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我们都只是以为自己忘记了。
那晚的记忆太过凶残，每次只要提到任何一点与之相关的事宜，都会痛到颤抖，宛如凌迟。
渐渐的，裴右安的名字，他的音乐，他的琴……也都成了禁区。
不敢碰，不敢想。
何思娴带着孩子，不断搬家，从原来的大别墅，搬到普通的居民大楼，家里没有任何乐器，连裴右安的遗像都不摆。
那场瑰丽绚烂的世纪演出，真的就恍如大梦一场。
那个光彩夺目的人，也早已化为灰烬，永沉海底。
别人望子成龙，努力想赢得光环，她却生怕孩子太有天赋，总是竭尽全力想要掩盖他身上的光芒，想摆脱父亲的影子，做一个完完全全的普通人。
好几次，她甚至想带着裴放去派出所改姓，她总是不切实际地幻想着，假如孩子不姓裴，是不是就能少受点罪。
最后关头，又止步不前。
裴放，也许是安子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件作品了。
直到今天，她终于明白，其实作为母亲，她最该做的，不是替孩子去选择走这条路或是那条路，而是让他做自己。
有的光芒永远掩盖不住。
正如有的人，永远忘不了。
“家里没有琴，孩子想弹琴，就在音乐教室多坐了会儿。”何思娴努力平复心绪，向詹青道，“老师，现在误会都解释清楚了，能让他回教室上课了吗？”
詹青推了推眼镜。
人与人的悲欢并不想通。
裴放的回答让何思娴震彻心扉，却丝毫打动不了詹青。
她是教数学的，既理性又现实，根本不相信这世上怎么有人会因为想弹琴，宁可放弃去食堂吃午饭，而把自己反锁在教室里？
她认定裴放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而这个衣着朴素的可怜母亲，则太过相信自己狡猾的孩子，被彻头彻尾地蒙在鼓里。
“王翰人还没找到，误会怎么能算解释清楚了？我刚打了电话给王翰妈妈，她没接，一会儿打回来，我总得给人个交代吧？”
“可刚才我已经问过了，老师您也听见了，那个叫王翰的孩子去了哪儿，跟小放没关系。”
何思娴声音不大，态度却丝毫不弱。
刚才的事对她有了极深的触动，她懊悔自己这些年自己只一味逃避，没能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没能好好保护孩子。
现在不会了，父亲欠的债让她来还，所有该争取的，她一定要为孩子争取。
“詹老师，我们来学校是来学知识的，您不能三天两头让孩子在办公室罚站，这对他不公平。”
“你以为我那么爱让他罚站？全班那么多孩子，怎么大家都在上课，只有他一个人被罚站？难道不应该在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吗？
裴放妈妈，知不知道因为您儿子，我每天要承受多少压力？有多少家长来向我投诉，质问学校为什么要收这样的孩子？又为什么要放在我们班？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谁来负责！”
詹青脱口而出。
直到此刻，她依旧没意识到这些话有什么不妥。
从教多年，她一直为孩子、为教育工作呕心沥血，她能把自己烧到重度肺炎的女儿扔在家里，来学校为差生补课，每个家长都很尊敬她。
何思娴若是识大体，就应该为自己的孩子感到羞愧，配合学校好好教育，以免将来成为社会隐患。
可何思娴没有。
她目光炯炯地望向老师，身板挺得更直，好像只要站得更直，自己那小小的身躯就能替孩子抵挡下更多恶意和偏见似的。
“既然选择为人师表，承受压力也是你的工作之一，承受不起的话，就该在自己身上找找原因，是不是自己的专业能力还不够。”
何思娴不卑不亢，掷地有声，“别的家长怎么想我管不着，我只知道，我儿子今年十四岁，符合国家接受义务教育的条件，我把他送到学校，学校就没理由不收。”
詹青懵了！
多年来，她早习惯了在孩子和家长面前一言堂，从没有一个家长敢当着面挑衅自己的权威！更万万没想到何思娴一个普通的家庭主妇竟然那么能说！
她忘了裴右安当年是多少女子的梦中情人，何思娴也非花容月貌，既然能成为他的妻子，能力上必定有过人之处。
桌上座机响起，詹青也没多想，顺手按下免提：
“詹老师你好，我是王翰妈妈，我们家王翰刚逃课打游戏去了，他爸刚去游戏厅把他逮住，这就送回学校来！老师您盯着他下午一定好好上课啊！”
何思娴直视着詹青，目光越发尖锐。
詹青两颊发烫，这件事确实是自己闹了乌龙，不过总算是有惊无险，尴尬地自找了个台阶道：“好了，没事儿就好，我这也是为了孩子们的安全着想。裴放，回教室上课去吧，裴放妈妈，辛苦您跑一趟，往后这孩子您还得加强教育……”
她这是结束语，以为事情就这么了了。
下课铃恰于此时响起，詹青收拾课本，向教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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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老师，请留步！”
何思娴高声道，拉着裴放的手快步跟上，将詹青堵在走廊里。
下课时间，十三四岁的半大孩子正是看热闹不嫌事大，闻声全都围拢过来，狭窄的走廊被挤得水泄不通，就连楼梯上都站满了人。
“裴放妈妈，还有什么事吗？”
“老师让我加强教育，可我实在不明白要教育什么？裴放他什么都没做错，却被平白无故冤枉，甚至还用报警威胁他，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
詹青觉得好笑：“那你想怎么样？”
“我需要您向孩子道歉，当着全校师生的面。”
众人哗然。
这下詹青板下脸来，语气也是前所未有的重：“裴放妈妈，请不要无理取闹，这里是学校，还有孩子等我上课。”
“正因为是学校，才更需要讲理，老师您有错必败，才是给孩子们上的最有意义的一课。”
詹青气到发抖。
真是够了！
怎么会有这么厚颜无耻的家长？自己在拼命拯救她的孩子，希望他别走他父亲的老路，她却一味袒护？
看来裴放会养成这样的性格，也是跟他的原生家庭密不可分！不然怎么会丈夫双手沾满鲜血，她还跟没事儿人似的？换成自己，早没脸活下去了！
“作为班主任，我必须对全班同学的安全负责，王翰失踪了，我找班上嫌疑最大的裴放了解下情况，又没体罚他，有什么需要道歉的？至于裴放为什么会被怀疑，裴放妈妈，我相信您比我心里更清楚！”
“老师为什么不直说？您心里都这么想了，为什么不敢说出来？说啊！因为裴放是杀人犯的儿子！所以不论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你们都第一个怀疑他！”
何思娴放声大笑。
偌大的学校，成千上万的人，寂静无声。
“可杀人的是他爸，不是他！他才十四岁，和天底下所有的孩子一样！”
她撸起儿子衣袖，露出手臂上斑斑驳驳的伤痕，“为什么要让他承受这些？您说要对全班同学安全负责，难道他不是您的学生？他在学校被欺负成这样，老师您管过没？是，您可以怀疑，但先请做到一视同仁！杀人犯的孩子也是孩子！”
这一句振聋发聩！
围观同学中有部分思想成熟独立的，已开始小声议论。
詹青脸一阵红一阵白。
裴放从不向她打任何小报告，每次把他叫来训话，他也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样的“坏小子”竟会遭受霸凌，确实是她从未预想到的。
“对不起，是我失职……”
詹青刚开口，一个好表现的毛头小子冲上来对何思娴推推搡搡，用正在变声的小公鸭嗓呼喝道：“走开走开！不许对老师没礼貌——啊！”
小公鸭嗓陡然变调！
谁都没看清，裴放的双手已经掐住了那名同学的脖子，渐渐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