吓着她了,改天我得找个机会向她道歉。”
“用不着!吓就对了,咱给她个下马威,让她知道知道这新凤城可不是谁都能来的!”霍茵从身后搂住单萍,亲亲热热道,“原来我们萍姨还会吹叶子呐,啥时候学的,我咋不知道呢?”
“啥时候学的?”单萍凝神想了想,“不记得了,很久很久之前了吧。”
她在火灾中被吊顶砸到了头,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要不是手腕上戴了那枚玉镯,连女儿郑多兰都认不出来。
霍茵也不敢叫她多想以前的事,忙转移话题道:“那你是怎么知道我怼了那个姓谢的?你站阳台上看见了?”
单萍拿起手机,打开名为“新凤城相亲相爱一家人”的微信群。
两分钟前,孙来娣上传了一条小视频。
刚点开,霍茵那聒噪凶悍的声音立刻就冲出了扬声器:“我们不缺咨询师,缺的是魔术师!变个戏法,就能让我哥瘫了十五年的腿重新站起来……”
下面还有一连串灵魂拷问:
“这是新来的社区干部吗?”
“公务员编制?”
“一个月工资多少?”
她问了不算,竟然还圈了费翔,费翔能说什么,只能回了个“你开心就好”的表情包。
“吃饱了撑的,全小区数她最闲,东家长西家短的,巴不得天天看别人家笑话!”
霍茵撇了撇嘴,她最烦孙来娣这样的,到处搬弄是非,老年人的风气都是被这种人带坏的。
“茵茵,不能没有礼貌。”
“知道知道,下次一见她,我就自动倒退五米,把她屏蔽在我发射半径之外,这总行了吧?好啦,萍姨,我们吃饭嘛!我好不容易做成功的红烧鱼,凉了就腥了!”
霍茵使出杀手锏,撒着娇把单萍摁到桌子边坐下。
单萍笑了,那笑容在外人眼里分外的恐怖,可霍茵却只觉得其温暖。
同样,单萍眼中的霍茵,也完全不似假小子。
“我们茵茵撒起娇来,多有女孩儿样啊。”
单萍看着霍茵那张清秀的小脸,越看越满意,疼惜地往她碗里夹着菜,用手语道:“听萍姨的话,等周末你多兰姐回来,让她陪你上街挑几套漂亮裙子,你也不小了,好好交个男朋友,也让你哥放心。”
霍茵筷头一滞:“我这辈子都不穿裙子,也不想交什么男朋友。”
“那你要怎么样?”
“我要报仇!那场大火不是天灾,是人祸!”霍茵咬牙切齿,碗底的米都被她用筷子一粒粒碾碎,“17条人命!萍姨,我一定要让他血债血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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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放推着霍达,沿墙根不紧不慢地走着。
一滴又一滴的汗水从霍达的额头沁出,顺着脸颊、凝聚于下颚,最终滴落在他毫无知觉的双腿上。
“热?”
“还……还好。”
见林放把手伸进口袋,本就紧张的霍达一下毛骨悚然,失声道:“你……你想干什么?”
林放摊开掌心,露出一包纸巾。
“你以为我要干什么?”他微笑反问,“不过,你好像真的很怕我。”
“没……没有的事儿。”
霍达颤抖接过纸巾,潦草地擦了擦自己蒸笼般的额头,“我只是怕给您添麻烦……其实,您不用送我,我自己可以回去。”
“哦,你住哪儿?这里附近吗?和你的家人住一起?”
霍达手一抖,纸巾掉在地上。
林放蹲下身子,捡起纸巾塞在他的手中,翩然笑道:“还说你不怕我?头上出那么多汗,手却这么凉?”
“我……气血虚,一年到头都这样。”
林放笑了,似是觉得这个回答十分有趣,轮椅一拐,上了残疾人坡道。
“要不是看你不良于行,还真以为你是我从前的一个朋友。说起来,我和那个朋友也已经有十五年没见了,不知道在大街上遇见的话,还能不能认得出彼此?”
霍达语塞,艰难地吞了下口水。
“十四岁之前,我的日子都不太好过,家里发生了一些变故,我患上失语症,大家都叫我小哑巴,也有人说我精神不正常的,叫我小疯子。而我那个朋友呢,比我大好几岁,是整栋楼的孩子王,又是三好学生,可招人喜欢了。”
他轻轻卷起袖子,露出左臂上一道半尺长的手术刀疤。
“可就是这么个大家眼里的好孩子,却总是带头欺负我,甚至有一次,还把我从三楼窗口推下来,手臂粉碎性骨折,差点连琴都握不了。”
霍达脸色惨白。
林放带他来的是座空中花园,上下两层,地面是共享单车的停车棚,沿坡道向上则是一座偌大的平台,盛放着当季鲜花,还有几把座椅,方便行人休息。
烈日当头,花园里一个人都没有。
这个疯子他到底想干什么?
难道想把我也推下去,一报当年的仇吗?
一定是,他是小疯子,杀个把人对他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
霍达偷偷把手伸进口袋,打算报警。
霍茵的来电恰在此时响起,霍达如抓到救命稻草,刚想接起,可惜晚了一步——林放一把夺走,按下挂断键。
“把手机还我!”
霍达激动大吼,“我妹还会打过来的,我不接,她就会立刻出门找我!我……我有开通卫星定位,说不定,她现在就已经朝这里过来了!”
“是吗?看来,我得更抓紧时间才行。”
说话间,两人已到达坡顶,林放推着轮椅转了个一百八十度,让霍达直面眼前这一览无余的坡道。
霍达只觉一阵头晕。
坡不算抖,但足够长,原本平整的柏油路面被热浪熏得崎岖不平,中间一条黄色分割线,延绵远处,就像能通往世界末日。
“知道他为什么要欺负我吗?”
林放俯下身子,凑在霍达耳边问。
“为、为什么?”
霍达脸颊抽搐。
“不为什么。他们欺负我,没有任何的原因,唯一的原因可能只是因为——我好欺负。我不会说话,就没法告状,何况以我当时的境地,就算说了也没人愿意帮我。
当然了,我也是经历了很多次之后才渐渐明白的。一开始总以为是自己的问题,但后来我发现,不论我怎么小心翼翼,不去触犯他们的规则,都没有用。
因为规则是他们订的,在他们的规则里,我就是那个被欺负的人,所以不论我做什么,都没有用。
而我那个朋友,他也是人,那时候他高三了,学习压力很大,偶尔也需要发泄,而惩罚一个所谓的罪人,能让他感觉问心无愧……”
林放轻描淡写,“都没有用”这种令人绝望的字眼在他嘴里重复了两次,但他始终都很平静,仿佛从不曾感受到痛苦似的。
霍茵第二次打来电话,再度被林放挂断。
“看,你妹妹还是很牵挂你的,有家人牵挂的感觉还真是让人羡慕。”
他笑了笑,右手轻轻放开,单靠一只左手的力量拽住轮椅。
霍达吓得连说话的调子都变了:“喂!喂!你干嘛!我腿动不了,这里掉下去是要死人的啊!光天化日的,你这是谋杀!”
林放不动声色地松开一根小指。
“你那朋友是混蛋!是伪君子!欺软怕硬,卑鄙无耻!”霍达大骂,旋即又带着哭腔乞求,“不过……不过他那时候还小,现在长大了,他也知道那些事不对,也在忏悔,你大人大量,原谅他好不好?”
林放松开第二根手指。
“他瘫了!他现在是个和我一样的残废,你却都已经好了对不对?一罪不二罚你听过吧,既然老天都已经替你罚过他了,你再罚他是不是就不合适了?”
林放竟像是听进去了,微微颔首:“说的有道理,过去的事情太多,又都是不太好的事情,我们都应该放下,不再追究。”
“对,对极了!”
林放沉吟:“就是不知道我那个朋友怎么想的?”
“他一定也这么想!放下!都放下!”
霍达信誓旦旦。
“好,那就一言为定!”
林放直起腰,英俊的脸上再次绽放出令人无可抗拒的笑容,“只不过我左臂受过伤,一直没什么力气,万一拉不住你,可别怪我啊。”
说罢,三根手指同时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