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鹭跟进了小区。
新凤城虽然属于安置房,但毕竟是政府全资的特殊项目,区区一千户的居民小区里,健身房、图书馆、电影院……应有尽有。
所以,作为路盲的谢鹭理所当然迷路了。
转了一圈,又退回到亲水平台。
摇曳的紫藤花下,三个买菜回来的老太太坐在花荫底下,剥豆的剥豆,择菜的择菜。其中一个,白发苍苍却穿着一身初中男款校服,不禁让谢鹭为之侧目。
“小铭奶奶,我早上看到小铭来,在电梯里,背了个书包主动跟我问好,可有礼貌了!”
“是吗?这个应该的呀,我从小教他的!”
“是不是又长高了?感觉都要抬起头来跟他说话了呢!”
“一个暑假窜了5公分,瞧瞧这年头才买的校服,年尾都穿不到,又便宜我了!”孙来娣看似抱怨,实则眉开眼笑,“我跟你们说,这个就是基因,我儿子当年一米八呢,多少小姑娘围着他转哦……我儿子傻呀,心软、好说话,看小铭妈盯得紧么就答应来……”
谢鹭无奈摇头。
这种觉得迪丽热巴都配不上自己儿子的老太太真是哪儿哪儿都有。
“阿姨您好,请问有没有看到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打这儿经过?”
谢鹭上前问。
“小伙子没有,大姑娘倒有一个——还挺俊!”
三个老太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抿着缺牙的嘴哄堂大笑。
谢鹭不明所以。
她以为老太太们说的是自己,只得尬尬地赔笑两声。
和彩票小哥只是萍水相逢,但这感觉很奇怪,就像是出院多年,在街上又偶遇曾同一天手术的病友,她迫切想知道他恢复得怎么样,这些年又是怎么过的。
不过没关系,她宽慰自己道,自己来新凤城就是来接任“心灵家园”工作的,以后会和这儿的每一个居民深入接触,只要小哥他住这个小区,将来总有碰面的机会。
她很快又打起精神。
身后是一片竹林,清幽雅致,微风拂过,竹叶萧萧作响,让人忘却盛夏的浮躁,仿佛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
谢鹭情不自禁地深呼吸。
新凤城的居民也太幸福了吧,这都快赶上4A级景区了!这么治愈的景色,市中心哪儿有啊?
她决定以后每天吃过中饭后就来这里散步,就当公费旅游了。
竹林深处传来几声悠扬的曲调。
一开始还以为鸟鸣,仔细听才发觉是一段旋律,只是这演奏的乐器委实不多见。
谢鹭好奇心起。
她嫁鸡随鸡,嫁给林放之后,对音乐方面也比以往多了一些耳濡目染,不管是西洋乐也好,民乐也好,自诩能说出个七七八八。
可眼下这件乐器,音色呜咽婉转,如泣如诉,既不像洞箫的柔和,又不似提琴的高亢,竟完全分辨不出来。
她拿出手机,想偷偷录上一段,晚上回家后考考林放,看他听不听得出来。
谢鹭循着乐声走去。
假山下一个窈窕的背影,大热的天,她却一身长袖长裤,头上还裹了条纱巾。
谢鹭连一根头发丝儿都看不见,但瞧这身形,貌似是个女人。
曲声戛然而止。
对方似乎也感觉到了谢鹭的存在。
“不好意思,觉得您吹得好好听,就忍不住听了一会儿……冒昧请问,您用的是哪种乐器?怎么我从来没听过?”
那人既没说话,也没回头。
谢鹭以为自己太唐突了,对方才不屑搭理自己,却见那人举起戴着玉镯的手,手中一片平凡无奇的树叶。
“树叶?您刚才就是用这吹的?”
对方轻轻地点了点头。
谢鹭叹为观止,她听林放说过云南彝族有吹奏树叶的习俗,族中男女老少随手摘片树叶就能吹出动听的曲子,眼前此人竟也能做到,着实令人佩服。
“真是太了不起了!对了,忘了自我介绍,我叫谢鹭,是新来的小区‘心灵家园’的负责人……您住几零几啊?这么有才艺,以后要是社区搞活动,能不能请您来演出?”
那人一个劲摇头,抬步就走。
“那,刚才有个帅哥经过这里,请问您看见没……”
谢鹭小跑两步,追上那人。
可她没有说下去,最后一个字直接卡在了喉咙里——
那人的脸,那人的脸!
形如鬼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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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鹭此生都没见过这么丑陋恐怖的面孔!
那能叫做是人的脸吗?
就像是生产线上被裁坏的皮革,凹凸不平的疤痕就像是皮革上没有对齐的踩线,扭曲地覆盖在皮肤表面,眼睑肿胀,鼻梁歪斜,甚至连嘴唇都只有一半!
饶是光天化日,谢鹭仍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眼睛,失声尖叫!
“萍姨!”
张皇的声音响起,有人脚步匆匆奔进竹林。
等谢鹭再度睁开眼睛,只见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彩票小哥站在自己面前,一手护着那个叫做萍姨的女人,一边冲自己破口大骂:“喊什么喊!没见过人毁容啊!没素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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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钟后,社区中心大楼的主任办公室里。
“不好意思啊,小谢,第一天来就吓着你了。”
一名六旬老人坐在谢鹭对面,优衣库99元一件的花衬衣被他同时穿出了风流和儒雅两种味道。
费翔,实力演绎什么叫叔圈男神。
“她叫单萍,脸是怪吓人的,不过习惯了就好,她刚才也是怕吓着你,才故意不跟你说话的。”费翔为人温和,也没有领导架子,抬起手又给谢鹭添茶,“来,再喝杯茶,压压惊。”
谢鹭战战兢兢捧起杯子:“也怪我不好,我不该那么大惊小怪。”
“哎,怎么能怪你呢?这同情归同情,事实归事实嘛,霍茵那小丫头的话,你千万别放心上啊!”
“丫头?咳咳咳……”谢鹭一口水堵在嗓子眼里,被呛得直翻白眼,“您是……咳咳……您是说,彩票站的小哥——他是个女的?”
“如假包换的姑娘,听她哥说,小时候可臭美了,大冬天都闹着要穿裙子!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自打那场大火之后整个人都变了,成天把自己打扮成个假小子!”
谢鹭的心沉下来。
十五年了,果真谁都没有痊愈。
包括,她自己。
“那萍姨她变成这样,是不是也是因为……”
费翔点头。
接下来的话题有些许沉重,费翔顿了顿,轻轻地叹了口气:
“小谢啊,听说你是主动申请调过来的,那对这里的情况想必也有所了解。十五年前,凤城大楼一把大火,17人遇难,伤者不计其数。政府拨了8个亿,重建了现在这座新凤城家园,用来安置在火灾中流离失所的人们。
但不管是遇难的17人也好,8个亿也罢,新闻里报的永远就只有数字,真正的伤痛,都不是你在新闻里能看到的,像单萍、霍茵这样的人在我们小区、在你今后的工作中还会遇到很多。”
谢鹭默然。
费翔说的没错。
真正的伤痛,会扎根进每一个亲历者的心中,如同血肉渗透生长,最终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
“我明白,有的伤疤在脸上,有的伤疤在心里。”
谢鹭抬起头,眼神坚毅清澈,“费主任请放心,既然来了,我就有心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