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我回来了!”
霍茵大步走进修车铺,摘下棒球帽,挂在放喷枪的架子上。
蓬松的短发,再配上那张清秀的脸庞,要是一早谢鹭在福彩中心见到的就是她现在这个样子,断不至于把小姐姐错认成小哥哥。
兄妹车行,位于新凤城的第一排,典型的前店后屋,因店面狭小,几台新进的车都停到了外面的马路上,墙角堆着新旧不一的电池和拆下来的零件,电线全都凌乱地纠缠在一起。
霍茵打开风扇,一屁股坐在那张快散架的转椅上,过了一会儿,她似是想起什么,拉开最底下的抽屉,把早上买的彩票塞了进去。
经年累月,即便是薄薄的彩票也攒了个满满当当,霍茵用力按了按,才把抽屉给关上。
“是怕哥给不起嫁妆吗,自己偷偷攒那么多?”
霍达揶揄,掀开里屋的帘子。
这是一个气质温润的男人,一张和霍茵有着七分相似的脸上,架着细巧的金丝边眼镜,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你无法揣测他的身高。
霍达坐着轮椅,从19岁,到现在的34岁。
“放心吧,中不了!”
“别那么悲观嘛!反正都已经震荡到谷底了,怎么着都得触底反弹吧?”霍达笑道,打开冰箱,拿出一罐北冰洋递给妹妹,“萍姨呢?没跟你一块儿回来?不是说多兰公司旅游这几天,让她妈在咱们家搭伙吗?我午饭都准备好了。”
“变卦了,半道新来了个社区工作者,被萍姨的脸给吓着了。”
霍茵热得冒烟,霍达还在给她找杯子呢,她就已经咕嘟咕全嘟喝完了,抬起手来抹了抹嘴,舒服地打了个嗝,“萍姨说本来咱这小区就留不住人,好不容易上面给老费派来个帮手,别再因为她把人给吓跑了。”
“她就只会为别人想。”霍达苦笑,“那现在怎么办?饭总要吃啊!”
“我跟多兰姐打过电话了,我们做好了给她送过去。”
霍茵说着,拿起螺丝刀,拧开一辆电瓶车的后座。
她和哥哥都是914火灾的受害者,父母在大火中丧生,霍达也是在抱着妹妹跳楼逃生时受的伤,导致下肢瘫痪。
“就怕她一个人在屋里闷。”霍达顿了顿,替妹妹把刚喝的易拉罐扔进垃圾桶,“什么社区工作者?干嘛的?”
“我哪知道?”霍茵头也没抬,语气里满是鄙夷,“就冲她那怂包的样子,我看不怎么样!对了,我还跟老费赌了五百,赌她撑不到一个月!”
“一张嘴光会说人家,忘了你小时候见了萍姨,还不是吓得哇哇乱哭?”
霍达笑,推着轮椅向外。
“喂,哥,你去哪儿啊?”
“趁她还没被吓跑,让她赶紧帮我把这残疾人创业补助给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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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达并没有去找谢鹭。
离新凤城两条马路的地方有一所全日制中学,操场是临街的,只要有空,霍达经常会推着轮椅过去,坐在铁栅栏外,看莘莘学子们在里面打篮球。
他和郑多兰是同学。
火灾那年,两人刚上高三,他还在纠结报考哪所大学。他的成绩很好,家人和老师都希望他能念南阳交大,但他又想和郑多兰在一起,犹豫着要不要往后退一档,迁就她。
谁想到,开学才两个星期,他就再也没能回去课堂。
整整一年,他和郑多兰都没怎么说过话,但从同学那里听来的消息,说她非常刻苦,她的母亲重伤,陪夜的时候,就趴在病房的床头柜上写作业,争分夺秒地背单词。
郑多兰考上了。
放榜那天,她给他发了个消息,说:霍达,交大我替你念了。
他没回。
人生很多事就跟做梦一样。
他到现在都没习惯自己是个残废,有时候半夜醒来上厕所,总还懵懵懂懂地以为能走到卫生间去。
树荫覆盖住整条道路,将烈日和蓝天同时隔绝在外,霍达推着轮椅,慢慢地走在人行道上。
他喜欢在这里散步,感觉就像是在桃花源的深处,能让他忘记时间,忘记过去——也忘记自己。
轮椅突然顿住。
校门口正在修路,车轱辘卡了进去,他使力推了一把,可不管朝前还是朝后,车轮都纹丝不动。
他苦笑,人瘫了老天都欺,这么个不起眼的破事儿,就足以把他困住,寸步难行。
“师傅,麻烦帮下忙行吗?轮子卡住了,帮我推一下!”
霍达冲岗亭里的保安喊,但那位大叔正低头刷着短视频,笑得不亦乐乎,压根没注意到岗亭外发生的事。
一辆土方车向后倒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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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师傅!快帮忙啊!”
轿跑越来越近,霍达一边大声喊着保安,一边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去推动轮椅!
没有用,坐着的姿势本来就使不上力!
而土方车里的驾驶员因为视角盲区,根本就看不见他!
“救命!有人没有,帮下忙啊!”
他惊慌失措地喊,在普通人看来完全没有危险的地方,无助挣扎。
就像一条被扔进了筐里的鱼。
那一瞬间,记忆重叠,霍达仿佛再一次身处火海,四周是滚滚的浓烟,他抱着年幼的妹妹,站在三楼的窗口,无路可逃!
土方车庞大的身躯已近在咫尺,霍达被拉回现实,情不自禁举起胳膊,挡住自己的头——
身子往后一翘!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推着他,逃过了这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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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没事吧?”
林放将轮椅推到路边。
送完谢鹭,他来附近的供应商这里挑选制作吉他的琴枕,回车库拿车时恰好遇到了刚才的惊险一幕。
“没事,轮子卡住了!谢谢啊,今天要不是遇上你,估计我连上半截也保不住了……”
“没事就好。”
林放淡淡道。
他习惯了和人保持距离,虽出手救了霍达,脸上却依然没有表情。
霍达的笑容突然凝固住!
他想起一个人。
很多年前,同样英俊到无懈可击的一张脸!
虽然那时候还稍显稚嫩,但眼里的冷漠却无丝毫改变!
恐惧,如日落时的阴影渐渐笼罩瞳孔,一个被遗忘了很久的名字如同一条黑色的响尾蛇盘踞在他心头,嘶嘶地吐着信子。
是他!
真的是他!
他没死!
刹那间,霍达只觉魂飞天外!
他强压住不断抽搐的面部肌肉,装出冷静从容的样子:“总之,就是特别、特别感谢你……那个,我废话也不多说了,不耽误您忙,再见!”
说完,便飞快地推着轮椅,逃也似的离开。
林放只觉此人稍显怪异,但也没做多想,转身离开。
他没认出自己!
霍达想。
是的,他没能认出来,毕竟和从前相比,自己变了那么多,从一个正常人变成了一个残废,认不出来是很正常的。
可他为什么会来这里?
当年他不是在失踪名单上吗?难道……
心脏仍剧烈跳动,不知不觉,衣服的前后襟都湿透了,天知道霍达宁愿被轿跑创飞,也不愿再遇见刚才那个人。
林放过了马路,手伸进口袋拿车钥匙的时候,突然停住脚步。
阳光越过云层,照在他俊美无瑕的脸上,他缓缓抬头,眼中掠过一丝寒意。
转过身,霍达果然还没走远。
“我想了想,还是送你回去比较放心,你家住哪儿?要不要搭我的车?”
他笑着快跑几步,一把抓住轮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