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鹭无法理解。
“为什么?亲人无辜被害,家园被毁,他们难道就这样算了?”
“那又怎样?所以我刚才就说你根本不可能共情——像我们这种死里逃生的人,脑子里只想一件事,那就是怎么才能活下去。”
霍达的笑容里带着浓浓的讽刺,“914重大火灾事故,政府出了8个亿,重建新凤城小区,受灾的每户家庭都有新房住,还能拿到安置款,我们这些因伤致残的,医药费也都给报。
可假如是有人纵火,整件事的性质就不一样了,社会关注点也会不同,从法律上讲,所有的损失都应该由纵火犯来承担,他承担不了,就算杀了他又怎么样?让活着的人好好活下去和为死者寻找真相,哪个更有性价比?”
“所以你们是担心,怕这件事一旦定性为纵火,会拿不到政府补偿,所以才把举报信给强压下来?”
“这理由还不够充分吗?虽然我们也不肯定,也许最后查出来有人纵火,该有的补助仍旧会有,但谁知道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人愿意冒险。而且那一年,茵茵才六岁,对方若是请了非常厉害的律师,她的证词都未必能被法庭认可。”
谢鹭就像是被人狠狠地抽了一鞭子!
举报信被压下来,她暗地里做过许多猜测,但从没想到竟会是因为一个如此现实的原因!
凤城大楼42户居民,态度出奇一致,除去年幼的霍茵——
没有一人想要缅怀,也没有一人在乎真相!
五脏六腑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撕扯着,她紧紧捏着胸前挂着的工作证,泪水汹涌落下。
“活着是很重要,但总还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事情!
假如世界上的每件事都以得失作为评判标准,假如犯下累累罪行也能因为性价比而既往不咎,那法律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还有那些不顾生死、把你们救出火海的消防战士们,他们又图什么!他们的热血、忠魂、信仰、还有使命——找谁去补助!又找谁去报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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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鹭哭到发抖,一口气奔进小竹林,扯下胸前工作证的卡套,露出她藏在里面的两块深蓝色布条。
一杠三星,那是父亲的肩章。
爸,我是不是很没用?
你付出生命也要保护的人,我苦读多年想要治愈的人,原来人家根本不需要我们。
人性的冷漠,有时候竟比真相本身更残忍!
谢鹭紧握着肩章,泪水在肩章上一滴滴洇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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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放车速飙到一百二。
打给谢鹭的电话,她一个都没接,他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心跳加快,腕上的智能手表数值又到了临界值,好不容易到了新凤城小区门口,车子歪歪斜斜停住,门一开,整个人几乎是滚下来的。
他单膝跪在地上,来不及站稳,跌跌撞撞向前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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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行里,霍茵呆若木鸡。
谢鹭的最后一句话如同一道闪电贯穿她的脑壳,弹坑里还冒着烟,留下清醒的风从洞里吹过,嗖嗖冒着凉意。
那些不顾生死、把你们救出火海的消防战士们……
对,消防战士!
被大火夺去生命的第十八个人!
她一下茅塞顿开,激动地跑进里屋,嚷嚷道:“哥,哥!我知道谢鹭是谁了!她是谢剑虹谢叔叔的女儿!”
里屋,霍达端着滚烫的药壶,正往碗里倾倒着浓黑的药汁,听到霍茵的话,苍白的手不自禁一晃。
谢鹭是谢剑虹的女儿?那个救了我们大家、自己却牺牲了的消防队长?
难怪她会对调查火灾真相如此执着,假如这样,那自己刚才这些话,该有多伤她的心?
“哥,原来谢鹭跟我们一样,也是914火灾的受害者!她彩票上写18,是因为在她心里,这场大火一共夺走了十八条人命,这第十八人就是她自己的父亲……哎呀!”
霍茵一声惊叫,卷起他的裤腿!
不知何时,滚沸的药汁洒在霍达羸弱的病腿上,迅速发红起泡,他自己却毫无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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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鹭平静下来,她怕费翔有事找自己,拿出手机来,却发现有十一个未接来电,全是林放打来的。
她吓一跳,以为自己看错了。
林放向来沉稳,这样不惜打爆自己电话,一定有非常紧迫的原因。
她回拨了两个,他都没接。
正当她打算拨第三个,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过来。
谢鹭接起,心脏砰砰乱跳:“请问……哪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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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喵叔,还记得不?金渐层弟弟,你说回去考虑考虑的呢?”
喵叔站在自家十楼的阳台上,手持高倍望远镜,居高临下地观察着小竹林里的谢鹭。
烟缸底下压着心灵家园的宣传单页,上面印着谢鹭的电话号码。
“哦,记得。”谢鹭也松了口气,“不好意思,喵叔,养猫的事我回去问过了,我婆婆不同意,我可能没法养了。”
“没关系,养不养都是缘分。”喵叔笑容和蔼,话锋却倏地一转,“听说你也对当年的火灾真相有兴趣?”
谢鹭一怔:“你怎么知道?”
喵叔哂然一笑:“咱们小区就数霍茵那丫头对这事儿最上头,你刚来,被她泼了好几盆凉水都还硬要贴她,明眼人一看就明白!”
谢鹭对喵叔肃然起敬。
“那丫头是不是跟你说她亲眼见过那人?”
不等谢鹭回答,喵叔自顾自接着道,“嗨,她跟谁都这么说,都魔怔了!你想想,火灾那年她才六岁,还以为世界上真有白雪公主呢!你啊,找错人了!”
“喵叔您的意思是……”
“找我。”
他两根蜡黄的手指间夹着一支烟,烟灰老长,他都舍不得弹,仿佛那是他积攒的旷世珍宝。
“小谢啊,我这么叫你没问题吧?”
“没问题,喵叔,您说。”
“霍家这两兄妹都不靠谱,霍茵太冒失,霍达又太怂!他啊,是被那小疯子吓破了胆,还不如我这个老头儿呢,我孤家寡人的,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等等,喵叔!”谢鹭确信自己听到一个重要信息,“您刚说什么?什么小疯子?”
喵叔故意卖关子:“这事儿可说来话长,小谢你什么时候有空来我家一趟,我泡壶上好的铁观音,咱们细聊……唉,当年可真是太惨了,那么多老街坊,前一天还坐一块儿喝酒呢,一夜之间骨头渣渣都不剩了——这个小疯子,别说他现在隐姓埋名,就是死了埋了,都得拉出来鞭尸!”
谢鹭心潮剧烈起伏:“我现在就有空!您稍等,我这就过来!”
喵叔挂下电话。
望远镜里,谢鹭一路小跑着奔向7号楼。
他终于掸去那截已经一寸来长的烟灰,露出满意的笑容。
门铃响起。
喵叔起身开门,自言自语道:“这么快?这不坐电梯直接飞上来的?”
门打开,林放站在面前。